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鞭是村里的黑五类分子,摘帽以后成了五保户。谁也不知道他大名叫啥,只知道他姓张,而且和村里其他的张姓还张不到一块,算是单门独户吧。大人小孩都叫他“大鞭”,偶尔也有人叫他“张五”,反正喊啥他都答应。
即然叫张五,想来前面应该有张一到张四,后面可能有张六,张七什么的,但是村里的孩子们都没见过,大人也从来没提起过。
大鞭就住在村里岗子下沿,大队支书家西大门的南侧。就着支书家高大的南北院墙,搭了一间茅草屋,里面凑合着放一张三条腿的单人床,靠墙缺腿的地方用半截头砖摞起来撑着。茅草房门口北沿凑着支了个棚子,东、北两面用秫秸、花柴遮挡,西、南两面透风,算是厨房。这么一个怎么看都像是临时建筑的窝棚,就是大鞭一直居住的家。
记忆中的大鞭将近八十岁的样子。畸形的躯体佝偻得像个瘦金体的问号,又矮又瘦。脸上沟壑纵横,身上一把抓像块干姜。有时候他会一个人谷堆在岗子上的墙砟边晒暖,两只浊黄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着远方,看似空洞无物,却又仿佛把世间一切都吸了进去。他从来没有过笑脸,也不和孩子说话。孩子们见了他也和见了陌生人一样,都躲远了走。
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瘦高老头。一直在他家门口转悠,正好被我碰到。他问我见这家的人了没有,我一看他不是本村人,语气也不友好,就不乐意帮他找,摇摇头径自回家了。到家以后就问母亲:“外面有个瘦老头,穿得破铺衬烂片的,在大鞭家门口找他呢,是不是大鞭的兄弟或者朋友啊?”我娘一愣神:“大鞭的兄弟朋友?大鞭哪有兄弟啊,更没朋友,是他儿子吧,叫张妮。”我听了非常诧异,这个老头我从来没见过,看着和大鞭年龄大小差不多,怎么可能是他儿子呢?我娘告诉我:“大鞭十四岁就应爹了,他儿子叫张妮,也应该六十多了,长年在外地要饭,风餐露宿的,肯定显老,很多人都误把他们当成弟兄俩。”我娘见我仍然将信将疑,又非常自信的说:”肯定是他儿子,不会有别人找他,张妮多少年都不回来一次,难怪你不认识。”
我一下对大鞭产生了好奇,看来这个大鞭果然与众不同,后来逐渐从村里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了更多他的故事。
大鞭从小父母双亡,无人管教,不走正道,平日里四处偷鸡摸狗。当时还是清末民初,社会混乱,土匪猖獗,离村十里的王岗就是个土匪窝。他十几岁的时候跑到王岗要当土匪,为了递投名状,就强奸了一个女孩子。结果女孩子怀孕了,无奈给他做了老婆,生下了张妮。
大鞭的老婆本来和他没有什么感情,但有了孩子,就得想法好好过日子,于是就劝他别做土匪了。大鞭哪里是安生过日子的人,在家没住三天,就呆不住了。整天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一次老婆做饭的时候,他嫌不好吃,说:“缺油少盐的,是人吃的东西吗?连狗屎都不 如。”就一泡尿撒到了锅里,又跑去当土匪了。
老婆大不了他几岁,因为跟他私奔的丑事,已经被娘家人断了关系。现在大鞭又匪性发作,离家出走,感觉实在是无依无靠,没法生存了。万念俱灰之下,把孩子包裹好,放在床上,自己一个人上吊了。等同村的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发现了把她解下来后,身体已经凉了。
村里托人到王岗带信给大鞭,据实以告。大鞭也是后悔莫及,无奈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当务之急是孩子怎么办?大鞭只是个小喽啰,又不是寨子的头目,每天自己都还要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孩子肯定是带不了的。就东借西磨凑了些散碎银两,托来人带回去,央求村里隔壁的鲁家嫂子给帮忙带,并许诺以后手里宽绰了再给一些花销。鲁家嫂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张家大娘、于家婶子偶尔也会搭把手帮忙,反正大家互相帮衬着给他带养。毕竟是乡里乡亲的,他又是做土匪的,谁也不好惹他,就这么着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过一天算一天往前凑合。大家不知道大鞭为什么给儿子取了个张妮的名字,也许是为了纪念死去的老婆,也许是叫个贱名好养活。
后来大鞭所在的王岗土匪窝因为得罪了县衙,被民团给剿了。平原的土匪不好当,不像山区,依托地势天险,易守难攻,平原一马平川,没遮没碍的,全靠人力死扛。平时官匪关系融洽的时候,大家坐地分赃,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一旦分赃不均得罪了官府,或者上级为了平息民怨下了死命令要清剿,官府一下劲也就给你一马平趟了。
在这次清剿的过程中,县府派了重兵,王岗土匪窝的头领被当场击毙。群匪无首了,其他的人或降或逃,做鸟兽散,山寨所有值钱的家当被民团抢了个精光。县衙看目的达到了,那些被迫入伙的或者入伙时间不长的,也就没再深究。
大鞭又回到了杨庄,因为做过土匪,村里没几个人待见他。大鞭打小没干过农活,实在不愿一老本等在家务农,为了生计,就去了镇上一家镖行。镖行老板看他精瘦麻利,是个爽快朗利之人,又做过土匪,在走镖过程中遇到土匪的话多少能派上点用场,关键是他的鞭子甩的好,是个赶大车的好把式,因此就把他收了。我小时候,看过大鞭在村里几个乡亲面前表演甩鞭子。别看快八十的人了,干巴瘦小,但是鞭子一到手,两眼立马精光四射,整个人都活分了起来。胳膊轮圆了,鞭子甩在地上“啪啪”作响,像炸雷一样。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也尝试着去甩,那声音差的就太远了,我想这就是大家喊他大鞭的缘由吧。
