七十年代末,老家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用队长的话说,那就是:“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以后地里打嘞粮食,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大家一下子干劲就上来了,侍候庄稼比看孩子都上心。结果,粮食连年增收,小麦,玉蜀黍收嘞吃不完 ,大囤尖小囤流。
农民的日子好过了,老鼠的春天也到来了,它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现在终于赶上了好时候,算是掉到福窝里了。
饱暖思淫欲,老鼠开始大量繁殖,村民们辛辛苦苦土里刨食打点粮食,都进老鼠肚里了。而且老鼠还爱盘腾,逮着什么咬什么,衣服,被子,鞋袜,家具......都被它们啃得体无完肤。完全不像我姥爷教我的儿歌里说的那么可爱了。
小时候的我,喜欢顺口溜,姥爷教我唱的儿歌里,小老鼠都是既可爱又可怜,比如:“小老鼠,上拐棍,拐棍滑,磕着牙”,“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觉得它们活的挺不容易,很同情它们。
谁料想老鼠开始泛滥成灾,成了一大公害。孩子们口里关于老鼠的顺口溜也变成了玩耍时赌的咒:“说话不算数,死了变老鼠”。
成群结队的老鼠不仅把家里的东西都啃光了,还到处传播疾病,成了村民的心腹大患。很快就有人打起了卖老鼠药的主意,他们用土法子自制了老鼠药,并且号称是祖传秘方,在赶会的时候摆个老鼠摊,卖给附近的村民。
卖老鼠药的一般都是本地人,我们邻村小朱庄就有一个,因为他的嘴头子特别能白话,所以大家都叫他“朱大榷”。至于他的大名叫啥,谁也没打听过,他卖老鼠药卖的可响了,是远近有名的老鼠摊。
逢会那天,他通常都到的特别早,虽说赶会的谁也不会先买几包老鼠药揣着,满街乱跑。但是提前把摊支起来,最起码让赶会的人路过的时候先有个印象,等散会了也就知道顺便包上几包带回家。
卖老鼠药的摊位一般都不要好,兜着一大包死老鼠,还要打着竹板吆喝,会上做买卖的谁也不想和这样的摊位搁邻居。他们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一般都主动找个偏辟空旷点的地方,只要和会挂着点边都中。
别看老鼠摊的位置偏,却比什么摊位都热闹。 其他摊位也有吆三喝四的,但是和老鼠摊根本没法比,卖老鼠药的嘴,那是整个会上最能说的。他们一般都带着呱嗒板子,边打边唱。还有的甚至啥也不带,干说,照样也能说溜溜一天不重样,段子也都是一套一套的。以至于当时的村民一提起哪个人的嘴得劲,就说“你看看他那个嘴,榷、榷、榷,榷、榷、榷,跟卖老鼠药嘞样”。
朱大榷先是在路边挂起一张洋布单子,算是扎了摊。单子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画着老鼠肆虐破坏的各种图片。接着在摊位前面的地上再铺一张单子,四角拉展样了,把包袱解开口,倒出一大堆死老鼠,横七竖八的摊开。这些老鼠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各种的死法,有乌珠迸出死不瞑目的,有鼻子嘴巴七窍流血的,有身体冰冷打挺僵硬的,也有魂魄不远余温犹存的......
至于这些老鼠是怎么死的,你要让朱大榷自己说,那肯定都是吃他的药吃死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所有的老鼠摊都回收死老鼠,只按大小,不问死因,等赶会的时候都带到摊上摆出来,成了他们卖药的活广告。
有一次,一个小孩指着朱大榷摊上的一堆死老鼠对旁边的人说:“中间那个最大的是我掂着卖给他的,挣了五分钱,是用老鼠夹子夹住的。”
朱大榷一听这,赶紧打断他:“小孩子瞎说,上边上凉快去。”
轰走了小孩,朱大榷翻了翻身边的布袋,把竹板找出来,呱唧呱唧先预热几下,找找手感,又咳嗽了几声,扭脸“咔、呸”一口痰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这就连说带唱的开始了:
“打竹板,响连环,革命同志听我言,
“同志们,恁听我说,老鼠的危害实在多.....”
