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飘风口呢?
这是飘风口男男女女吊在嘴边经常拿出来说的一句话。尤其“个”字发音很重且长,明显听得出来里面有深刻含意。比如,飘风口的人发达了搬进城去了会说这句话。甚至找了一个情人也会说这句话。从这里看,这句话的意思就精深了,随你怎么想象怎么使用无穷无尽。
眼下,张子松的心情正符合这句话的语境。三年前,张子松的老婆在麻将桌上一个“八万”杠上开花,突发心肌梗塞,那朵开心花拖到桌边瞬间变成了白纸花。
正是这句话帮张子松从沉痛悲伤中走出来放下了过去开始了重新生活。那天上午,张子松从镇上邮局开完会回来。从大路拐上飘风口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只注意躲避槿木枝丫,没想到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摩托车前轮擦到女人的脚边几乎人仰马翻。
“子松!”女人轻声曼呼似一阵清风从林间飘过来,裹挟着飘风口女人特有的轻柔甜蜜,让人听上去禁不住有一种心动和盈泪的感觉。没有特殊关系的人根本无法渲染出这种状态。
果然,张子松看清女人,顿时眼眶潮红声音发梗。“桂子……?”
“是我。”
桂子是张子松的初恋女友。十多年前突然消失,眼前又突然出现,怎能不让张子松感觉像做梦一样?
桂子是飘风口旁边修铁路的一个项目部经理的女儿。母亲得“地中海贫血症”亡故后就来到父亲身边生活,来到了飘风口。
桂子要帮父亲交电话费,找到飘风口邮局,很自然就和张子松混熟悉了。
以前不通邮车,只有自行车。隔几天,张子松就要从镇邮局拖一批信件报纸回来,从飘风口那条小路。桂子也经常要到镇上采买工人们的生活用品。俩人去时,桂子就坐在自行车衣架上,回来时就齐心协力推车。年轻人精力充沛,从早快乐到晚。
两年过去了,俩人如胶似漆。张子松以为时机成熟了,开始求婚。借一个在飘风口歇脚的机会,张子松讲起了飘风口历年来痴男怨女们恩恩爱爱緾緾綿綿的情事来。依照前辈们的经验,飘风口就是一块福地,做什么事情都能心想事成。
桂子毕竟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在经受张子松哄骗时,脸上不断涌现一波一波潮红。但仔细看,这种潮红也不是特别纯净,里面揉进了些许幽怨些许不安。
可惜,此时热血膨胀的张子松眼睛里看到的是杜鹃花是茶花,哪还有意识理会潮起潮落时里面还会有海藻。
俩人卸下报纸书信,急忙回到镇上。到卫生院买避孕药,没有;到药房买,没有。
张子松说:“小镇哪有这东西,乡下人一般不用。要不就算了,有了动静我们就结婚,乡下人好多都是这样处理的。”
桂子说不行,态度坚决得张子松有一点不解。
令张子松更不解的是自此以后,桂子像飘风口的风一样飘走了,无声无息。而眼前,又像当年一样无声无息地飘回来了,唯一不同是在张子松有了那么多经历之后。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
“不为什么,想走就走呗!你以为我想和你结婚啊?”桂子说得十分轻松,但眉宇撒开得有些缓慢生硬。
张子松不会像以前那样看不到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你怎么还是那样傻不啦叽的呢?我爹老了,快要退休了,我来照顾他不行?”
