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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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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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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子

                                                  1

小时候一说起村里那帮熊孩子,大人都直摇头:这些货,都是祸害眼子,捣包嘞很!

大人喊熊孩子的时候,指的是村里那帮好惹事的半大孩子,这些小小的,属于能蛋挂点孬头,又孬又能那种。

那时候是农村生育高峰期,孩子稠,家家户户都是五六个,六七个,加在一起,整个村里扑扑腾腾跑的满地都是,别提多热闹了。他们奔跑着、嚎叫着,一会也不拾闲,恨不能把整个村子都给掀喽!

这些孩子命苦,赶上了贫穷的年代,一出生就缺衣少穿,一件衣服缝缝补补,拾过来拾过去,能穿大兄弟好几个。村会计张憨的老婆连着窝生了八个儿子,大小不争啥,衣裳都是混着穿,谁先抢住算谁的。老小一天到晚拣他哥剩下的衣服穿,都麻花完了不说,还不合身,孩子不愿拾,两眼泪花子。娘心疼老生儿,给他截二尺布做条新裤子,被老张知道了,张嘴就骂:“你个熊娘们,忒不会过,他一个屌蛋孩子,拾他哥嘞裤子还不中?又没露着腚,咋还去买新嘞,烧死你吧。”

当时家里粮食也不宽绰,都是干稀搭配,饥一顿饱一顿。大人下地干活忙嘞脚打锣,有时候根本来不及做饭,熊孩子吃干馍喝凉水那是常事,最多踩个小凳子大瓮里再捞根腌萝卜,或者墙上拽一疙瘩蒜,就把馍哄肚里了。

有次二娃踩个小凳子到大缸里捞萝卜,因为已经吃下去大半缸了,他一个小孩,胳膊腿又短,所以够了半天没够着,使劲一耸屁股,结果头朝下掉到萝卜缸里了。多亏大人还没下地,听见动静到厨屋一看,缸口露着俩腿在拼命踢蹬,赶紧揪出来,二娃萝卜没吃成,盐水倒是喝饱了。

赶上青黄不接的时期,家里偶尔还会断顿,熊孩子一看馍筐子是空的,胳肢窝挟俩生红薯就去上学了。

当时都说孩子的名字起的越贱,越好养活,这样,小鬼点名的时候容易忽略。为了不让小鬼惦记,有的孩子都多大黄的了,还没起名字,即使起了,也是咋不显眼咋叫,啥不稀罕叫啥,比如“狗剩”、“黑蛋”、“二牛”、“三羊”、“树根”、“花棵”、“抓钩”、“石滚”…..小鬼听了也蒙圈,根本对不上号。

                                                   2

俗话说“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熊孩子要想捣出点花样,也得有人领着才行。孩子头就是他们的大王,只要他在墙外一召唤,比啥都灵,不管吃完没吃完,熊孩子筷子一放,就窜圈了,家人喊都喊不住。

这帮熊孩子憨大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们喜欢爬高上低,会翻墙过坎钻桥眼,会爬树摘果掏鸟窝,敢去黄河故道里扎猛子逮鱼,敢在下坡路上骑车大撒把,有时候趁胡子大爷打瞌睡偷他菜园子的瓜,有时候瞅瞎二奶奶不注意掏她鸡窝里的蛋。村里大人经常骂他们是气布袋,整天能嘞蹦着走,要多胜劲有多胜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些孩子不但胆大,还喜欢做恶作剧,他们会挑着长虫扔到大路上,看别人吓得车子拐到沟里;他们还会顺手把人家羊圈的门拉开,让羊跑出圈,然后跟在羊屁股后面拣羊屎蛋。

张根是村里木匠张三皮的儿子,十二岁了,才上小学三年级。他一天到晚光着脚丫子,身上被晒的黑不溜秋,门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磕掉了半个,豁牙嘴,和村里的玉兰一个班。有一次一起打扫教室卫生,他画着圈尿在地上当洒水,玉兰报告了张老师,张老师拎着张根的耳朵,让他在后墙罚站两堂课,放学还要端十脸盆水泼地。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玉兰打开书包往外拿书,里面突然跳出来个蝎虎的,把玉兰吓的尖叫一声,接着哭了起来,旁边的几个女生也嗷嗷叫躲出去多远。不用问就知道是张根干的,他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气嘞张老师让张根停课回家请家长。

下午张三皮刚从地里回来,就被玉兰她娘领着玉兰堵在了家门口,问明缘由后,他脱掉一只鞋掂在手里就找张根。张根一看他爹气冲冲进院,后面跟着玉兰和她娘,就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扭头就跑,张三皮一挥手,鞋子就朝张根飞了过去,没扔住。爷俩就在这院里院外你追我赶起来,别看张根年龄小,他一天到晚在地上摸爬滚打,跑得比兔子都快,张三皮追了老半天,愣是追不上,怎么都抓不住他,累得一边两只手扶着膝盖喘粗气,一边骂。张根一言不发,眨巴着一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等着他爹来抓,把旁边一群人笑得肚子疼。三皮实在是没法,只得安慰兰花:“你先回去吧妮,等我抓住他,非活剥了他不中,给俺妮出气。”

