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五点以后,卖电动汽车的门店里,基本上就没有客户上门了。
赵轻燕关了电脑,收拾好办公桌上的东西,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是下班的信号。
店里的两名女员工知道老板熊虎这两天到厂家跑下半年的订单去了,心里有一点希望比较好说话的老板娘早一点放她们回去。她们在玩手机时,用眼角看着赵轻燕。赵轻燕一动,她们就明白这个时刻来临,跟在赵轻燕后面动起来。赶紧收起手机,将几个凳子扒到墙边,拿起拖把拖地。
电动汽车市场里,各个门店生意都差不多。五点钟是个基准点,有事可以跟老板说一声提前走。但熊虎不行,一直都要掐到六点半准时下班,一点人情也不讲。
赵轻燕说:"我先走了,你们收拾好后就锁门下班吧。"
"好的,老板娘。"两名女员工喜形于色。
赵轻燕来到售后服务部。
维修师傅许明正在帮电焊师傅安装电动卷闸门。
原来的门坏了,许明向熊虎申请了多次要请人来维修。熊虎怕花钱,一直不同意。是赵轻燕看到许明用一根弯爪钢筋吊起身体拚命往下拉门的情景,才劝说熊虎同意换门的。
赵轻燕问:"许师傅,有没有要遛的车?"
车辆维修后,一般都要开出去遛两圈用来发现新问题。
许明说:"有一辆,喏,那辆蓝色的。电不太足,不能跑太远。"
"不会跑远,就到堤上去遛一遛。"
他们说的堤上就是东荆河大堤。东荆河从汉江而来,蜿蜒崎岖两百多里,蔚为宏伟壮观。
有时候心情郁闷了,赵轻燕就喜欢到这里来溜达排遣。与老公吵架,和客户扯皮,给进入青春期的儿子讲道理,都是花费脑筋的事。每一次到这里来,蹓一蹓大堤,看一看河滩,吹一吹晚风,脑子便会清晰许多。
在黄土地的农村呆久了,都会有进城的愿望。在钢筋水泥凝固的地方呆久了,也会产生一种冲出城去的欲望。
这一次,没有谁招惹赵轻燕。就是太安静了,下意识提醒她,今晚应该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趁心情开朗,出去好好地享受一番,就她一个人。
熊虎做事有点专横跋扈,平时没少给赵轻燕找麻烦。
现在卖电动汽车属于打国家政策的擦边球。他们代理的品牌,质量本来就不能和正规厂家相比,售后问题排着队地找到门店来。
熊虎倒好,不但不耐心解释,帮客户排忧解难,反而露出一副无奈相。他对客户说:"本来就是这么个水货。你们当初买的时候就图个便宜,现在出问题很正常。"这不是火上浇油吗?这么简单的都不懂?还是根本就是以势凌人?
客户大多数是老年人,也大部分人选择了忍气吞声。还好有地方修理,只是多出一点钱。所以,许明这里,天天早晨电动汽车封门。有熟悉的客户,连门也不叫,直接用脚踢卷闸门,哗啦哗啦响,想睡个懒觉都不行。
事情被熊虎的爆脾气按压着,表面上风平浪静,店里的生意还混得下去。
客户中也有想维权告到"消委”的,熊虎便将这些人一顿好骂。什么"硬鼓子翘皮”什么"倚老卖老"什么"老来无人情"之类的话,能从熊虎嘴里一串串出来。羞愧得赵轻燕无地自容。
平时在生活当中也是一副粗蛮相,从来不照顾赵轻燕的感受。但赵轻燕生过气后,也和那些客户一样,选择原谅熊虎。让人明显感觉出赵轻燕在忍让,似乎有难言之隐被熊虎利用着。
按理说,赵轻燕长得很出众,身材高挑,长发披肩,脸上白白皙皙。哪怕是现在这个年纪,走到街上还有很高的回头率。假如换成别个这样长相的女人尾巴会翘到天上去。配熊虎多出一截还甩弯儿,怎么还成了小媳妇呢?
