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庄的故事,开始于五十三年前,那年我正好出生,杨庄恰巧是见证。
可以说,我的出生,就像杨庄东坑水面上悄然伸出的一株莲蓬,没有泛起任何涟漪。
毕竟,在我之前,母亲已经生了五个孩子,有男有女,所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至于多年以后,有人忽悠我,说我出生时,紫气东升,长虫盘梁,那都是胡扯。我出生在下午,有紫气也早散了,地点在东屋,那屋里,没梁。
一
我的出生,给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增添了不少负担。原因很简单,我不但挑食,穷命富身子,而且饭量很大,好像饿死鬼脱生的。
年过四十的母亲早已被哥哥姐姐们喝光了身上所有的乳汁。轮到我的时候,她干瘪的奶头如同断流的小溪,实在无法再哺育我这个姗姗来迟的老生儿。我吮吸着母亲仅具象征意义的奶头,饿得哇哇大哭。
无奈之下,家里只好把囤里的秋粮全卖了,拿去换钱,只为了给我买一口贵得要死的麦乳精。
奶奶看我饭量虽大,却吃不胖,急得直转圈,说“柴狗不肥,枉搭东西”,这个龟孙,光见吃,不见长膘,也不知道都吃谁肚里了。
吃不胖就吃不胖吧,关键还不壮,好像自打娘胎里出来,我的免疫力就差。当时村里孩子经常得的病,比如肚里闹蛔虫,身上长疥疮,蹿稀拉肚子,疟疾打摆子,各种的着凉,感冒,发烧,我一样都没拉下。
唯一不同的是,同样的病,搁别的孩子身上,容易好,到我身上就难缠,不好往下扒。
除了这些常见病, 别人没得过的蹊跷病,我也得。终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难倒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和乡卫生院,即使拉到县人民医院,也没看好。最后只好住进了商丘市的专区医院。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也是我第一次进城市。当时村里很多人一生都没进过城市,能进过城市的,一般也都是为了看病和住院才去的。
莫名其妙的低烧不断,让住院部的儿科医生们好几个星期都一筹莫展。一会儿问村里有没有发生过鼠疫和狂犬病,一会儿又问家里有没有患过猪瘟鸡瘟,甚至还问羊圈里的羊发过疯没有,听到否定的回答,他们感到很失望。
我就更绝望了,找不到病因,就意味着不能对症下药,不能对症下药,病情就得不到控制,就会随时爆发!
迷信的奶奶到处找人画符往家里贴,进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各路神仙,知道的不知道的,以及无意中从别处打听到的,都一一拜到了。还拿黄裱纸包了香灰让母亲捎到医院,偷偷祛到水里让我喝,反正各种土法都用上了。
转眼已经住院两个多月,我的屁股被针打成了筛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胳膊、脚腕、额头上也到处都是吊针针眼。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孩子,病愈出院的,已经走了好几拨,我的病,始终不见好转。
刚入院时,张口就喊我“小不点”,很喜欢和我开玩笑的护士小姐姐,现在查房时也不逗我了,而且目光似乎总在躲着我。我偷偷想,她们肯定觉得我的病治不好了吧,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俗话说,“人不该死有人救”,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也许是我父母,我奶奶的一片苦心感动了上苍。一个偶然的机会,经人提点,母亲悄悄带着我从住院部找到中医门诊去把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中医听了我的病情后,颤巍巍地给我开了六付汤药,结果药到病除,我的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
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杨庄。
二
与生俱来的体弱多病,延迟了我的身体发育。细胳膊细腿,还弯得跟豆芽一样。学走路也比别的孩子晚,还动不动就摔到。
但我的大脑似乎没坏掉,甚至还更突出。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就比村里其他孩子都能说。
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一些特点:比如做事专注,好胜心强,身上有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犟劲!