其实,这些年桂子根本没走。她爹帮她在火车站找了一份工作,因为是货运站,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当年张子松来找她时,她就躲了。想看张子松时,桂子就坐在飘风口的槿林深处等他路过。看他结婚,看他生下女儿,看他的女儿考上大学。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桂子又适宜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二
张子松三年前是什么生活?飘风十里温暖如春。三年来又是什么生活,冷火消烟形只影单。桂子走进他的屋子,空空荡荡,前庭后院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儿。桂子的心堵得接不上气来,朝旁边那棵橘橙树别过脸过,眼泪是哗哗的流啊!桂子已经把张子松当成她自己身上的一个零部件了,他身上的痛会连着她的心一起痉挛。
张子松老婆以前开着一个手机店,虽然充电话费卖手机不太赚钱,但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三元及第。如今玻璃柜台内如张子松一样空空如也,只残存几张价码牌子似乎在诉说张子松曾经的辉煌。桂子忙了几天,电脑重装系统。柜台重新摆满。门楣上的招牌也换了一块新的。俨然女主人一样舒展开了张子松头顶一片天空。自信与幸福开始慢慢回流到张子松的脸上。
桂子的所作所为亦如飘风口的一阵风吹皱起火山口那片湖水的涟漪,铺天盖地地荡漾。飘风口的人认为桂子的到来会引起不小的波澜。显而易见的是,侵犯了张子松邻居离婚女子郑香兰的权利。郑香兰一定不会束手就擒。关键是张子松不知所情,桂子更是一无所知。
郑香兰嫁给张子松的邻居刘墩子而成为邻居。开始看到刘墩子老实巴交其貌不扬,她拼死不想嫁过来。是有一天看到刘墩子和张子松在一起像发现了金元宝一样心旌摇曳认为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改变了心意。郑香兰跟刘墩子说穿了,“凭你这副鬼样子,就别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了。我看中的是张子松,到时候你别磨磨叽叽,耽误我的好事。答应了就嫁给你。” 猖狂之极,尽显郑香兰豺狼本色。也是,现在的女人比郑香兰过之而不及的大有人在!
刘墩子也爽快,“可以。”
刘墩子如此大方也有他的心理基础:张子松是哥们,朋友妻不可欺,张子松也不是那种人。郑香兰也确实形若龙宫鲤鱼精现世貌似瑶池碧玉天仙。与神仙眷侣双宿双飞是他这辈子修来的曾经拥有的福分。
邻居自然有邻居的好处,郑香兰与张子松的老婆称姐道妹。飘风口的人谁都知道郑香兰居心叵测恻想明修栈道暗渡陈苍。只可惜张子松老婆还蒙在鼓里,辜负了她一片好意。
终于有一天,张子松老婆回娘家了。郑香兰逮到机会,潜进张子松家里 ,尽百般能事挑衅。
张子松果然顾忌兄弟情分,他说:“人有脸树有皮,我和刘墩子是兄弟,不能做超过底线的事啊!”
郑香兰生气了,“你和刘墩子是兄弟是吧?我是你兄弟老婆是吧?我改变不了你们兄弟关系,我可以改变你兄弟老婆的关系,看你怎么说!”
“你疯了?”
“是你逼疯的!”
“冷静,冷静。”张子松知道郑香兰的脾气。人怕怂船怕恿,事情激到郑香兰头上后果是很可怕的。
几天后,刘墩子找上门来,将一份离婚协议拍到柜台上,险些将玻璃砸碎。“你们怎么了?你这是讲兄弟情分吗?你这是害得兄弟从此没了老婆。你知道现在娶个老婆容易吗?”
张子松也恼火,“我他妈的知道怎么回事吗!”
俩兄弟,关于老婆福份的厚薄深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在一起同病相怜,实乃飘风口一大奇观。
也是张子松老婆命薄,还没等郑香兰再次寻上门来,突然一命乌呼。从人性薄弱处看,郑香兰通往张子松的路上已阳光明媚。从人性崇高处看,郑香兰需要忍饥挨渴慢慢浸沏等待三年期满等待这事从飘风口人心里走出来。
桂子的出现等于横刀切入,让郑香兰痛感相当强烈,时刻在寻找机会。她要向张子松表达不满,她要立马桥头,喝退桂子。
三
飘风口人过冬有烤火笼屋的习惯,每年七八月家家户户都要上山备樵。山上油松槿木巨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飘风口的人也很讲规矩,每家都在山上划定了一片,各采各家的樵。刘墩子离婚后,种田缺帮手懒得种田了,就买了把油锯。今天帮这家采樵明天帮那家采樵,也能混日子。
这几年,张子松无心采樵,他的山上已经挤密压密。刘墩子对张子松说,好多人觊觎你家的樵。张子松说,“谁有力气谁去采,透透气亮亮光也行。”正是因为有了张子松的这句话,刘墩子送了好多人情,赚了好多轻松钱。
张子松家火笼屋几年未用,墙灰斑驳陆离,檀木虫洞杇坏,瓦顶几乎坍塌。桂子说,今年一定要修整修整。吩咐张子松,一定得抽时间上山备樵。
郑香兰听说了,对张子松说,你家火笼屋直接扒了做庭院,在我家火笼屋开个门就行。
两家火笼屋紧挨着,共用一壁墙,开个门即可解决,确实是个好方案。但行得通吗,不是说离婚了就可以为所欲为,连人心也不顾了?
