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所说的老家也就是指在家乡的家。一个人不论走的多远,心里的根系总有一条深深地扎在自己的老家。
我的老家是沂蒙山区一个不足千口人的村庄,村后有一座山,村里人以方位称之“北山”,后来我从《沂南地名志》上找到这座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凤凰山。村西有一窄一宽两条河,向南汇入不远的蒙河。我少年时随父母从老家走出来到县城定居,老家就装在了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家的感情逾加厚重。
我的老家不只是一个家乡情怀的概念,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老家有两套至今保存完好的宅子,虽然沧桑但却满载着岁月的温馨。两套宅子是前后通连的,原来前院的堂屋中间留了前后两个门,以连通前后院。几年前把后门拆除后用砖垒起来了,改走前院堂屋东侧的一条窄窄的通道。
孩童时老家只有一套宅子。三间堂屋是土坯墙麦草苫顶,两扇木板门,门两侧各有一扇格子形的木棂窗,窗户的里面贴着透明度不高的黄连纸,关上门窗,大白天屋里也是漆黑一团。
院子开的东南门,有一间不大的门楼,紧挨门楼的是两间不大的锅屋,两种建筑的结构同堂屋一样都是土墙草苫。锅屋靠北墙的一面有泥土砌筑的灶台,灶台上放着八印铁锅,灶台的左侧连着木制风箱。我喜欢冬天在母亲烧火时趴在锅屋的柔软的柴禾堆里,和我有相同喜好的还有那只狸猫。母亲的左手握着风箱的把柄不停地推拉,右手不时地往炉灶里续着柴禾,随着风箱“呱嗒呱嗒”有节奏的声响,灶内的火熊熊燃烧,火舌时不时地窜出灶外,脸上和身上都热烘烘的,舒坦极了。
堂屋东面窗户的前面安放了一盘石磨,隔三差五的母亲会推动这盘石磨,“嚯嚯”的石磨声会撒满整个院子。母亲是在磨一瓦盆地瓜或玉米的面糊。地瓜干和玉米粒事先去石碾上碾上几遍成为粗粗的颗粒,拿回家用井水浸泡后再到石磨上磨出粘粘稠稠的面糊。母亲的腰腹间顶着手腕粗细的磨棍,步子沉稳地推动石磨,围着石磨一圈一圈不停地转着,一只手还要常常往磨眼里添续粮食。有时母亲加一根磨棍让我帮着推几圈,我把双手举过头顶才及得上磨棍的高度。我双手使劲往前推动,实际上还是母亲的力量在推动着石磨,我不过是象征性地跟在母亲后面转圈。转不了几圈,我开始出现头晕,赶紧抛下磨棍跑到一边蹲下来。母亲推着沉重的石磨不知要转多少圈才能磨出一瓦盆的面糊,母亲怎么就不会晕呢?母亲说:“经常推就不会晕了。”
面糊磨出来是烙煎饼用的,鏊子支在院子东墙根,有一垛柴禾也在东墙根。烧鏊子的柴禾一般多用麦秸秆或豆秸秆,院子烟雾缭绕,母亲在烧热的鏊子上动作娴熟地烙开煎饼。母亲用勺子把面糊舀到鏊子上,快速用半月形木制刮板滩开,均匀地刮抹一遍,从鏊子上揭下来,一张煎饼就烙成了。
柴禾垛堆放着庄稼的秸秆,鸡们喜欢在下面的草窝里下蛋,听到母鸡炫耀般的“咯哒,咯咯哒” 的高亢且兴奋的叫声,一定会拣到还有些许温度的鸡蛋。与鸡相比,鹅是低调的,它同样会在草窝里产蛋,但鹅不事声张,蛋产出来后会悄悄地衔一些草掩盖起来,不细心寻找还不容易发现。
