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过年,家家户户都兴贴对子,也就是春联,红纸黑字,显着喜庆。门、窗户、麦囤,猪圈,缸、瓮、树身、农具……只要有地方贴,就都糊上。
那年月,要贴对子,就得买红纸,找人写。红纸大街上就有卖的,关键是请谁写、写什么。
老杨头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解放前上过私塾的,一肚子墨水,有学问,是本村小学的副校长。大家都说他毛笔字写的好,是方圆打圈有名的写家。他大名杨如砚,“砚台”的“砚”,连名字都和写字沾点边。这个老头烟瘾可大,一天到晚烟袋锅子不离嘴。稀疏的几根尿骚胡被熏得黄了吧唧的,牙也掉光了,两边颧骨高耸,脸颊深陷,长的就有点像对子,古色古香的。
他家庭成分孬,所以没架子,好说话儿。让他给写对子,不用请客送礼,也不用让烟。带嘴的,不带嘴的,他都不抽,不习惯。别人递过来的时候,他拿长烟袋锅子一挡,意思:你那都不叫烟,我这才过瘾。
老杨头写对子从来不收钱,也不上门,自然更不用请吃饭,连口水都不喝。大家过意不去,几家兑钱给他买瓶墨汁,买支毛笔表示个意思,所有的尊重、感激、犒劳就都在里面了。
真正能看懂,知道他写字好的人不多,都是你传我,我传你。别人说好,自己也跟着说好,不然好像自己比别人差一样。其实一个村的人净是大老粗,黑墨筒子,斗大的字也都认不了几个,加上对子古文多,写的还是老字,谁能看得懂啊?
家里有孩子上学的还好点,好歹认识俩字,贴不颠倒。老光棍、五保户就头疼了,瞪眼瞎,横竖一个字不认识,所以贴错门框,甚至贴头朝下、闹出笑话的也不稀罕。反正过年了,门框上只要新新的,红红的,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也有人说村西头的二瘸子写的字比他好,理由是二瘸子腿瘸,劲都长胳膊上了,写的字有力。但是二瘸子没有老杨头会为人,话少,行动不便, 所以找他写的人不多,一个村里一大半的门上贴的都是老杨头的字。二瘸子和他比,还是不粘。
阴历腊月二十几一过,村里人就开始沥沥拉拉夹着红纸登门了,大家怕来晚了,排不上队,都提前挂号。老杨头天天张罗着写对子,忙得脚不粘地。
至于写什么,老杨头有时候也会象征性地征求一下来人的意见。鲁班面前谁敢弄大斧呀,这个说:“砚爷,恁是老写家了,恁看着办吧,俺又不懂。”那个说:“大爷,恁随便写吧,反正俺家啥样您也知道,就那几个门。”
后来老杨头干脆就不问了,与其听他们说的不清不浑,糊涂麻缠地弄半天也弄不出个小鸡叨米,还不如自己直接做主。毕竟村子小,大家平时又经常串门,所以谁家有几个门几扇窗,是单扇还是双扇,有没有门头,老杨头都了如指掌。收了纸以后,背面写个XX家的,做个记号,就让回家等了。
老杨头研墨提笔,先从外门写起,如果是高门大院的,纸就割的宽点长点,毛笔用的粗点大点,对子也拣七言或更长的写,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轮红日千秋永照,四化蓝图万众同描”这些。低门小户的,纸就割的窄些短些,用小号毛笔把字写的细点小点,对子也改成五言的,比如“春晖迎大地,正气满乾坤”,“人顺钱财旺,家和万事兴”等等。
接着是堂屋门,东西屋门,灶火屋门以及灶台的灶爷灶奶奶对子。
一般给的纸窄狭的,写几副门对就差不多了,给的纸富裕的人家,老杨头就自由发挥,多写点。比如想着他院子里还有个猪圈,就写个“六畜兴旺”,记得还长着棵大树,就写个“根深叶茂”,一高兴再给灶火屋的水瓮来个“清水满缸”,给麦囤来个“五谷丰登”。大门口有树的,弄个“出门见喜”,或者“出入平安”,架子车上再弄个“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什么的,反正都是吉祥话祝福话。
有的人家心急,过两天就来看一下,看写好了,就千恩万谢的说会儿感谢话取走。有的家一忙就忘了,反正学校已经放假,吃过晚饭,老杨头抽出空了,就叼着烟杆,胳肢窝下夹着一卷对子,溜溜哒哒的給人家送去。
到了人家家里,把对子展开,大概告诉人家一下,哪个对子是对着哪个门的,谁和谁配套。人家不清楚的,也会自己问。再不行,就拿到门上比划比划。看人家弄明白了,简单聊几句,就回去了。照例是烟不抽,水不喝,让人家激动的送出去大门多远,一个劲说谢,他还很不耐烦,觉着人家事多,不就写个字嘛。
说到贴对子的时间,也没固定死非要啥时候。有的人家离过年还有好几天呢,对子就贴上去了。老家的风俗,进了腊月就是新年了,早贴几天也能说得过去。 一般贴对子的时间集中在阴历二十九上午,如果是大进,就是年三十,也就是大年初一前一天的上午。
那天刚吃过早起饭,大人小孩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有端糨子的,有拿炊帚的,有搬凳子的,爬高上低,开始贴对子。一般都是一个人比划,另外的人从远边拿眼瞄着,防止贴偏和高低不平。邻居也会过来凑热闹给长长眼。
位置确定了,就用炊帚往门框,门芯,门楣上刷糨子,然后把对子糊上去,再拿手上下呼拉呼拉防止枯楚。
也有比较懒的,下午才贴,时间就有点紧张。冬天的晚上来的早,天说黑就黑,到时候看不见瞎摸肯定贴不好。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也就是大年初一,放炮的,相互串门拜年的人就会发现一夜之间,村里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焕然一新了,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后来,老杨头年纪越来越大,眼睛看不清了,也哼哼不动了,拿笔的手和撒来和撒去,也握不稳笔杆了,但是每逢过年前,他见了人还是会催:“该赶会买纸了,买完了早点給我送过来哈,不然写对子就来不及了。”大家一边连声应承着,一边赶紧买了纸让孩子送去。
再后来老杨头因为抽烟太多,把肺抽坏了,天明喘到天黑,终于有一天,一口气上不来,不到七十就走了。
按老家的规矩,他家因为办丧事,连续三年春节门上不能贴新对子。不过,那几年每逢过年,还是会有人不由自主地夹着红纸朝他家走去,到了门口,一抬头看见他家门框上已经发白、残破不堪的老对子底子,才猛然想起来,老杨头已经不在了,没人写对子了,一时间唏嘘不已,只好怅然若失地掉头回去。
老杨头走了以后,慢慢集市上也开始有卖对联的了,都是工厂的印刷品,而且越来越精致。但是大家每次买对联的时候,还是会想起老杨头,那个生前一直为大家义务打差写对子的热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