张子松哪能同意呢!并叫郑香兰以后少往他家里跑。 除了家里,一个女人不能在一个地方晃得太久,不然这里就成了热点。
郑香兰说,不带这么玩人的啊,我要的你迟早得给我!
今天早上,张子松向刘墩子借油锯。
本是采樵旺季,刘墩子一天耽搁得好几佰。放了别人想都别想,但张子松借,他慨然应允。“这几天累得不行,实在是想歇歇了。”
其实,刘墩子有他的阴谋,一是桂子修整火笼屋有他怂恿的成分在内。他一心撮合桂子与张子松,好让郑香兰死心。虽然郑香兰不一定再嫁给他,但人无路可退也许能回头呢?二是后山的熊彪苦追郑香兰不得,早就发誓要找机会教训张子松一顿。不能让他有了碗里还占着锅里,让他知难而退尽早放弃,给哥们挪一个机会。已做好准备静等着刘墩子的情报。
刘墩子和熊彪讲好条件,要情报可以,但不能缺胳膊少腿。否则事与愿违,被郑香兰发现得不偿失。
相比于老婆的重要性,刘墩子只能隐藏兄弟情分了。人心确实太复杂,张子松确实太冤枉!
张子松推了独轮车上道后,刘墩子悄悄拨通了熊彪的电话。
郑香兰从刘墩子身后转过来,“你鬼鬼祟祟干什么?谁上了山?早饭呢?”生活不仅有花前月下,还免不了一日三餐。虽然不能睡一床,但同住一屋,免费厨师还得用。
看张子松身影隐入飘风口,桂子拨通了鲍师傅的电话,“鲍师傅,你今天可以带人来施工了。”
郑香兰听见了,“你今天整火笼屋?”
“啊。”桂子说,“能不能请墩子帮帮忙?你家的火笼屋整得好漂亮,他有经验。”
“可以可以。”刘墩子连声答应。
“张子松呢?”
“上山了。”
郑香兰一愣,瞪了刘墩子一眼,“你皮痒痒了,跟我小心点!”说完,急匆匆回屋推出摩托车,轰了一声油门绝尘而去,她也要上山。郑香兰是何许人,她能不清楚刘墩子与熊彪之间的勾当?
桂子问:“你怎么惹她了?她这么急去干什么?”
刘墩子说:“我敢惹她?她能有什么事?一辈子都是来去一阵风,想往哪里飘就往那里飘!”
四
飘风口的地形属于典型的火山熔岩性质。围绕火山口湖泊一转几十公里全是突起的山岩,连绵不断也能遮风挡雨,形成一个异于外界的小气候。飘风口人就繁衍生息在凹内,如同生活在母亲怀抱一样。
山岩上满是绿的黄的蓝的青的植物。从古至今,飘风口人从来没数清过到底有多少种。正是这些植物,给了飘风口人飘逸的个性,更给了飘风口人借天借地借风借雨的灵气。
当年修火车道要破山而过,填火山口,毁村。他们认为没了生“柴”之道,更重要的少了飘风的地方,所以坚决不同意。要钱而没有女人没有娃有什么用?所以最后施工方只好避开了这个飘风口。
张子松平时很少用独轮车,他搞不清楚一动独轮车就会吱吱呀呀发出声响的原理,但今天特别喜欢听。声音清脆嘹亮,在清晨的薄雾中回转轻扬,仿佛一个人在林间纵情歌唱。飘风口人说,从独轮车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个人的心情来。此时,张子松终于明白,独轮车的歌声也是飘风口人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
“子松,采樵啊?”薄雾里歌声中有人走出来。
“啊。赶集去啊?”
“啊。我像看到熊彪和几个哥们,在你的樵区坐。熊彪有点横不讲理,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没有啊?”张子松想不明白,熊彪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平时交往不多,与我何干?
“啊。那就是我想多了。”
张子松来到樵区,果然看到熊彪几个坐在林间的石头上。脸上看不出恶相,但能看出是在生谁的气。张子松主动打招呼,“早啊!”