二
赵轻燕很喜欢蓝色。这是天空的颜色,代表高远、开阔,代表欲穷千里。
赵轻燕在大堤上弯弯扭扭,扭得有些累了。想追逐前面的尽头似乎不可能。总觉得前面的弯更大,风景更美,更气势磅礴。但迟迟没有看到如愿以偿的景色。后来才发觉,是自己的期望永无止境,现实才给了她明确的警示:美丽的景色永远藏在无穷无尽的道路前边。人永远都在路上。
赵轻燕将车停在路边:一半挂在路肩上,一边跨进堤边的草丛里。大堤是用来防汛挡水的,不是跑车的路,三米多宽。别人都是这样,她是学的,好让对方过车。
脚下全部是石子。赵轻燕在平坦路上走习惯了,脚下硌着石子,竟然连路都走不稳了。这不由得让她想起了村里的石子公路,不管穿什么鞋,她都能够在路上健步如飞。
赵轻燕和熊虎去找师傅许明,走的就是这样一条石子路。
轮胎碾飞的石子砸在越野车底盘上,叮当叮当响。熊虎发牢骚,"许师傅怎么住在这种鬼地方?"
熊虎在许明的店里维修过汽车,印象很好。他们开电动汽车店,需要一名售后师傅。熊虎便找了过来。但许明早已转租走人,听说是回家离婚去了。
好在熊虎这人懒惰,当年留下的电话没删。电话一拨就通了。
找到许明时,哪里还看得出他是个男人!一幢破旧的祖屋年久失修,这里塌一块那里塌一块。睡的卧铺缩在墙角比狗窝不如。整个人邋里邋遢不像个人样。
艰难的生活境地触动了赵轻燕最柔软的心底,她当场眼泪盈眶。
熊虎问:"为什么离婚?"
许明说:"这还用说吗?"
熊虎说:"你不是在挣钱吗?生意那么好,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许明一阵苦笑,"我这人不会做生意,掰不开情面,不会讨价还价。修车的人多,收的钱少,入不敷出。关门是迟早的事。"
熊虎说:"我当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提醒过你。"
许明说:"我也晓得。但一开始便宜修车,形成了固定模式。后来想多加一点,都感觉不好意思,加不上来。"
赵轻燕明白,许明犯了生意上的大忌:即为了拉生意,低价服务,往往会形成套路,套死自己。正确的做法应当以服务质量取胜。这一点,她会牢牢记住。
熊虎说:"这一次跟我去干吧。不需要你讨价还价,你只要照着工单去做,简单得很。"
许明还是摇头。
"为什么?你打算就这么混下去?将来你的丫头怎么办?哦……你的丫头呢?跟没跟你?"
"跟我。在读初中"
"那还有什么说头?不跟丫头挣一笔钱,你良心能安吗?"
"不是。我也不想出门了,不想被人冷眼。"
"什么情况?"
许明摘下头上的黑色广告帽,露出一头枯槁无色的头发。额角鬓角颈脖子处,到处都涂抹着黄色的药膏。
"癞子?"赵轻燕和熊虎同时惊叫出声。癞子是银屑病的俗称,患上这种病很难根治,一生痛苦。
许明说:"这也是离婚的原因。"
熊虎看了赵轻燕一眼。
赵轻燕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我认识一位老中医,有祖传秘方。找他看银屑病的人都治好了。我可以带你去。"
"哦?"这倒是一个让许明无法拒绝的理由。
许明就这么跟熊虎当起了售后师傅。
许明来服务部不久,老屋就全部坍塌。也好,这样能断了他的念想,一心一意上班挣钱。星期六星期天,丫头也不用回家,直接到他这里来住。
单身汉的生活也简单,两床被褥往二楼一扔就成了。早餐晚餐自己解决,午餐门店供应,厨房都不消要的。
其实,赵轻燕送饭来时用了点小心思。中午的菜打多一点。晚上,许明用电饭锅煮一点饭热一点菜。一餐就又解决了,简单又简单。
三
东荆河像护城河一样环绕着赵轻燕所住的城市,如同母亲抱着孩子。她转了半天,还是没有离开母亲的怀抱。
大堤很高,高到一排杉树巅子旁边,高到一排槐树花的顶上。看什么都觉得是俯视,包括她的城市。
紧护在堤脚的烟柳,卷伏在她的脚底,如浪而涌。
起起伏伏的墨绿中,有一条大马路径直往远处破浪而去。
眼前的一切魅力无穷。
赵轻燕知道,这是她站的位置不同,给她带来了新鲜的视觉冲击。以前,她没有发觉,她的城市换一个角度欣赏,竟然如此神奇,如此美丽。而这个视点就在她的身边,很近很近,近到她熟视无睹。
虽然许明照单干活,每月拿固定工资。但生意有它的复杂性,不像说的那么纯碎简单。时间一长,他不会讨价还价的性格还是影响到了生意。
许明以前的客户打电话来,"许师傅,我的刹车灯不亮了。"
许明想都没想,还和以前一样随口答应,"小毛病,你开过来,我帮你弄一下就行了。"
弄好之后,又是不好意思收钱。好像他的技术不值钱一样。
这下可好。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当年的许师傅又回来了,有点小问题都找来了。许明经常忙得白天连着夜晚。
一次两次可以,帮忙多了熊虎就不高兴了。怎么办?那就收费呗!