记得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奶奶断腿的老花镜,在夏天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连滚带爬地照蚂蚁。那蚂蚁慌不择路,四处乱窜,但终归难逃我的“照妖镜”,含恨离世。我自己也跟着中了暑。
父亲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只是命运多舛,造化弄人,我哥我姐,最终都未能跳出农门。
现在在我身上,父亲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毕竟国家已经开始拨乱反正,教育也逐渐走向正轨,如果能把我培养成才,也算是完成了多年的夙愿!
于是他决定全身心的培养我。
从三四岁起,父亲便开始教我拼音,一天到晚让我叽里呱啦地背字母表。
父亲接着又让我学认字。白天带我上街,街道两旁的店名字号挨个教我认识,晚上在被窝里,父亲也会用手指在我背上写白天学过的字,让我猜。
为了扩大我的词汇量,父亲又教我学查字典,他说字典是无声的老师。在父亲和字典的帮助下,我开始阅读少儿读物。
当村里别的孩子还不知书为何物的时候,我的床头就已经堆满了连环画和小人书,还有父亲给我订的《向阳花》,《儿童时代》,《少儿画报》等杂志。
与此同时,父亲开始掰着指头教我学加减法。他告诉我,语文和数学同等重要,要学会两条腿走路,不能瘸腿。
为学加减法,我手里经常抓一把火材棍,等手指和脚趾都不够用了,就用火材棍往上凑。
父亲又用毛笔写了一张大大的九九乘法口诀表,贴在堂屋的东墙上。一有空就让我背对着墙背诵,实在想不起来才扭头看,最后我竟能背得滚瓜烂熟。
我天生性子急,有时候进步慢了,就懊恼地把书扔一边,自己给自己生闷气,撅着小嘴谁也不理。
这时父亲就会变戏法一样,摸出糖块来鼓励我,说:“心急吃不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我心想,铁棒我见过,针我也见过,铁棒磨成的针,我一个也没见过,瞎吹。但是毕竟嘴巴里嚼着糖,气慢慢也就消了。
正因为父亲引导有方,我对看书和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别的孩子感到枯燥无味的写字做题,我却能沉醉其中,乐此不疲。
相反的,一提起下地干活,割草放羊,我就装病喊头疼。或者索性以看书学习为由逃避劳动。俺家地里的活,大部分都是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干的,我干的连她们的零头也不到。
好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做完父亲布置的作业以后,也会憋不住出去玩。什么摸鱼抓虾,偷桃爬瓜,树上掏鸟窝,路上挖陷阱,好事坏事都干过。我玩起来,比村里其他孩子还要疯。
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时候,难免比吃比穿。每当我眼气别的孩子吃好面馍,穿新袜子新鞋的时候,母亲就默默地翻出我哥我姐的旧衣服,长改短,大改小,变成我的“新衣裳”。
父亲则是一遍又一遍的给我讲“悬梁刺股”、“囊萤映雪”、“负薪挂角”的故事,希望我能见贤思齐。小孩子好哄,很快我就不讲吃穿,只讲学习了。
当时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谁也没我读的书多。但是杨庄毕竟是农村,村里大人一般不比这个,都是比谁家的孩子薅草多,拾柴火多,看谁家的孩子身体结实,干活有力气。
平时走亲戚,大人一夸孩子,都是拍着孩子的肩膀说:“恁看看这孩子,真会长,五大三粗嘞,壮得跟牛犊子一样。”
回头再看看我,耷拉肩,流水腚,松皮拉垮的样子,只好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勉强说:“这孩子……也中,脑瓜子灵,是读书的料!