朱大榷竹板打的呱呱响,说中带着唱,唱中夹着说,抑扬顿挫,曲里拐弯,最后还都拉着长秧。虽说是破锣嗓子,但是沙哑中透着沧桑,吸引了不少人竖着耳朵听。
像朱大榷这种卖老鼠药的,都是靠耍嘴皮子谋生的,肯定都是人精。他们闭上眼就知道大家在想啥,最擅长哪里痒痒往哪挠。所以编出了很多有关老鼠危害的顺口溜,既充满智慧,又接地气。只要听一会他的顺口溜,你就挪不动步,觉着不买几包就亏大发了。
一般每个卖老鼠药的摊位都是先从控诉老鼠的危害说起,朱大榷也不例外,他先说老鼠偷吃粮食:
“小老鼠,一爬杆,专啃恁嘞红薯干;
光吃心,不吃边,剩下一个眼睛圈。”
再唱一段老鼠祸败东西:
“小老鼠,一上床,专咬恁嘞的确凉;
冬咬棉,夏咬单,五黄六月咬汗衫;
咬棉裤,拉棉袄,弄的满屋尽虼蚤;
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蹬烂碗;
老鼠精,老鼠能,不要梯子会上棚。”
紧接着再丑化一下老鼠的形象:
“弓着腰,杵着脖,光吃粮食不干活;
咘噔噔,咘噔噔,一直咘噔到三四更;
喂个猪,喂个羊,都比喂个老鼠强。”
这一段又一段的铺垫,让大家听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感觉确实是这个理,老鼠太坏了,必须除之而后快!朱大榷眼皮多活啊,一看把大家的火拱起来了,很自然的就把话题过渡到了卖老鼠药上 ,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说自己的老鼠药如何有效且物美价廉:
“吃了咱的老鼠药,效果好的没法说,
先麻嘴,再麻腿,鼻窟窿里流血水。”
“老鼠药,药老鼠,大嘞小嘞都逮住,
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能动。’’
朱大榷看大家听的津津有味,就借着劲再上紧吆喝:“五代祖传的老鼠药,都来看, 都来买了啊!”
围观的人被他熏得五迷三道,就开始有人问价格,朱大榷是有问必答:
“老不哄,少不瞒,一包药只收一毛钱;
一毛钱,不算钱,全家的老鼠药死完;
一毛钱,不算多,药死那老鼠一大窝;
大老鼠哭,小老鼠叫,一窝子蛤蟆来吊孝。”
停下来听的人越来越多,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买。朱大榷放下竹板,手脚麻利的给人包药,一边包,还一边不耽误清唱,怕你嫌贵,就帮你算算账,让你自己犯犯想,看看买老鼠药是不是最划算:
“ 一毛钱,不算钱,坐不了车,乘不了船,打不了酱油,买不了盐。”
怕你犹豫不决,现在不买,一会转到别的地方再忘了,就引诱你赶紧下手:
“你不买,我不卖,恁家的老鼠谈恋爱;
你一买,我一卖,恁家的老鼠都歇菜;
你一走,我一挪,再想找我找不着;
赶完会,上完店,别忘了给老鼠捎顿饭。”
经他这么一忽悠,买老鼠药的一波接一波,人头攒动,扛着膀子往前挤。老百姓买个啥都爱跟风,一看别人买,自己也不能落后,一堆人手里握着钱等。朱大榷包着药,收着钱,唱着顺口溜,忙得是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忙过一大阵,人稀了,他才有机会松口气,从腰窝里摸出一大把毛票,背过身去,一边数一边捋顺了,叠成整齐的一沓,再放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快散会了,朱大榷心里盘算着钱也挣的差不多了,就又开始打折促销,起先是买一包送一包,后来买一包送两包,最后甚至送三包,还吆喝着,“买嘞小,送嘞大,买个裤衩送 小褂。”
他这么一吆喝,旁边摊位外号叫李咋呼的急了,李咋呼也是卖老鼠药的,听他这外号就知道,肯定是平时说话声音大,跟和人吵架的一样,而且是炮筒子脾气,所以大家才叫他李咋呼。
李咋呼其实也是蛮能说的,但是比不上朱大榷那样能侃能喷,满口是词,所以生意没他好。看他在那兴冲冲地数钱,本来就有点眼红,又见他打折促销,想着自己更没生意了,一着急,就开始拆他的台,编着歌戏虐他:“红墨水,蓝墨水,染上几个瘪麦子,咬咬牙,破破本,撒上一点六六粉。”
朱大榷一听,赶紧给他使眼色说:“兄弟,你咋弄这唉,我又没得罪你,不兴毁人家生意哈。”又转身扭过头来给大家许码:“只要吃了我的老鼠药,老鼠不死,我死。”
其实后来很多买过他老鼠药的人,都说他的老鼠药确实是瘪麦子掺点六六粉拌的。由于六六粉气味大,老鼠一闻不对劲,最多尝一点,根本要不了命,像喝醉了一样晃悠晃悠,定定神,就跑了。
但是每个会上都能看到他活的好好的,逢会就到。据说还是个会串子,好几个乡镇的会上都能见到他。
到了后来,老鼠越来越狡猾,再撒老鼠药,连尝都不尝了,撒多少剩多少,原封不动。反倒是比较笨的鸡鸭猫狗大嘴二嘴的猛吃,药死了不少。还有不懂事的孩子把老鼠药乱摸到肚里的,甚至家人生气吵架寻短见也有吃老鼠药的。
误食老鼠药的事情时有发生,政府开始重视老鼠药的安全问题,管制越来越严格,用土法子制作老鼠药的越来越少,会上也很少有人再敢明目张胆的大声吆喝了。
另外,村里的居住条件也在逐渐改善,都开始硬化房间的地面,老鼠打洞也打不进去了,即使偶尔再有老鼠光顾,大家也开始改买老鼠夹子逮老鼠,感觉更安全方便。
老鼠摊,作为农村集市上曾经最火的地摊之一,慢慢消失在了时代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