自从大鞭在镖行做了赶大车的伙计,村里人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他以前当土匪的时候友善多了,开始慢慢接纳他了。张妮逐渐长大,经常东家跑跑腿,西家打打杂。反正到谁家干活人家都会给口饭吃。大鞭知道那是村里人厚道,还认他这个乡亲,所以每次中间回来的时候,都会给四邻捎点小礼物。赶大车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带的东西虽然不贵重,但是是个稀罕,又是大鞭的一番心意,大家也都领情了。只是他的儿子见了他就像陌生人一样,爱答不理的,能躲就躲,从来也没叫过他一声爹。大家都安慰他,说孩子现在正是犟筋的年龄,以后大了就好了。只有他清楚自己欠儿子的太多,孩子是在恨他。
大鞭在镖行押镖的过程中当然也遇到过很多次危险。当时兵荒马乱的,各乡镇大小土匪遍地都有。尤其是从林七镇到县城的四十五里,中间要经过一个八里坡,这个八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旁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土匪经常在此出没,杀人越货。好在大鞭是在土匪窝里混大的,很会见风使舵,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遇到土匪拦路截镖的时候,他都是远远躲在后面瞅着,看镖师和土匪的战况。他是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投降,反正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熟门熟路。大鞭被土匪抓走过,也入过几次伙,也被团练逮到过,因为是赶大车的,吃几天牢饭就放出来了。
再后来时局越来越乱,军阀四处混战,他不断被抓去当兵当壮丁。在中原大战中,他先是在冯玉祥的手下当兵,结果冯玉祥兵败下野,他被中央军俘虏,抓了壮丁。很快日本鬼子开进了河南,他跟着国军被打的四处逃窜,又被军官克扣粮饷,就索性开小差跑去找八路,说是国民党消极抗战,他要求积极抗日。谁知道八路军的日子更不好过,而且军纪严明,他平时懒散惯了,浑身上下养成了很多臭毛病,根本受不了那个约束,又萌生去意。这时听以前一起当土匪的兄弟说伪军待遇好,不但能吃饱饭,还能领到饷银,他就又找机会离开了八路军,在兄弟的介绍下投奔了伪军,谁知道伪军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他刚过去还没混几顿饱饭呢,他在的这支部队就被国军打的走头无路不得不投降接受改编,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国军。
反正他是谁抓到了就跟谁干,谁能让吃饱就跟谁跑,有奶就是娘。三国里的吕布被称为三姓儿,大鞭估计七八个姓都有了。最后一次是在睢杞战役中,大鞭成了华东野战军的俘虏,被押解遣返回了原籍。经民权县人民政府调查,发现大鞭这些年虽然为各派反动势力服务过,但有的是被抓了壮丁,有的是为了保命,有的是为了活命,没干过什么大的坏事。最后决定由司庄大队把人领回老家监管改造。回来以后他就被安排住在了大队支书家门口的棚子里,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接受监管,防止他乱说乱动。
等他被押解回村就地改造的时候,张妮已不知所踪了。村里人告诉他,他儿子早就离开村子,四处逃荒要饭了。偶尔来杨庄看一下,也是打个照面就没影了。大鞭常年在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对儿子感情也淡薄了,有间破茅屋对他来说已经心满意足。自从大鞭回村以后,村里人更少见他儿子回来,大鞭也从来不提儿子的事情。后来听说他儿子死在外面了,大鞭就被算成了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我陆陆续续听了不少他的故事,大多与他年少时做土匪有关,可惜没有全须全尾的。老年的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匪气了,和我看过的《乌龙山剿匪记》里的田大榜完全是两样的人。夏天在吃中午饭的时候他也会带着自己的碗和筷子出门,走到岗子上或者东坑边的树下和大家一起纳凉、吃饭,聊天。估计是太瘦怕硌屁股,他一般都蹲着吃,很少一屁股坐在地上。中午吃一碗面条,有时懒得做了,一块干馍半碗凉水,外加几个蒜瓣或者咸菜也是一顿。大鞭满口的牙都掉光了,所以咀嚼的时候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动,与其说肌肉在动,倒不如说是整个皮肤在动。尤其脖子下面喉结处皮肤耷拉多长,随着喉结的一吞一咽,竟能左右摆来摆去。
大鞭从来不喝开水,都是直接喝凉水。那时候的凉水都是深井里的地下水,拔凉拔凉的。快八十岁的人了,天天吃干馍喝凉水,却从没见他生过病吃过药。也多亏他年轻时草莽倥偬,闯荡江湖积攒下的身体老本,搁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村里人在一起扎堆吃饭的时候,大鞭一般不主动搭话,不知是没兴趣还是耳聋听不到。除非有人故意挑起他的往事,比如有人问他:“大鞭,你十四岁就当爹,挺能干啊,你老婆咋让你给祸败了?”还有人问他:“大鞭,听说你以前当土匪的时候会轻功,蹿墙过房,如过平地,是真的吗?”
