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很多很琐碎,这个锣人的故事便被淹没在其中。随着爷爷年事增高,他反复啰嗦的“锣人锣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便抽出时间,零星地收集着他那些零星的记忆。直到爷爷去世,我终于悟出了这些记忆的珍贵,才用拙笔留下了这篇《锣人》。
一
爷爷姓杜,苇子沟人为什么都叫他锣爷呢?起因是我们家藏有一面大铜锣。锤头是用麻布裹的有碗口大,锤杆是用槡树轧的和擀面杖一样粗,尾部嵌系的红绸布也十分耀眼夺目。爷爷潇洒地一挥胳膊,红绸布在锣边画出一个又一个迷人的圆圈,锣声便响彻云霄。
至于这面锣是怎么来的,爷爷也说不大清楚。因为铜锣太大,跟古时候为官辇开道两个喽啰抬着边走边敲的那种差不多,便认为祖上有人当过不大不小的官而私下截留了一个。还有人说祖上是做大生意的,用一船黄豆换回来用于保家护院的。作为后代的我曾认真研究过,认为这全是先人们往荣华富贵方面的附会。尽管唐朝时期出了个大名人,但却是文官后来也没落了。倒是这面铜锣最真实的流传了下来,给爷爷脸上带来无上荣光。
因为没有了两个人抬的条件,一个人一只膀子执起锣来需要很大的臂力。于是爷爷挑水劈柴担谷子全部用单手,硬是练出了像扁担一样柔韧结实的膀臂。平伸出胳膊吊起锣还能钩两个人。爷爷敲响的锣声能惊飞满苇子沟的阳雀老鸦,还能绵延到很远很远的滩外与大佛寺的钟声媾合。
苇子沟的富绅邹其祥曾花了一黄桶(民间盛具,约装500公斤稻谷)绿豆,请城里的铜匠铸了片锣,用船运回来和爷爷同台比擂,以此想煞掉爷爷的威风。谁知他的那些家丁轮番上阵敲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全部瘫倒在地,爷爷依然威风凛凛立在台上引来阵阵喝彩。
爷爷的年代兵荒马乱。苇子沟逐渐组织起以爷爷为中心的锣队以后才给人一点点安全感。加入进来的人有一个特别的称呼:锣人。除两个鼓乐班子的锣外,平常殷实一点的人家也卖一面小锣加入进来。抢个火抓个强盗赶个土匪作用还比较大。
有一次,耿叔家遭遇了贼人偷窃。开始耿叔还是一个人在悄悄地追,不过他出门时习惯性地取下了挂在门旁边的小铜锣。眼看贼人就要进入苇子沟了,耿叔慌忙操起小铜锣锵锵锵地一阵猛敲向爷爷报信。苇子沟生长着一望无际仿佛跟天连在一起的苇子,是野鸡野兔野獾的天堂是苇子沟情男情妇幽会倾诉的地方当然也是贼人逃命的生死场。
爷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像麻猫子上树一样敏捷地爬上屋脊。他执起锣,用不断变换的锣音调动起苇子沟锣人四面八方朝耿叔围了上去。
锣人围住贼人,爷爷钻进去一看傻眼了……原来贼人偷的是耿叔的老婆。
这事在苇子沟成了笑谈。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这事之后,苇子沟锣人名声也越来越大。那些想打苇子沟主意的歹人说,“连偷一个能跟着跑的活人出来都很难,别的就更不用想了。”所以苇子沟相对要平静许多。
二
不过后来这种平静冷不丁地就被打乱了,自从邹其祥的儿子邹文国回来以后。
邹文国从小就在外面读书,每年只往家里寄过一两封信,几乎断绝联系。最近邹其祥接二连三接到几封信:说是邹文国因为追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精神崩溃变成了花痴,在马路上看到女人就嬉笑追逐。邹其祥只好派管家乘船下汉口接回了疯疯癫癫的儿子。
下船埠头时,苇子沟的好多人都去看了,包括爷爷。
邹文国蓬头垢面,被管家强行穿上的长衫给撕成了一条一条露出里面更加破烂的衣衫。
邹文国的母亲当场落泪了,“我的儿啊,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啊!”