尽管张子松是笑脸,熊彪出言还是极为不友好,“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吗?”
“等我?什么事?”
“不明白是不是?那就让你明白。哥儿几个,他让我们脸上无光,我们也要让他脸上无光……”
平时相处从没有过节的几个,今天像有仇似的,上来就拳脚相向。张子松也是有血性的男人,遭此莫名之冤,他顺手从车上抽出一根压棒,“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们,伤了人别怪我下手太狠啊?!”
张子松始终顾忌,但熊彪几个阴狠有加。将张子松打翻在地,开始连踢带踹。
关键时刻,郑香兰骑着摩托车赶到了,“熊彪,撒野了是不是?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不看看谁是主人?”
“哈哈哈,你是他的主人,他是你的狗对吧。狗怎么能跟人抢食呢?哈哈哈……打的就是癞皮狗!”
看来,熊彪几近丧失理智。他的兄弟都慑于郑香兰的气势缩起手脚,只有熊彪仍在疯狂。
郑香兰杏眼怒放,“不来狠的看你还不服了!”她拾起地上的木棒,高高抡起,照着熊彪的腿狠狠地横扫过来。
咔嚓一声,熊彪的腿折了。鲜红的血顺着裤管浸沏滴落,吓得他几个哥们目瞪口呆。
郑香兰指着他的几个哥们,“你,你,把他背到医院去。让他自己掏钱。张子松的我来负责。”
“行,行。”
熊彪用以血为代价为郑香兰做了垫基石。感情这事就是这么让人刺心!
“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郑香兰扶起张子松,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没有。”张子松今天稀里糊涂的,“真是莫名其妙!”
郑香兰见没事,噗哧一声笑起来,“鱼没吃到,倒惹了一身腥!”
“什么鱼什么腥?”
这些内幕张子松不知道,郑香兰敛住笑容,插科打诨地搪塞道:“鲤鱼。鱼腥。”
“哪儿的鱼?”
“火山口的。”
郑香兰突然喊起背心痒得钻心,她够不着,让张子松帮忙挠一挠。哪怕是邻居,平时张子松还真没挠过郑香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挠了。
“不行啊,浑身都在痒!”郑香兰歪动肩膀扭动腰姿,像一枚浮在水面的寡鸡蛋,“完了,莫不是碰上‘美人脱衣’了?”
张子松一看郑香兰的脖子,满是疙瘩红疹。再看林间地面上确实有长满了俗称“美人脱衣”的阔叶作物。不小心接触到人的皮肤,便会瘙痒难熬,轻者过敏重者昏迷危及生命。只是,张子松没有看到郑香兰是故意碰到“美人脱衣”的。
“美人脱衣”在夏季毒性最强。飘风口人也有治“美人脱衣”的良方。就是飘风口山下火山湖的那片湖水。浸泡在湖水里,不停地游动或不停地冲洗半个小时便会阻止其继续发作。
“快点快点,下湖去下湖去!不能开玩笑。会泅水吗?”
“不会。”
火山湖,是飘风口人的母亲湖。碧柳如云烟波浩渺。
靠湖边有几排防浪柳淹在水中。郑香兰褪尽衣衫,像防浪柳一样半潜入水里,露出香肩半影。
张子松不敢看也不能不看,他要保证郑香兰的安全。他清洗伤口时,被郑香兰一把拖进深水,浑身湿透。他不得不脱掉紧巴在身上的汗衫。
等张子松再次看到郑香兰时,郑香兰已经往湖心方向去了。
张子松大喊:“快回来,你不要命了?”
郑香兰充耳不闻,继续朝那片开阔的湖水游去。
张子松只得加劲追赶郑香兰。万一精疲力尽或是蜷筋,哭都来不及。
郑香兰像鲤鱼精一样古灵精怪,在张子松的身边钻来钻去。
风声浪声笑声浑然融合,构成了人间最美丽的景色。
极目远处,在飘风口那边的山上,桂子眼泪婆娑。她知道她的使命再一次完成了,只需轻身一转,像风一样隐入林间。就在昨天,桂子也在医院查出“地中海贫血症”病灶。她终究没有逃脱家族遗传病的魔咒,让人扼腕唏嘘命运无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