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时,就喜欢跟爹到芦苇滩上药野鸡。药野鸡用的诱饵是一颗颗看上去叫人馋涎的黄豆。它的做法很简单。从母亲收藏在角落的瓮坛里抓两把出来,嘣嘣啦啦撒进盆里。舀一瓢水倒进去,将黄豆泡软。再找个铁钉钻出小眼,灌进点点杀玉米虫用的“六六六粉”,用手指挑点点泥巴封住眼就成了。每天上学前在芦苇地里转两圈,找到野鸡出没的踪迹撒上药豆,说不定到晚上就有收获。
黄豆好找,“六六六粉”却特别金贵。每年只能在杀玉米虫的季节,村里才派人去买一点回来。最好的方法,是乘在玉米地撒药的机会去偷抓两把回来。我躺在地里,瞅着看守“六六六粉”的猴子伯打瞌睡了,一骨碌爬起来,悄悄摸到他的身后,屏声敛气小心翼翼伸过手去。不想,还是被猴子伯反手一把掐住了,“小B,你不得比狗獾子精些!”猴子伯捉狗獾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能手。狗獾子鼻子不灵,眼睛却特别尖。进玉米地扳棒子时,一有动静就蹓得无影无踪。猴子伯光着身子,抓乱头发,披件蓑衣,伏在地里,跟狗獾子装同类。还真有狗獾子信以为真,钻进圈套的……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找出旧自行车钢圈,嘣儿嘣儿卡断几根钢丝。端一钵水,把钢丝抵在一个破石礅子上磨尖。我想做把飞叉,去叉野鸡。
天擦黑,爹收工回来了,带来了满院子的“六六六粉”味。我使劲嗅着,这药味比饭桌上的野鸡香味还好闻。爹用手托了托口袋,“伢子,你看,这是什么?”
我伸手一抓,滑溜溜的,失声叫起来,“六六六粉?”
爹慌忙捂紧我的嘴,用嘴朝隔壁的猴子伯家呶了呶。
娘从屋里出来,下河去淘米。她怀疑地看着我们,“你捂伢子的嘴干什么?”
爹嘿嘿干笑,“没什么。”
我说,“娘又不是外人,可以跟娘说呀?”
爹说,“她心痛她的黄豆啊!”
“哦……?”
有一次抓黄豆被娘发现,娘举着扫帚在院子里赶了两转,没打着。我笑了。
我负责看着水埠头上的娘,爹撕了张胶纸,将“六六六粉”包好,塞进厕所瓦缝里。要用时就取一点点出来。
到了秋收时节,狗獾子也要准备食物过冬。每天夜里,成群结队地从芦苇滩上出来,钻进玉米地,践踏得特别厉害。村里鼓励群众捕捉,一条尾巴一个工。所以,每天夜晚都有男人出来像狗獾子一样活动。
爹要进玉米地,娘当面不说,爹进去后却又嘀嘀咕咕,烦躁得要命。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不明白地问:“娘,你是怎么了?”
娘说:“你爹不是去捉狗獾子。”
“瞎说。”因为爹第二天早晨都会背一只狗獾子回来。回家第一件事是砍掉狗獾子尾巴,挂在木钩上风干。我相信爹!
我将娘的话说给爹听。爹说:“你娘有心脏病,神经也不好。不要惹她。”
我吃了一惊,“娘有心脏病,我怎么不知道?”
“生你之前就有。”
“哦……”生我以前的事,我怎么能弄清楚呢?
我向娘求证。娘说:“你爹想害死我。”
娘真的有点神经病了。从那天开始,我就有了预感,娘迟早要出事的。我整日惶惶不安。
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想到芦苇滩上寻野鸡。猴子伯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你娘心脏病犯了,你爹抬着你娘正往医院赶呢……”
我愣在那儿。早晨出门时,娘只是说感冒了,叫我告诉爹一声。猴子伯一把拉着我,“你这伢子,怎么犯傻呢,心脏病不是好玩的。快跑,去见你娘一面,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过来,这是与娘生死诀别的时刻。于是我拚命地跑,路怎么近怎么跑。被野草绊倒了爬起来再跑。树枝扫到脸上,扫得眼睛生痛,全然不顾。把猴子伯远远地抛在后边。
远远地,在一截弯弯的大堤上,一群汉子七歪八倒地瘫坐在大堤上。我听到了哭声,是爹的!
我痴痴地立着,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白光闪烁……
爹说,爹拿了感冒药,让娘服下。娘生性害怕吃药。于是将药碾碎,拌着糖服下。谁知还是不行,才想起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
爹说的斧口不差。我只能感叹我的命不好,这么小就死了娘,让村里的婶子们好生怜悯。
娘死后,我和爹过了大半年光头露腚的日子。和娘在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天晚上,爹和我商量,“伢子,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想跟你再找个娘,行不行?”
我早就想过这事了,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娘,爹和娘的感情并不怎么样。我爽快地答应,“行啊,免得老要我烧火做饭。告诉我,有人了吗?”
爹问:“末桂婶对你如何?”
是末桂婶,这我倒没想到。那时候划分贫农富家,末桂家的成份不好。有一天进玉米地偷棒子,被大队长发现,想趁机糟蹋她,是守秋的爹提一杆猎枪将大队长赶得心惊肉跳。自那时,末桂婶对爹一直很好,我也听说过。哦,想起来了。爹进玉米地,娘烦燥不安,是不是因为末桂婶?