这些孩子的恶作剧不但刺激,有时候还很粗俗。比如闹洞房的时候,他们会一拥而上把新郎新娘摁到一起让他们亲嘴,下东坑洗澡的时候,他们会用钢签把正在藕叶上连蛋(交配)的公母青蛙一签子串起来挑着玩。他们还会对着赶会路过的外村的大闺女小媳妇起哄说瞎包话,弄得村里的大人都嫌丢人,说等下次再有阉猪的来村里,就连这帮狼羔子的蛋子一块挤了,省得他们再发骚。

                                                    3

熊孩子爱冲动,好斗,不服输。他们什么都比,有时候比的东西还很恶心,他们在厕所撒尿的时候,会比看谁的小鸡长,看谁泚得远,看谁尿得高。

他们比得最多的还是撂骨碌。

尤其是大冬天,大人小孩都爱扎堆在岗子上晒暖,这时大人就开始用激将法拱着他们撂骨碌,说:“二孩子,估计你现在打不过四鼻牛了。”二孩子一听:“我会打不过他?我帮他搂后腰,他也不粘。”四鼻牛火噌的就上来了:“二孩子,咱庄的牛都让你吹死完了吧,我一个手也能摞翻你。”几个大人一看,赶紧再加把底火:“光说不中,得递爪递爪,没看见不算。”

于是俩孩子拿出吃奶的劲让大家眼见为实,结果俩人半斤八两,撂了一骨碌又一骨碌,打嘞浮土狼天。既然有带头的了,大人趁热打铁又撮合了好几对,一群孩子在岗子上捉对厮杀,头顶跟锅滚了一样,直冒热气,汗珠子也顺着脸往下滚,有的干脆棉袄都脱下来了。

孩子们撂骨碌弄的浑身是土,棉裤腿被撕开了口子,棉靴也蹬得前头张嘴,后头漏洞,回到家就被娘骂了个狗血喷头。她们一边骂孩子,一边埋怨看热闹的:“都是应叔应大爷的,正经事不干,就会调理着小孩打架。”

她们知道自己的孩子皮实,不怕摔打,哪天不在地上打几个滚,摔几个扑棱子都难受。她们也懒得再理会,反正问了也是白问,孩子从来没说过疼。

在熊孩子群里,摔趴、磕碰、挨打都不能嫌疼,还不兴哭,更不能告诉家长,这是规矩。谁怂了,大家都会笑话他,看不起他,以后也不找他玩了,孩子最怕这个。所以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最多也就龇龇牙,咧咧嘴,捅马蜂窝被马蜂蛰着脸,肿多高,也只是嗷嗷两声,挤吧挤吧眼,不带哭出声的,一个比一个识玩。

                                                    4

熊孩子一般都不咋讲卫生,整天鼻子邋遢的,没干过。清水鼻涕沿鼻沟而下,直通上嘴唇,在干裂的嘴皮处成扇形四散分流。他们手里没东西可擦,全靠衣服袖子,拽紧袖口,胳膊横在鼻子下面,从左至右,按下去,起承转合,就是一个隶书“一”字,瞬间把鼻子擦得干干净净。时间长了,袖口好像刷了一层糨子,不但坚挺,还锃光瓦亮。

他们最不喜欢洗手脸,不是大人催着撵着,都懒得动。即便洗,也只是手心和脸蛋弄嘞怪干净,其他地方随便呼啦两下,洗到没洗到还在两说。

尤其是冬天,水砸凉,孩子怕冷,能不洗就不洗,能躲就躲。大人好不容易逮到一次,简直跟杀他们一样,毛巾刚挨着脸边就挣脱了。

久而久之,一层汗水一层灰,新灰压旧灰,熊孩子的手背黑的跟老鸹爪子一样,鼻洼、脖梗、耳朵根后面,赖灰多厚。身上更是脏的没法说,运动一出汗,随手一搓,就是一个灰醭揪。

他们的头发也是成月不洗。四老笨就最烦别人动他的头发,好不容易碰上个响晴天,中午头娘烧半盆热水,趁他不注意,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摁到脸盆里,拿来胰子,一通猛搓,结果一个泡泡也不起。第一镬洗完,发现半盆水比面汤还稠,串门的二婶子看得肠胃翻滚,百感交集地说:“乖乖,你这洗头水那是真壮,拾掇拾掇能上二亩地。”