许明累得半死,工资却不见涨。只有熊虎高兴:意外开辟了一条财路。
赵轻燕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作为受益一方,她反倒为许明争起利益来了。
赵轻燕对熊虎说:"我们不能这样对待许师傅。这都是他以前的客户,最起码应该有个利益分成吧?"
熊虎奇怪地看了赵轻燕一眼,"他都没提出来,你叫个什么劲?钱多扎手?"
"生意不是像你这么做的!要想长久,公平合理才是最根本的!"
不用说,两口子又吵了一架。这次为许明,吵得有点莫名其妙!
赵轻燕清楚,许明有做生意的基础,只是缺人掌握。如果有一位懂事理的妻子帮助他,他的生意会相当红火。不像熊虎,如果不是赵轻燕撑着,生意早塌了。熊虎还一直很得意,以为生意都是自己做起来的,是他的功劳。常常在赵轻燕面前颐指气使,大话甩得牛鞭子响。
赵轻燕惜才,一直在有意无意教许明。
比如,换个车灯。本钱三十元,加个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加个百分之三十的工时费,再加个百分之三十的门面开支。收个六十块钱很正常。
许明吃惊了,"这我收不上来。"
赵轻燕说:"你收不上来,交给我收就行了。"
就这样,一笔生意很快完成了。并不复杂,并不需要很深的学问。
再比如。许明的客户多,有要买车的,有要卖车的。不约而同,都喜欢找许明。许明牵线搭桥,做成了许多交易。这完全具备了二手车买卖的性质,而许明一分钱都没赚。这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赵轻燕入手之后。每一台车都能赚个两千多块钱,轻轻松松。许明这才看清,原来生意是这么做的。
其实,生意都在身边,就看你如何入手。
许明慢慢在学,慢慢在开窍。他独立完成第一笔生意时,手里捏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兴奋得直用钱拍手。扬眉吐气地朝着天空吆喝了一声,“哟嗬嗬……!”
他的人生也许能就此赢来转机。
在治疗银屑病时,许明缺乏足够的耐心。
赵轻燕带他到老中医那儿。老中医的治疗手法确实少见。其他医生更多地使用膏药,他使用的是针灸加中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搭界,完全像是骗钱的庸医。
鉴于有前面治疗失败的教训,许明不干了。
赵轻燕说:“又不要你出钱?”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不知为什么,赵轻燕发起火来,“一个男人,怎么连这点毅力都没有?”
许明也倔强,“看得见的坑往里跳,你是不是傻呀?”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那是坑?”
“你试过了?那么相信他?”
“我试过了。亲自试过的……”
许明看着赵轻燕,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赵轻燕的表情有些痛苦,有些气忿,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突然一脚踩下刹车。
许明往前一冲,安全带勒得他肩膀生疼。
赵轻燕的情绪过于激动。许明更是摸头不是脑。
赵轻燕突然一把扯下头发。
许明惊得心胸一梗,目光发直:赵轻燕一头漂漂亮亮的披肩长发,原来是假的!
赵轻燕头上,毛发稀稀拉拉。看得出来,她也曾得过和许明一样的毛病。
许明无话可讲,从此以后,老老实实地接受治疗。
一个女人,愿意用暴露自己的隐私来增强一个男人的信心,可见用心良苦。
半年过去,许明的治疗见效。他离开了药膏,离开了满身气味。头发开始镀上黑色亮光。他的改变悄无声息,没有多少人注意,都只觉得许师傅像换了一个人!有人打趣道:“许师傅,是不是找到老婆了?”