在旧社会读过私塾,已经被打成右派,天不明就扛着粪箕子,满村跑着拾粪的大大爷,一见我的面,就弯下腰盯着我的脸,不停地叨唠:“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的眼珠浑浊,清冷如蒙尘的寒星,语气中充满自信,只是说话时嘴不把门,吐沫星子乱飞,溅了我一脸。我激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掉头,逃也似的跑开了。
三
转眼就到了入学的年龄,俺娘说:“以后不能再光光腚,也不能穿漏裆裤了,上学得有个学生样。” 她破天荒地到大街上截了三尺布,给我做了新裤子新褂子。
村小学,就在我家隔壁,隔条胡同,是旧时村里大户人家的老院,大门朝南。我家则门朝西,和小学斜对门。
我是守着小学长大的。从一出生,就天天听学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打铃声,早操的号子声,以及下课后孩子们扯着喉咙的嚎叫声。
学校的大门有门楼,门阔墙高,两侧还带耳房,很适合躲风避雨。夏天我经常端着小碗,坐在门楼底下的门墩子上吃饭,纳凉,扣脚趾头。
学校的师生,也都是本村和邻村的人,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叫不上名字,也混得脸熟。
记得入学第一天,父亲带我去学校报名,见了一年级的班主任何老师。
何老师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民办教师,家住邻村何庄,洼沟脸,有点托盘嘴,说话不紧不慢,谦虚而有耐心。因为和我父亲都是教师,所以更加熟悉和亲近一些。
他本想简单的面试我一下,结果激发了我的表现欲,嘴巴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和盘端出。何老师听了一会,索性给我父亲建议,让我跳过一年级,直接上二年级。
父亲说怕我底子打得不扎实,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最后还是坚持让我从一年级开始上起。
学校教室的外墙上,用石灰水醒目的刷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大字。其实有些课,就是走过场,不正规。
比如劳动课,当时正赶上学校拆迁,学生上课的主要任务就是搬砖。体育课,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当过民兵的新耀叔跑步,跑累了,就卧倒,趴够了,就开始扔报废的手榴弹。
而画画课则是村里下岗的桂兰嬷嬷教的。无非是画一些瓜果蔬菜,花鸟虫鱼,一月二十还上不了一堂课。没多久,她就嫁人了,画画课也停了。
说到底,学生还是要比学习,也就是语文和数学。
因为学习好,我自然成了何老师的“眼珠子”,他任命我为班长兼学习委员。早操带队吹哨的是我;上课喊起立、坐下的是我;替老师领读课文的是我;下课帮老师跑到校园槐树下打铃的是我;帮老师收发作业、批改作业甚至批改考卷的还是我。
慢慢地,村里的大人小孩也都知道我学习好了。孩子作业不会做的,来问我,大人有不认识的字,算不清的账,看不懂的信,也找我。我成了村里识文断字的“小秀才”。
有人说我不亏是教师子弟,有学习基因,辈辈传。还有人说地震那年下大暴雨,全村人都搬到院子里住,我半夜掉进粪堆里,没淹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俺娘苦笑着说:”孩子都快受罪死了,有啥福,有豆腐”。一想也不对,补充说:“连豆腐也没有”。
一年级结束的时候, 我的语文数学考了双百分。寒假通知书上的年终评语,通篇都是表扬的话,只是在最后稍微拐了一下弯——“就是有点不爱讲卫生”。
家里人都笑话我,说我平时不洗手脸,活该。我觉得瑕不掩瑜,又不是语文数学不好。只是让别人看通知书时有点心虚,总是不自觉地偷偷把最后一句捂住。
小学一年级,学习上没有遇到过对手,沾沾自喜之余,难免有点小失落!直到 二年级一开学,班里转学来了一个新同学。
这新同学姓周,也是教师子弟,他父亲是乡中学的数学老师,和我父亲是同事。
估计他父亲也早早就下手培养他了,他一进来,就开始对我形成了挑战。
我的语文比他好,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念给同学听。他的数学比我好,经常被老师点名到黑板上去演算。我俩语文数学两门课考试的总分加一起,每次也都不相上下,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 是老师公认的两颗好苗子。
俩人在小学剩下的四年里卯足了劲,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生怕对方超过自己。毕竟当时都是孩子,很容易心生嫉妒,一山不容二虎,为了争第一,甚至到了见面不搭腔的地步。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学习的动力,很大一部份都是来自和周同学的竞争。真正的对手就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牧羊鞭啊!