瞎想瞎想,一个青头棒子想那事,算什么?!
但村里的人自此开始议论纷纷。我每过一处,都能用眼睛余光扫到有人对我戳戳点点。
一天黄昏,猴子伯把我拽进芦苇丛,直截了当问我,“大伙都说你娘是你爹害死的,为的是想和末桂在一起。你有没有怀疑的地方?”
我皱起眉头,“不可能啊,爹娶末桂婶商量过我呀?”
猴子伯急得圈圈跳,“你伢子蒙在鼓里。这么跟你说,你爹跟你婶好的时候商量过你吗?”
“我爹跟婶以前真有事?”
“嗯,真有事。”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感觉爹欺骗了我。“那爹害娘是怎么害的?”
“用药最简单!”
说起药,我想起“六六六粉”,撒腿就往家里跑。跑进厕所,寻遍瓦缝,怎么也找不到那包“六六六粉”了。
爹呀,真的是你害死的娘啊?!
我的脑袋一轰,栽倒在厕所门口……
猴子伯愤怒了,和一起捉狗獾子的汉子们处处刁难爹和婶。有一次,村里的人挑土筑档,使锹的和用扁担的半个小时一轮换。到爹和婶面前时,却被人从后面挤了。连续几天,爹和婶肩膀磨破皮了不敢吭声。腿爬软了,慢一点后面的人就催。
爹和婶无立锥之地。婶整天满脸愁云。爹无神地望着我,“伢子,你害死爹了!”
我忿忿不平,又问那包“六六六粉”的事,“你能说清楚吗?”
爹摇头,“我真不知道药到了哪儿。前两天,你贵叔的鱼塘被人药了。看是不是有人上厕所看到了,拿了去……?”
“骗人!”
爹无可奈何。
夜晚,爹婶已经睡了。猴子伯突然带了一帮人踹开爹婶的房门,把披头散发的爹和婶从床上拖了下来。猴子伯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在快活……想起伢子妈死得真冤,你们快活得下去吗?你不承认杀了伢子妈是不是?那好,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分开睡,也不准关门。老子们每天留两个人到你窗下听着。一来守护伢子,二来不准你们快活。你们承认了就放过你们。”
猴子伯说到做到,只要看到爹和婶在一起了,就来踹门。爹被整得精疲力尽,好几次犁田时晕倒在地里。但没一个人怜悯地上前扶一把。
爹婶终于抗不住了。在一个风雨之夜向猴子伯承认了杀害娘的事。
那一夜,爹婶的房门紧闭,外面风声雨声盖过了一切……我既恨爹又可怜爹!
我问猴子伯,“既然爹承认了,为什么不去报案?”
猴子伯叹了口气,说:“伢子,你恨爹吗?”
“恨,他害死了我娘!”
“你还小,好多事不懂。他也是你的亲爹,你不能太恨他。”
猴子伯欲言又止,“其实啊,好多事都出于无奈……”
我听得懵懵懂懂。
“比如你要为娘报仇,报了案,你爹进了牢房,谁来抚养你?”
的确,我只顾愤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孤儿的命运我是亲眼见过的……
此后,猴子伯攥着爹的把柄,一直不让爹和婶再生孩子。我也一直对爹婶没个好脸色。
我十五岁时读高中,婶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压力,疯了。经常往外跑。爹出门一找就是几天。
爹有一次送生活用品到学校,我照例领了东西,一声不吭进了教室。上第二节课,有同学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爹怎么还没走啊?”
我回头一看,在操场边,爹一直望着我的教室……血浓于水,亲情不舍。我的眼窝一热,泪水刷刷直流。
就在那个星期天,我回家看了一次。穿过芦苇滩时,早没了儿时的那份心情了。看芦苇花摇荡在风里,回想起爹和我在芦苇丛里捡野鸡的阵阵欢笑……仿佛就在昨天。
家门紧闭。我没有感觉到诧异……这个家给我留下的记忆太痛苦了!
猴子伯说,一个月前,婶再次发疯出走,爹出门去寻再也没有回来……
以后,有的说爹和婶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有的说就在芦苇滩上扎了个蓬子,靠捕捉野物为生。也有的说爹和婶生了个女儿……种种传说,莫辩是非。
那年冬天,村里又一次组织烧荒。因为芦苇烧过了,第二年才生长得茂盛。好多男人撑了船在河里,准备像往年一样捡躲避火头慌不择路栽进水里的野鸡野兔野狗獾子……但,这一年没看到,大家都很失望。
这场烧荒的火烧了一个多星期,火头一直很旺。比哪一年都烧得干净彻底。
每年的一场火,把人们心底里七七八八的杂念也烧得一干二净。来年开春,一切从头开始。
就在烧荒现场,猴子伯一脸黑血,瘫倒在地上,从此中风不起。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猴子伯为什么突然中风:原来,藏在瓦缝里的那包“六六六粉”是猴子伯如厕时顺手拿走的。但那些野物是不是爹跟婶吃光的就不得而知了。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爹知道每年都要烧荒,不会傻到等着火来,烧死在里面。因为没有人看到过烧焦的尸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