村里的赤脚医生二怪叔最怕给这些熊孩子打针。有次五大嘴发烧要打吊针,二怪叔让他褪下棉袄袖子,露出胳膊,用皮带子扎紧了,拿镊子夹着药棉做皮肤消毒。结果药棉还没擦两下就变黑了,一连换了好几个棉球才见肉色,二怪叔眯缝着眼瞄了半天才下针,好不容易才扎上。他心疼用了这么多药棉,嘴巴咧多长,开玩笑说:“小,你身上这灰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几年没洗澡了?我眼都瞅瞎了,才找到血管。”

这些孩子成年论辈子不洗澡,身上慢慢就成了虱子跳蚤的温床。他们的头发里、棉袄领子缝中、胳肢窝下、棉裤腰和裤裆那里,都是虱子窝。只要稍微有点膈应,根本不用看,凭着感觉,俩指头朝痒的地方一捏,就能逮到一只肥嘟嘟的老母猪(老家人管虱子叫老母猪),次次不落空。

熊孩子脏成这样,再加上平时抓住生瓜梨枣就咬,也不说洗洗,会儿大了,就生一肚子蛔虫。孩子闹肚子疼,八成是蛔虫在作怪,大人哄着让吃宝塔糖,其实是打虫药,蛔虫不知底细,迷迷糊糊被药晕后拉了出来,抱着团疙瘩撸突的,煞是吓人。

                                                    5

熊孩子整天毛手毛脚,惹是生非,经常被人发到家,把爹娘气嘞够呛。二大娘说,孩子是逆反期,长大了就好了。三大爷说,从小不耸,长大不能,我小时候比他们还能闯祸。还有人出主意,说赶紧给他们娶个媳妇,等成人了,有了老婆就收心了……

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在鞋底子和苕帚疙瘩的追打下,熊孩子不断地成长着。很快,他们的个头就蹿起来了,嘴唇上的绒毛也变黑变浓,有一天,村里人突然就发现这帮熊孩子长大了,而且懂事了!

他们开始理解父母的艰辛,知道孝顺爹娘,不惹爹娘生气了!看着比自己低一头的娘,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小大人了,该主动帮爹娘干活了,所以家里再有什么事情,都争着和爹娘一起扛!

他们变稳重了,长脑子了,不再祸害乡里了,开始盘算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想办法学本事,学手艺,想谋生的门路!潜藏在他们身上的优点也逐渐显现出来。

这些熊孩子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不怕吃苦受罪,对他们来说,所有的艰难困苦都不是事,无论干啥,都能脚踏实地,吃苦耐劳。

长年的群体生活,让他们知道如何和朋友相处,他们乐观豁达,心胸开阔,讲义气不记仇。别看刚才还打得血头血脸,一扭脸就忘,还是好兄弟。只要是哥们和兄弟,他们就不分彼此,恨不能把心窝子都掏给你。

他们淳朴厚道,乐意助人,无论村里谁家有事,只要他们知道了看到了,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帮忙,干完活,扛起衣服就走,连口水都不喝。

他们自己虽然没多大文化,识不了几个字,但是他们知道上学好,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希望孩子能跳出农门,光耀门楣!

熊孩子体格强壮,不畏风雨,看着日渐老去的爹娘,他们开始一肩挑起全家的重担,艰难地走在为生活奔波的人生道路上!

                                                    6

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熊孩子都已年近六旬,变成了熊大爷、熊爷爷。他们当中有的人还在老家坚守着那片蔚蓝的天空和人渐稀疏的土地,有的则因为孩子在城市工作,不得不离开老家去照看孙子孙女。

在城乡结合部的公园健身器材旁,经常能见到他们矫健的身影。他们依旧喜欢运动和冒险,偶尔还会做一些刺激动作,比如一只手挂在单杠上吊来吊去,或者用两只手借助惯性把自己甩到双杠另一侧,动作迅捷无比。惹得城市的大妈羡慕不已,不住地埋怨身边的老头子,你看看人家,底子多好,浑身肌肉,哪像你,颤巍巍都是肥膘,稍微一运动,呼哧乱喘.

他们虽然在城市待着,但是他们更喜欢农村的无拘无束,更留恋田野里空气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住不惯城市的房子,也过不惯城市的生活。他们一看到孙子稍微有点感冒发烧不舒服,就赶紧吃药打针,甚至住院打点滴,就不住地摇头,这也叫病?吃几嘴辣椒,大路上跑几圈,发发汗,不就好了?

他们盼望着孙子孙女大了不需要他们带的时候,随时扛起小包袱回老家。他们只想在自己能动的时候帮衬孩子一把,从来也不愿成为孩子的累赘。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土,嫌他们毛病大,只有真正了解他们的人才知道,他们的缺点是多么可爱,可爱得让人心疼,他们的优点又是多么鲜明,鲜明的让人肃然起敬!

这,就是当年的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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