小学毕业时,我俩分别以全乡第一第二的成绩升入了乡初中。
四
整个乡镇一共三所初中,我要上的初中是乡镇的中心中学,位于乡镇街,离家半里地。
初中的课程一下子多起来,时间也比小学抓的紧。早上有早读,晚上还要搭夜自习。
因为离家近,我吃住都在家里。没过不久,我发现很多同学都在学校食堂吃,敲锣打鼓的怪热闹,心里也开始犯痒痒,闹着要在学校吃。
我娘心疼我,起初不同意,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但是她知道我脾气拗,一根筋,只好答应我先试试,让家人给学校交了半袋玉米。
说实话,学校的饭确实没家里的香,但是,可以和同学一起凑热闹。大家提溜着饭碗,一路用筷子敲打着,你追我赶的跑到食堂,挤着排队领饭,感觉就是爽!
轮到自己打饭的时候,伸手递上自己的饭碗,两眼紧紧盯着师傅手里的勺子,盘算着他会不会在最稠的地方下勺,在勺子出锅到碗里的过程中,会不会因为勺子一颠,少了斤两,紧张的心,突突直跳。
初一初二时,认识了不少新同学,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周末和放假的时候,还会互相串门。
司同学和我同桌,他家住在偏远的司家楼,村里有个大果园,每家都分了几十棵果树。苹果下来的季节,他邀请我去他家吃苹果,我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周五放学后和他一道回他家过周末。
为了看园子,司同学家在自家苹果地里搭了个草棚,那草棚离地三尺,不但能登高望远,晚上还可以住进去。
果园那叫一个大,爬到棚子上看,一眼都望不到边。苹果结的也又大又稠,估计是品种好,吃哪一个都又脆又甜。司同学让我自己随便摘,想吃多少吃多少。
平生第一次吃不打钱的苹果,而且还这么多,我不撕开肚子可劲造,更待何时?从周五到果园,一直到周日离开,我嘴巴都没拾闲过。至于吃了多少个苹果,我没数,也数不清,反正后来一直肚子疼。
也许是那次吃伤了,直到今天,我对超市的苹果都没多大兴趣,再也找不到当年果园吃苹果那个感觉了!
到了初三,因为是毕业班, 功课更繁忙。为了营造中考的气氛,老师经常在班上念叨 “分,分,学生的命根”,后来我一听到这话,就紧张得想撒尿。
班里同学的学习成绩也开始明显分化,就像马拉松的后期,距离越拉越大。
越是学习好的同学,越知道下劲,马不扬鞭自奋蹄。上课的时候一个个坐得笔直,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
相反,学习不好,升学无望的同学,开始破罐子破摔。除了翻翻生理卫生课本,了解了解两性发育有啥不同,其他课本压根都不摸。
毕竟是到了青春期,男生嘴唇上的胡子已经喷薄而出,逐渐凸起的喉结也开始上下滑动。女生胸前的变化也若隐若现,粉面桃腮上,还时不时散发出雪花膏的淡淡清香。
他们懵懂的青春,骚动的心,无处安放,早恋的小火苗开始蹭蹭往外冒。
互相看对眼的男女生,开始眉目传情,递纸条,谈恋爱。尤其是男生,别看写作文不咋样,错别字连篇,写起情书来却文思泉涌,字体也远比平时工整。而且还能把情书折叠出各种花样来,比如鸿雁或者飞鸽,栩栩如生。
班主任张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单独找他们上“政治课”,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我放弃。如果把大把时间都浪费在卿卿我我上,将来考不上学,在家打坷垃,谈啥对象都成不了,白搭。
可是,无论他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这些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孩子也听不进去,到嘴不到心。无奈之下,只好让孩子叫家长。
家长见了老师,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要好好修理孩子,一边犯嘀咕,心想反正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上学的料,趁现在还在学校,谈个同学,也不一定是坏事,省得以后打光棍。