邹文国不认识母亲了,看到母亲只当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围绕着母亲转着圈跳着脚拍着手像在唱儿歌:
“花娘子,我娶你
掀盖头,抱枕头
舒舒服服叼奶头……”
邹其祥大怒,上前一个耳光,“你个爷丈的,这些年的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邹文国被煽得天旋地转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作孽呀作孽!”人们一片哀叹。
邹家是个大户人家,靠做生意起家,用钱买了苇子沟一多半的土地。
为保家护院,他成立了一支护院队。前两年,新四军从襄北而来,邹其祥吃不准新四军的政策随国民党跑了。现在,新四军退出襄南,邹其祥回来当上了国民党的保长。
邹家是典型的湖广四合院,大天井百叶窗三合门。大门口有石狮,正厅在后面,东厢西厢两排长房间住满了家人和家丁。所有房间都用圆木铺垫成隔潮地板。靠厨房的那头还留有两间地下室。因是全木结构,邹家格外谨慎防火,一旦失火便无交可解。
偏偏,邹文国回来不好好睡在房间的大床上,而是大抱大抱地抱进稻草铺在地下室里,吃喝拉撒。任管家怎么用好话哄他劝他都无效。
从这里可以看出,邹文国回家前就是这么生活的,随便一个旮旯就能凑合一夜,痛得他老娘眼泪汪汪。
邹母时刻担心儿子会干出傻事,吩咐管家紧紧盯着邹文国。邹其祥心里倒放得开:如果出事,就是他命该如此。
邹文国吃饱喝足也不干别的,就是到村里南边北边疯跑。东头的酒坊掀个晒酒麯的簸箕,西头的豆腐坊推翻个泡黄豆的水缸,南边的絮铺偷个木磨盘滚圈圈滚下堰塘。不过损失都不大,家人赔个不是就过去了。
邹文国同我家爷爷发生联系是在一个婚宴上。
苇子沟的婚宴有个习俗——打暴锣,就是逼迫新郎新娘拿出礼水来谢大伙。
爷爷和耿叔各执一面锣,在新郎新娘耳朵边猛烈敲击,两人一唱一和好不开心。
“八百钱,买头猪
喂三年,鹰叼走
奶奶哭,还是舍不得那张嘴……”
锣人们正起兴头,邹文国突然出现在婚宴上,他拖了根棒子冷不防朝爷爷手里的锣袭来。爷爷用胳膊一挡,咔嚓一声,棒子折成两截。邹文国被反弹倒在地下。
人们一起驱赶邹文国,但邹文国口里一直高喊:“锣……锣……”。
爷爷见他可怜,相信邹文国摔不坏铜锣,索性将铜锣递给邹文国玩。
好在邹文国并没有在婚宴上瞎闹,手舞足蹈敲打了两圈后离开了,上了村里的大路。
疯儿子喜欢锣,邹其祥就将先前和我爷爷比擂过的那面锣取出来交给了邹文国。锣重,邹文国拎不动,就在路上边滚边敲,被锣人喊着“滚锣”。
邹文国神经错乱,锣点子不着边际,不会和锣人们使用锣谱混淆,便任由他疯去。
此后,苇子沟不分时辰不分昼夜冷不丁响起滚锣音,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该干吗照样干吗。
三
谁都不曾想,邹文国滚锣还为他滚来了一个漂亮媳妇。
邹其祥接到乡长张应山的命令:说有人发现苇子沟东头酒坊里的一名洗衣娘是新四军一个中心乡的副乡长,新四军撤退时留了下来就地隐避……要邹其祥抓住她送往乡公所。
邹其祥指挥家丁抓住了洗衣娘,用牛车拖了正往乡公所送。队伍行进到一个拐弯处被躺在路上的邹文国挡住了去路。邹文国发现有女人,嘴里嘟啷着爬起来滚着锣一边敲一边冲过来。围绕着洗衣娘团团转,并唱起小时候的儿歌:
“花姑娘,咚咚锵
嫁到婆婆的喝米汤
米汤喝不完
就是两扁担……”
因为是少爷,家丁们不敢乱来,只能躲着他始终不能前进。
管家对邹其祥说,“乡长抓人的证据也不足,不如留下来给邹文国当媳妇。也可以了却您一桩心事。”
管家的话正戳在邹其祥的痛处。邹文国回来后他出重金请了四方郎中也没有医治好儿子的病。他就这么个儿子,如果娶上媳妇生个一男半女,也算邹家有后了。
为此,邹其祥来到洗衣娘面前说,“你目前的处境很不妙。我也不是真心想把你交给张乡长。我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如果你能嫁给我儿子,成我们家媳妇,我就有理由在张乡长面前保你逃过这次劫难。”
准确地说,邹其祥只是财心重一点,对其他不怎么热情,答应张应山当保长也是出于对家庭财产的保全。像眼前,如果洗衣娘不与他家相干他就有可能交出去。如果与他儿子发生了联系,相信他会出手相救。
邹文国似乎听懂了爹的意思,将锣滚得更来劲了。四周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村东头又冷不丁响起一阵凌乱的锣声。人们知道那是邹文国在瞎胡闹,依然倒头大睡。
天亮后,人们在昨夜响锣的地方发现了一具男尸体,头被什么砸扁了。是村东头酒坊里放酒的锅工。人们不解:邹疯子与锅工有什么过节?