这时候大鞭也许会一时来了兴致,信口胡扯几句自己当年的风光往事,又突然之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得戛然而止。可以看出,他其实并不乐意谈论自己的往事,所以能避就避,不愿深谈,想知道的人只能自己去猜了。
相比之下,大鞭更喜欢吹嘘自己预报天气的特异功能。他说只要自己胳肢窝发痒,天必然下大雨,如果不痒,天阴多沉也没用。每提到这些,大鞭的脸上就有了生机,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分外响亮。别看大鞭浑身上下整一个皮包骨头,拆吧拆吧没四两肉,而且牙齿全无,一张口豁然洞开,但是真的要大声说起话来,依然中气十足,依稀有金属之声。
大家听他说的那么神,有鼻子有眼的,有的人是真信了,有的人只是将信将疑。结果有一天这个神话还是被打破了。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天气闷热闷热的,一丝风也没有。大鞭一大早就把家里所有的麦子都弄到了我家门口岗子上的空地凉晒,折腾好半天才摊开弄好,别人劝他说:“大鞭,昨天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看这天,闷得都能拧出水来,燕子到处窜,燕子钻天要下雨啊,你还敢晒麦子?”,大鞭不屑一顾的说:“收音机里净胡说,都是瞎编的,我心里有数。”大鞭是从来不听收音机的,他也没钱买那玩意。他有自己的天气预报系统。
整个上午都是响晴天,该吃晌午饭了,大鞭下了岗子,回屋里准备随便鼓捣点东西填肚子。谁知这个时候天一下子变了,转瞬间狂风大作,万里晴空拉出了一张大黑幕,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不好!他意识到要出问题,赶紧丢下手里的饭碗往岗子上跑去,说是跑,其实还没一般人走得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跑呢?到了岗子上已经气喘吁吁了,忙不叠的抓起大扫帚,开始把麦子往一堆扫。几个看到的邻居也赶紧过来帮忙,有的忙着用簸箕撮,有的忙着用木锨归拢,有的忙着挣袋子。大家手忙脚乱的,一边抢收,嘴上还免不了调侃他一下:“大鞭,你的天气预报系统失灵了?胳肢窝没痒吗?”
无奈夏天的雨来的太快,几道闪电划空而过,咔嚓嚓一声响雷,瓢泼大雨一泄如注。地上的麦子顺着岗子随着雨水朝下面哗哗淌,注入村子小路上的洪流,和雨泡一起滚滚向东就进了东坑。大鞭一屁股摊坐在地上,任雨水倾盆一般把自己淋的水湿流。邻居干看着也是爱莫能助。
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阵肆虐过后,眨眼间又停了。大家继续帮大鞭收拾麦子,已经有一多半被雨水冲走了,剩下的连泥带水的先装进袋子里再说,等哪天天好了再慢慢清理出来。
这次晒麦子以后,大鞭就病到了,也许是给雨水淋的,也许是伤心过度。后来村里人发现有好几天没见大鞭到岗子上或者坑边和大家一起吃饭聊天了。松爷和村里几个上岁数的老人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相约了去看他。到他家推门一看,大鞭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没什么动静。松爷喊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凑上前去,把手指放在大鞭鼻子下一试,发现他早就没气了。再探手腕,冰凉冰凉的,想必已死去多时。虽是夏天,房间又小,但是四处透风,加上大鞭本来就皮包骨头,估计最后的日子里也是水米未进,身体接近半干,所以并无明显异味。
生产队随后也知道了这个事情。大鞭是“五保户”,所以经过村委合计,由大队出钱买了白茬棺材。也来不及油漆了,村里的几个老人把他草草收敛了,埋在了他的自留地里。松爷蹲在他坟前,临了和他说几句话:“老伙计,你家里的床板都快塌了,现在的棺材板比那个结实,还遮风挡雨,挪挪窝也好,省的受罪了。”随后烧了一些纸钱,算是给他到那边送行了。
大鞭走了,走的近乎无声无息,村里人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知道的也没人说,不知道的也没人打听。大家早就习惯了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坟前被人插了一根柳枝,在风中来回摇曳飞舞,好像在诠释着他的名字:大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