为了让学生更好的适应中考,在初三的最后一学期,班里进行了好几次中考的模拟考试。当时周老师因工作调动去了县城,我的老对手周同学也跟着一道转学走了,我成了板上钉钉的年级第一。
中考逐渐逼近,突然传来消息,县重点高中开始提前抢人才,在每个乡镇选拔一两名尖子生,免试录取。我成了全乡镇三个初中里唯一的免试生。
那年的毕业季,当别的同学还在为中考奋力拼搏的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免试录取通知书,提前放假回家,下地给羊薅草了。
五
重点高中坐落在县城,离家四十五里。开学前,大姐见我穿的松紧口布鞋烂了,前头张着嘴,就默默地从一本破画报里翻出鞋样子,搭夜给我做了双新的。我试穿了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开学报到时,父亲骑车送我。从家到县城,一多半是土路,坑洼不平,我腿都坐麻了,硌得腚痛。
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我俩眼瞪得溜圆,东瞅西望,心想,怪不得都说县城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到处都是柏油路。
我在后座上侧身一数,不大会功夫,身边就过去了六七辆小卧车。要在老家,这样的车,仨月俩月也见不到一辆,都是“突突突”冒黑烟的手扶拖拉机。
迎新大会上,校领导首先对我们能过关斩将,进入重点高中表示祝贺。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打预防针,说:“不要以为进了重点高中,就进保险箱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如果骄傲自满,不思进取,成绩很快就会秃噜下来。”
校领导的讲话,给大家稍微松懈的心又上紧了发条,很快就开始了紧张的高中生活,有的人学迷瞪了,走路都能撞上电线杆,还有的怕浪费时间,上厕所都掂着书。
各科老师也整天摸学生的底,“考,考,老师的法宝”,小考、中考、大考,成了家常便饭。
也许只有下了晚自习,被压抑的情绪才能稍微得以放松和宣泄。
寝室打过熄灯铃,查夜的老师渐行渐远,趴在被窝里装睡的男生开始蠢蠢欲动,开起了“卧谈会”。
最热门的话题自然是给女生打分,从班里打到班外,从年级打到全校,至于谁长得最好看,各花入各眼,争来争去,最终也没个结果。
再就是对老师评头论足,起一些非常形象的外号。有的还咳嗽两下,倒倒嗓子,拿腔捏调地学老师说话, 越学越带劲,结果被“杀回马枪”的老师抓了个正着。
高中三年,我几乎每两周都要回家一次,有时候实在没空回去,父亲也会趁周末,骑车来给我送粮票。
中间偶尔也会有村里人来县城办事,母亲就央求他们往学校拐拐,给我捎点换季衣服和煮熟的鸡蛋, 所以我和村里的联系还是很紧密的。
每年的寒暑假,我也都是在村里度过的,刚放假到家时,村里人因为有段时间没见我,都很惊讶:“咦,大学生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
村里人习惯把考上高中的孩子称为“大学生”,里面更多的是鼓励和期许的成分。
上高中的我,也比以前懂事了,想着家人一年四季在地里劳作,现在我放假了,也该替父母下地干点活了。村里人都在田里干活呢,没过几天,我就和他们打得火热。
紧张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终于迎来了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高考那几天,对我来说,日子最难熬,也最让我痛心。
由于高度紧张,导致我高考临场发挥失常,成绩下来后,差的出乎意料,填报的志愿均未录取,最后被调剂到了一所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学。看着手里的调剂录取通知书,心里一丝欢喜也没有。
我觉得对不起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对不起父老乡亲对我的期望,更对不起自己多年的努力!