但这只是猜测,没人看到就没有证据。
(关于这段,真实的历史是:酒坊的师傅来求爷爷,说邹疯子怀疑洗衣娘是锅工出卖的,拿枪将锅工逮着押往苇子沟上。爷爷急忙朝苇子沟上赶去准备救下锅工,但半路上听到一声枪响,知道已经迟了便折了回来。)
四
原以为邹文国结婚后花痴病会有所好转,谁知他还要睡他的草窝,空留个媳妇在房里。管家将邹文国关在房里,他却从窗户跳了出来。
邹其祥日夜给祖上和菩萨上香,祈求神灵让他的儿子早日开窍,好延续邹家香火。
唯一发现邹文国不是真疯的还是我们家爷爷。邹文国经常缠着爷爷要敲锣,爷爷没事时便有意无意教一些锣谱给邹文国。邹文国用心默记的那副神态完全暴露出他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爷爷也没有戳穿邹文国,因为他知道邹文国装疯自然有他装疯的理由。
尽管洗衣娘成了邹家媳妇,张应山还是不放过。有一天,张应山带了几个乡丁来到邹家要人。
邹其祥不硬不软地顶着张应山,“我调查过了,这姑娘是经常来苇子沟贩酒客的丫头。家里失火烧光了才来朋友家借住的,根本不是你所说的新四军。再说进了邹家的门就是邹家的人,张乡长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让你白跑,要多少开个价。”
张应山平时都是见钱眼开,这一次态度却异常强硬,“我能看你的面子,但县党部却不看我的面子。这种事上面追查得紧,弄不好就要掉脑袋。邹保长是个明白人,县党部说有一个共产党中心县委民运部长潜回了本乡。命令本人严查所有近期从外面回来的人。令公子是真疯还是假疯,只有邹保长的心里最清楚。”
说实话,邹其祥从来没有将儿子同共产党联系到一起,也没怀疑儿子是否真是疯子。张应山这么一说,倒说得他疑疑糊糊了。不过,此刻邹其祥保护儿子的心情占了上风。
无可奈何,邹其祥只得交出洗衣娘,同时暗地里吩咐管家赶紧去找邹文国。如果邹文国施救,就证明儿子确实是正常人,他也会伸出援手。
此时,狡猾的张应山说,苇子沟地形复杂,常有野物出没。希望邹保长能够将他们送出苇子沟。
这不是明摆着拿邹其祥当人质吗?
邹其祥无计可施,只得听从命令,带着护院队一起押送洗衣娘。
苇子沟是人们进出的必经之路,也是事故多发地段。野风一来,苇子沙沙沙地响,间或各种野物此起彼落的啸叫声,碜得人头皮发紧心里发慌。
张应山感觉苇子里潜伏着杀机。他命令队伍快速通过苇子沟。
张应山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震天价响的锣声。锣点急骤,像暴雨倾盆而来。呐喊嘶叫的声音也似狂风涌浪。整个苇子沟和前面不远的苇子湖一起波浪滔天。
苇子沟上空升腾起滚滚黑烟。
管家大惊失色,“不好了,家里失火了……!”
邹其祥面如土色,急忙命令家丁折回去救火。
张应山面露狰狞,抽出手枪对准邹其祥,“邹保长,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出事你我都性命不保。”
邹其祥也不甘示弱,抽出手枪抵在张应山的脑袋上,“老子家产烧光了,也等于性命丢了。伙计们,你们先撤!”
呼啦啦,押送洗衣娘的队伍少了一大半。张应山带来的几个乡丁陷在惊涛骇浪里惊恐万状。
随着苇子里叭叭叭的几声响,一个乡丁倒地乱嚎,一个乡丁滚进臭水沟,其他乡丁则抱头趴在地上。
等张应山再抬起头来,洗衣娘已不见踪影,满眼只有苇子在晃动。他踢了那个嚎叫的乡丁几脚,“狗日的,起来给老子追!没死,你乱嚎什么?”
乡丁爬起来,胳膊腿都看了一遍,又摸了摸脑门,“我没中枪啊?”
滚到臭水沟的那个乡丁被苇叶子划破了脸血流满面狼狈不堪。
张应山顺着枪响的方向搜了一截,发现了几根粗壮的芦苇被拦腰折断。他抓起一根用力一撇,发出清脆的如同枪一样的响声,顿时如丧考妣蔫在一边。
这里不用讲大家也明白了:放火烧邹家的是邹文国,他点燃了自己睡的草窝。敲锣的自然是我爷爷和那些锣人。一呼百应的当然就是苇子沟的老百姓。
最后一句交待:邹文国正是新四军撤退前襄南根据地一个中心县委民运部长。洗衣娘是一个中心乡的副乡长。
邹文国在苇子沟救下洗衣娘以后,顺着动物到湖边喝水的通道来到湖边。寻找这条通道的技巧正是我爷爷教他的。他的父亲邹其祥命令管家撑来一只船早早地等候在通道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