严寒天的早上,母亲抱一抱豆秸秆放到床前点燃,豆秸秆燃烧起来有一种“劈劈啪啪”的声音,烟是青色的,不呛人。母亲拿起我的棉袄和棉裤在火上烤一烤,我穿上时暖烘烘的。这一股儿时的暖一直到现在还捂热着我的心。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父亲要在院子里打一口井,在安放石磨的位置。这件事遭到了我姥爷的反对,他讲院子有井鸡狗鹅鸭的会掉进去,小孩也有掉下去的危险。老人的理由很现实,但父亲顾自开工了。那个时候没有钻探设备,全靠人力开挖。几天之后清凉的井水涌出来了。这口井并不像村里的那几口传统的水井那样敞开着井口,有一根细长的钢管伸到了出水口,底部用水泥凝固后紧接着回填了石土。钢管上部高出地面半米左右,上端悍接了一个较粗的铁筒,铁筒的一侧有一个斜伸出去的出水管。铁筒的上端有一根钢制的杠杆,手柄处套着黑色的塑胶管套。杠杆的下面连接着小手指粗细的钢筋,钢筋的长度和铁筒的长度差不多。钢筋的下端固定着和铁筒的直径吻合的厚皮垫子。最后一步用石块和水泥砌成了方正的井台。这是我们村的第一口压水井。舀上两舀子水倒入铁筒,用手一起一落地压动手柄,有清澈的井水引上来,一小会就压满了一桶。看到这一幕,我姥爷脸上的褶子都让惊讶拉平了。
宅子的后面有一块闲地,父亲以我的名义从村里申请为宅基地。那个时候家里有男孩的都能申请到宅基地。一九七九年,我家在申请到的宅基地上建起了村里第一座瓦房。这就形成了前后相通的两个院落。第二年,前院老宅子那三间土墙草顶的堂屋翻盖成了宽敞的玻璃门窗的石墙红瓦的房子。房子的前面带出厦,压水井恰好在出厦东面柱子的一侧。
后院僻静,我喜欢这里。房子建成的当年,后院栽种了四株山楂,一株石榴,一株樱桃和一株杏梅。院子里还有父亲养殖的其他花草,后院就是一片小花园了。我看到父亲嫁接花木,突发奇想,剪下一枝月季嫁接到了杏梅树上,这种有着童话般的实验自然不会出现童话般的结果。
宅子的前面还有一处闲院,里面盖造了两个猪栏,母亲养了两头肥猪。猪栏里的猪粪隔一段时间需要清理出来,然后再把新鲜的土垫进去。猪粪是上好的土肥料,土地没有联产承包的集体生产时期,猪粪交到生产队是可以换工分的。那个时候的猪粪绝对是绿色肥料,喂猪的食物除了地瓜秧和地瓜干再就是粗糠。猪粪要经过加工才能有效发挥肥力。用板镢和铁锨把堆放在猪栏外面的板结了的猪粪摊开,凉晒几天干透,再用板镢和铁锨砸碎拍细,至到和细土相差无几,这在我的家乡叫“倒粪”。这种肥料很滋养土地。
十五岁的那年,我们家办理了“农转飞”,就是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之后搬家到了父亲工作的单位居住,老家于我也就渐行渐远,一年之中偶尔回去一次两次也是行色匆匆,没有再住下过。
想不到离开老家三十余年后能在老家居住了近一个月。
二零一七年四月,母亲去世,按照家乡的风俗回老家治丧。父亲恋念家园想小住一段时间。父亲因病已卧床年余,一切的生活都需要照顾。我们姐弟仨陪伴父亲在老家住下来。
在老家的二十多天里,几乎回归到了三十年前的生活状态,没有电视,更不用说网络,我也不想打开手机数据,尽管包月的流量足够每天的网络畅游。
谈不上什么与世隔绝,院门一关,拥入心怀的是纯朴的清静。四十年前的压水井还能压上水来,烧火做饭一如三十年前。泥土的炉灶,用一把麦秸引燃火,续进劈好的木柴,烧水、炒菜、煮粥,烟熏火燎中满满的一份乡愁。老式木头床,铺着过去的编花的席子,躺下去就是童年的味道。
后院静幽,那几棵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山楂树已长的高大,伞形的树冠遮荫了整个院落。那棵石榴树,树身麻花似地拧着往上生长,古香古色。树间有一些鸟,不是普通的家雀,样子好看,有着三彩的(红黄黑)的羽毛,叫声也婉转。搬一个板凳,坐在山楂树下,读着一本书。星期天,儿子会来,与十只小鸡最玩的上来。这些小鸡是偶然勾起的童年时养鸡的回忆才买来的,也为了院子更有生气,散养在院子里,叽叽咕咕,这里刨刨,那里抓抓,到处是新鲜的鸡屎。和三十年前院子差不多,只是少了几只鹅和鸭子,还有一只大花狗。
老家不只是在梦里,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