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就准备回高中复读,来年再考。在回校园的路上,正遇上高三的班主任张老师,他的眼睛高度近视,镜片一圈又一圈,成涟漪状,透着厚重。
张老师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也明白了我的想法,只是冷静地告诉我,我们学校本来就理科强,文科弱,我现在已经是文科班的尖子生了,即使再复读一年,他认为也很难有大的突破,希望我再考虑考虑。
我觉得张老师的话不无道理,一时觉得迷茫。后来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隔壁山东省的曹县一高是省重点,教学质量更好,于是就闹着去那里复读。
父亲在我求学的道路上,一直都是无条件的支持。他二话没说,又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了离家六十里的山东曹县一高。
慕名到曹县一高复读的学生,早就排起了长队。校方见我的高考成绩,比全国重点线还高,很爽快地就接受了。
可是等我到了班里一看,就傻眼了,两百多名学生乌央乌央挤满了整个大教室。因为报到的晚,我只能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当时的我,眼睛已经有点近视,黑板上写的什么,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
我开始有点犹豫了。曹县一高隔省跨县,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父亲的河南粮票也不通用,以后只能骑着自行车定期来给我送粮食了。
看着在墙边蹲着休息的父亲,因为带着我骑车六十里路,衬衣早就湿透了,满脸汗水。我眼里一热,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放弃了复读的念头。
我家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父母为了供我上学,已经竭尽全力,我实在不愿再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了!
人生啊!有时候就像一只在黑暗的棉裤裆里乱窜的虱子,说不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就狠狠的咬你一口。谁能保证复读一年会考的更好,万一下年又出现失误,没发挥好,怎么办?
也许俺娘说的对,人,争不过命。心强命不强,奈何?现在好歹没有名落孙山,农村孩子,先跳出农门再说吧。
下定决心以后,我心里反倒释然了。
六
“ 呜,呜……”,在汽笛的长鸣声中,我踏上了西去的火车,离开家乡, 去远方的大学。
说“踏”上火车,好听点。准确的说,我上车根本没通过车门,而是从窗子爬进去的。
县城火车站位于陇海线上,这里通过的火车都是大站发来的过路车。因为站小,快车不停,只停慢车,停靠时间也非常短。
车少,人多,时间紧,加上县城出远门的,农村人多,大都扛着大包小包,行动缓慢。仅靠从车门上车,等车的人不可能全上去,最后总有一些人被挤不来。
我是和几个考进同一所大学的老乡一起走的,这样,路上好有个伴,互相照应,家长也放心。出发前早就打听好了,上火车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从窗子爬进去。
所以,车一靠站,我们几个人就马上围住一个车窗,抱腿的抱腿,掀屁股的掀屁股,先把一个人“撺”进车里,然后他再拉其他人和行李。等最后一个人的腿刚收进窗户,车已经启动。
惊魂未定的我们看着被踩的乱七八糟的桌椅,怕激起众怒,赶紧忙不迭的给大家道歉!
车上站着、坐着、蹲着的,哪哪都是人,行李架上的包裹也挤得压摞摞,好不容易找个空档把包袱塞进去,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了。
火车在慢慢加速,窗外的树开始还一棵棵清晰地向后倒,后来就一掠而过,看不清了。
看来这次我真的要离开家乡了!看着远方逐渐移动的建筑,渐行渐远,心中有失落,有惊喜,有迷茫,仿佛还有点无助,五味杂陈!
在县城上高中这三年,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也不在村里,但是却从来没觉得和杨庄有什么距离。假期回到家,村里人也没把我当外人。
尤其是儿时的伙伴,初中毕业后,都在家务农呢,见了我,亲的不得了。晚上喝过茶,马上凑到一起,一打扑克就是一个通宵。
但是,这次真的不同了,我考上大学了。在当时,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要脱离农村了。
果不其然,派出所很快就给我办理了户口迁出手续。不久,又赶上大队动地,我的一亩三分地也被抽走了。
村里人提起我来,说话也不一样了。本家爷们说,以后你就是国家干部了,搁以前就是官,这是祖宗显灵,祖坟上冒青烟了!邻居也都说,这孩子打小就和人家不一样,长大还真不吃家里馍了!
