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
我家一拉溜姊妹六个,日子更难过,每天一睁开眼,就是好几张嘴等着吃饭。
父亲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挣的是死工资,那时侯教师工资低,根本不够开销。家里、地里全靠母亲一手操扯,忙得脚打锣,种一把收一捧,勉强糊口。
再说亲戚邻居之间,婚丧嫁娶,红事白事,也免不了随个份子,步步离不开钱。有时候手头紧了,就只能卖点杂粮,或者从鸡屁股里扣几个鸡蛋换点钱,凑合着度日。
但是遇到大灾大难,日子就挪不动步了。
记得最倒霉的那年,点背的很。哥哥在棉花加工厂轧花,白天夜里连轴转,困得睁不开眼,一不留神,让机器轧着了手,造成左手骨折。厂里赶紧派车把人拉到县城,由于县医院没有骨科,只好转院到郑州。
而我也因为在地里掏老鼠窝,染上了瘟疫,间歇性发烧。不烧的时候跟好人一样,一旦烧起来,就没完没了。从村诊所到乡卫生院再到县医院,一路看下来,始终不见好,最后只好住进了商丘专区医院。
弟兄两个几乎是前后脚住的院,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在商丘,一个在郑州,忙得家人拉不开栓。
当时父亲带初三毕业班,升学压力本来就大,加上农村师资力量匮乏,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请不下假。父亲只好趁周末,到离家近的商丘来看看我,顺便把从学校预支的工资交了住院费。匆匆来,匆匆走。
在医院照顾病人的事情就只好由母亲来做,她扔掉了地里所有的活,郑州、商丘两头跑。整天不是在医院陪护,就是回家四处臻倒钱,凑住院费。家里玉米卖光了,就借亲戚邻居的,然后再匆匆往医院赶。
有一次母亲为了省点路费,竟然徒步走了20里地到柳河镇车站搭车,她裹的小脚,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下来的!
母亲没上过学,是瞪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倒着看。后来就有人问她:“你大字不识一个,在城市大医院伺候病人,不迷路吗?”母亲说:“咋不迷,只要一离开咱庄,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但是鼻子下面有嘴,不知道的我就多打听,然后拼命记住。”
母亲在医院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三姐,四姐看家。她们当时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晚上害怕,就上了门闩,再拿来磨棍当顶门棍,把门顶死了,才敢蒙着头睡。
哥哥的病看的是骨科,主要是动手术和术后愈合,好歹有个盼头。我的病更缠手,一直查不出病因,总是莫名其妙的随时发烧,又随时退烧,有时候烧起来,我枕着枕头都想倒窝跟头。病房的主治大夫对我的反复发烧一筹莫展,后来省会郑州来专家会诊,他们听了我的病情也直摇头。
一眨眼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灌了一肚子的药片,药丸。脑门上、胳膊上、脚面上到处是打吊针留下的针眼,两个屁股蛋子更是因注射青霉素,链霉素被打成了筛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同一个病房的病友走马灯一样来回换,让我熬走了好几拨,唯独我,不但出不了院,还成了科室的老大难。医生查房查到我床前的时候,都没什么话可说了,闷着头开点药走人。
据母亲后来回忆,她当时在走廊里曾经听到有人偷偷嘀咕,说我这病已经到太平间门口了,但是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放弃,坚信我一定能熬过这道坎!
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对面病床孩子的家人看我母亲一筹莫展的样子,就随口提了句,既然西医没办法了,不妨让中医把把脉。这一句话提醒了她,于是就瞒着西医,悄悄挂了医院中医的门诊。
老中医已经八十多岁了,望闻问切后,捻着山羊胡,抖着手,给我开了六剂汤药。没想到奇迹出现了,我喝过以后,缠了我半年多的病,居然好了!
鬼门关上转了一圈,阎王爷总算绕了我这条小命。出院回到村里的时候,大家看着头发花白的俺娘,都快认不出来了。有的人忍不住扭头抹泪,是多么大的压力,让一个原本一头黑发的女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几乎白了一半啊!
常言道,“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一年我家算是两样都占了,不但有病人,而且俩病号,因为看病,地里荒了,家里粮食也卖光了,打圈欠的都是帐,生活濒临走投无路的边缘!
这时有好心人来劝俺娘,说:“你家孩子多,劳力少,实在不行,就送给人家一两个吧。”她苦笑着摇摇头,委婉地拒绝了,说:“骡子大、马大了值钱,孩子大了不值钱,谁要啊?”
后来又有不识趣的人上门提这个事,说:“有个人家,家里过嘞可拽,就是没儿子,想要一个……”,俺娘气得脸铁青,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直接挑明了:“恁家的孩子咋不给他?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我一口吃的,俺家孩子就饿不死。”
从那以后,家里人更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四姐也干脆辍学不上了,下地干活。全家人拧成一股绳,终于捱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家姊妹六个,全部都健康的活了下来。
那些原先因生活困难把孩子送给人家的老婆傻眼了,开始后悔,见了面就问俺娘,说,“老安,你当时是咋想的,就不怕孩子饿死?”娘说:“咋不怕,怕也没法呀,反正要死死一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都不能少!”
母亲用异乎常人的隐忍和坚持,不但把我们姊妹六个全都拉扯大,还为我们的人生注入了信念和动力。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娘的那句话,“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从而激励自己绝不气馁,百折不挠,奋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