四
顺着凸凹不平的斜坡下去,穿过护林,那边是一片倏长开阔的滩涂和一条弯过了不知多少道弯的主河流。
每年汛期,东荆河都要起一场大水。浩浩瀚瀚,波涛汹涌。
东荆河迂回婉转向南而流,一直没有回头。它的出口处是长江,长江的出海口是"长江三角洲",一个经济重地。东荆河一路畅通无阻。
赵轻燕感觉,河中的流水如同人的血液,经久不息,生命不止。
河里一年到头都有人游泳,包括冬泳。来来去去的汽车卷起高高的尘埃奔向这里。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热爱,十分虔诚,显得活力四射。
看到泥土,看到尘埃,赵轻燕如同看到故人一样亲切。她出生于泥土,养育在泥土,哪怕是离开了乡村,最具代表性的泥土也常令她魂牵梦萦。
滩涂上刚刚收获过油菜和小麦,裸露出黄颜色的土地,等待着季节,播种下一茬黄豆和芝麻。一直气喘吁吁一直在时光中负重前行的土地,难得清闲,难得歇息。
和绿色相比,赵轻燕更愿意看到这片黄颜色的土地。因为它代表一个季节的开始,她可以种下自己想种的种子。
赵轻燕几次送饭到服务部来,居然碰到许明不在。问前来修车的司机,司机说,被一个女人的电话叫走了。
一次可以,二次就引起了赵轻燕的警觉。
一次下班以后,已经是晚上了。赵轻燕心有所指,直接来到服务部,像警犬一样搜寻。
这时,二楼出现响动。
赵轻燕问:"是猫子还是老鼠?莫咬坏了东西哩。"说完径直往楼上而去。
"哎哎哎……"许明阻挡不及。
二楼果然有一个女人靠在床上。这女人红唇长发,长得还算漂亮。但好像缺一点礼貌。看到赵轻燕,也没打招呼,瞟了一眼,继续玩手机。
许明的一套生活用品都被赵轻燕换过了,包括床上的铺盖。看到有陌生女人坐在她买的床单被子上,竟然心生莫名的不爽。
赵轻燕对那女人说:"你起来一下。"
"干什么?"女人声音很冷漠,表情也不活络。
"我来收洗许师傅的衣服垫单。"赵轻燕毫不客气地将被子垫单脱成光絮。明摆着是不让人睡的节奏。
"你是许明的姐姐?"
"不是。我是他的老板娘。"
"哦……"女人能清晰地看出,赵轻燕不欢迎她。
赵轻燕逗留在服务部不走,一直到那个女人离开。
许明不理解赵轻燕为什么要撵走他的女朋友。连赵轻燕自己也不明白这举动是否明智。是不是精心栽培的一棵桃树,长果子了,有人伸手来摘便宜,她心里不舒服?
有时候,赵轻燕的脑子里闪过这种念头:离开熊虎。凭她的本事,和许明一起做生意,能够轻轻松松开开心心!
许明和熊虎一起出门看过一批车。许明回来了,熊虎却留下来与女货主到宾馆开了房间。
很明显,这批车是残次尾货。不然,人家能下那么大的本钱?
赵轻燕在销售这些车辆时,心里一直很压抑。
许明不善于撒谎。赵轻燕一问,他就一五一十全吐了。
奇怪的是,赵轻燕竟然平静如初,情绪一点变化都没有。是不是哀莫大于心死呢?
这次出门,熊虎说是参加订货会。赵轻燕清楚:熊虎是陪女货主出门"蜜月之旅"了。
不事张扬的赵轻燕一直苦于没法搜集证据。直接提起离婚,损失太大了,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赵轻燕要许明帮忙倒是很方便,但许明是谁呢?根本不能做指望。所以说,一切只能等,等哪一天不受控制地爆发。她对许明的一份情愫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想让熊虎抓住把柄,又不想轻易放弃。
目前就是这个样子。要想把日子过明白不容易,还得修修补补继续过下去。身边的人们何许有很多同样的例子。
如同眼前这条通往河里的土路上,尽管尘土飞扬,不是有很多人都在穿行而过吗?
河里,满是激流勇进的泳者。河面上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救生用品:“跟屁虫”,救生衣,塑料气环,泡沫圆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