离开杨庄的时候,村里的父老乡亲来给我送行。有弯腰如虾米的驼背大爷,也有一挪二指远的小脚奶奶,有怀揣大枣的婶子,也有送枕套的大娘。那枣是鲜的,枕套是新的。
娘生怕我路上饿,把鸡窝里攒下的鸡蛋,都给我煮了带上,说是穷家富路。我舍不得吃,都打在包袱里。
火车开了七个多小时,然后又转汽车,我把鸡蛋原封不动地扛到了学校。直到过几天以后,鸡蛋要变味了,才赶紧吃掉。
上大学以后,回杨庄的次数就更少了,一年半载才回一次,也都是在寒暑假。
正因如此,我也就愈发珍惜每次回家的机会,放假从来不和同学出去游玩,都是直接回家陪父母。我姐说,只要母亲知道了我放假的时间,她提前几天就天天掰着指头算,如果放假当天我到不了家,她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母亲还担心我在外久了,回来以后说话南腔北调,惹村里人笑话,所以我每次回老家进村前,都会自觉把口音调回到杨庄的频道。
果然,我一进村,一口流利的杨庄话一出,立马引来了村里长辈老人的啧啧称赞,说:“你看看人家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出去好几年了,回家后口音一点也没变,不忘本”。这时,母亲的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当然,进村的时候,我也不忘在口袋里揣上几盒烟,只要见到村里的成年男人,无论长辈、平辈还是晚辈,都要递上一棵。爱抽烟的奶奶大娘,也都少不了。
这些烟都是我从上大学的城市购买的,价格不贵,反正村里人也没见过,主要图个稀罕。
村里人无论会抽不会抽的,都赶紧接住,抚摸着过滤嘴,仔细地瞅着,再拿鼻子闻闻,开玩笑说,这烟不孬,连过滤嘴都是镀金的,得好好尝尝。
三爷抽了一辈子烟袋锅,抽不惯卷的烟,嫌没劲,接过后小心翼翼地别在耳朵上,一会拿回家,保存好。
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了,他都会一边给人让茶,一边颤巍巍地拿出我送给他的烟谝谝,说:“这是我上大学的孙子放假回来的时候,从外地给我带的高级烟”。
尽管那烟已经发霉长毛,明显过期了,他也舍不得扔。在他心里,那可是孙子的一片孝心啊!
七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还进入了体制内,端上了铁饭碗。
当时也想把父母接到身边,尽点孝心。怎奈大城市扎根太难,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学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自己还到处打游击呢,就没敢提这一嘴。
后来总算熬到了一小套二手房,赶紧把父母接了过来。
谁知母亲来了还不到一周,就闹着要走。一会说楼太高,头晕;一会说路上车太吵,晚上睡不着觉。
后来看嘟囔半天没用,就又改口说结记家里的鸡没人喂,囤里的粮食再不晒要发霉。反正不让走就愁得吃不下饭,来来回回数楼梯,天天找借口和我磨。
我知道她在外面住不习惯,她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穷家难舍。我的几个姨家,几个姐家她也都住过,但是最多超不过三天。
最后嘴皮子都磨破了,好说歹说,两头挂橛,住了半个月。再怎么留也留不住了,只好让他们打道回府。
一回到村里,母亲整个人马上就支楞起来了,数日的愁云一扫而光,容光焕发。一群老婆看她穿一身新衣裳,精气神十足,眼气的不行。
三大娘调侃她说,“安大姐,你这身行头,是你儿子给你买的吧。”
“是嘞,我一个劲说,不让买,不让买,他非偷偷买,我又不是没衣服穿。”
母亲这话不假,因为买衣服没提前告诉她,我还被好一顿数落。
“你有,是你的,孩子买,是孩子的,孩子想尽点孝心,该买”。
这时有个小孩偷偷从她毛衣后面拽下一撮毛,拿给正在吸烟的二大爷,用烟头燎燎,再拿指头一搓,几个人凑上去一闻,都说,有肉味,是真毛。
“老安,这个衣服很贵吧?多少钱?”胡同口的桂花婶子插话。
“不知道,问了孩子也不说,听说是一种什么牛的毛。”
“牦牛毛”,父亲毕竟是知识分子,记新词,他拿手。
“看看,我就说肯定可贵,还是亲儿舍得掏钱。听说你还去了天安门,你这个老婆子有福了,摊上个拽儿,咋不多住几天,回来干啥?”
俺娘说:“大城市住不习惯,这次住够了,啥都看了,以后想去了,再去。”
在七嘴八舌的寒暄声中,俺娘一边笑脸应承着,一边进了家。
等关上外门,进了屋,她才心疼的给俺姐说了实话:“大城市的东西,死贵。恁兄弟刚上班,一天到晚花钱,跟流水一样,我一天也不想在哪多待,还是在家好,啥都不用买。”
既然父母不愿住城市,逢年过节我就照例早早准备好回杨庄。反正最初的几年里,我还是光棍一个,除了父母,无牵无挂,父母在哪,哪就是家。
后来自己组建了家庭,小两口又想趁年轻没孩子,到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于是就出了国。
出国以后才知道,海外居,大不易。但是毕竟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于是就接二连三要了几个孩子。
这下可把父母乐坏了,在他们眼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看我儿女双全,老两口整天高兴地合不拢嘴,唱着过。
我就惨了,自从有了孩子,感觉自己像上了套的驴,养家糊口成了第一要务,在家庭的磨道里一圈又一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渐渐地,回杨庄看父母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路途远,孩子小的缘故,偶尔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来去匆匆。
于是就只能靠定期打电话,来寄托对父母的思念。每次通话时,父母都说自己一切安好,说我姐我哥都在身边,有人伺候,让我不用担心。
有次打电话,我四姐说,小时候,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南蛮子,让小鸟给我叨过一卦,卦相说这个孩子长大不在家,走得远,这都是命。
我估计这是她怕我离家远,想家的时候伤心,瞎编了个故事来安慰我的。
我知道父母和姊妹们都想念我,我也想念他们。但是远隔重洋,千山万水,有时候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把思念埋在心底,仰天长叹,奈何!
后来父母去世了,我心里充满了内疚,跟丢了魂似的,手里拿着电话,看着父母的照片,落泪,感觉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甚至有好一阵子,我都怕想起杨庄,更怕回杨庄,我不知道没了父母的杨庄,我该怎么去面对。
屈指算来,我离开老家已经四十年了,从省内到了省外,从国内到了国外,越走越远,至今,我和杨庄已相隔万里之遥。
我在杨庄出生,杨庄把我养大,我却不能陪它到老。
真正相守杨庄到老的,恰是那些当年给我送行,自己却未能走出村子的父老乡亲。
可惜他们老了走的时候,我却又见不到,只能遥遥祭奠。欠他们的,注定是永远无法归还的感情债!
平时有空了,我就打开老家人给我发来的电子版家谱,一页一页比对着誊写。对孩子说是想练练书法,其实无非是掩饰一下对亲人对家乡的思念罢了!
我不知道现在杨庄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应该还都在吧?
梦里也曾多次回过杨庄,回到自己的老屋,回到自己的小学。看望邻居和儿时的伙伴。
和他们寒暄过后,我独自一人走进了杨庄家后的坟地。
这里安息着我的父母和祖先!我急切的奔了过去,和小时候回家一样,每次都有数不清的话想给父母说,每次都有一肚子的新鲜事想给父母讲。
只是这次,地点由家改成了坟地,父母躺着,我跪着,他们在坟里,我在坟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