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到星期六,杨群芳的儿子会从学校里回来,拖着大包小包的脏衣服要洗。晚上九点,餐馆老板娘都要催杨群芳,"把碗放那儿明天洗,你快回去吧。"
老板娘热心快肠,对杨群芳的家庭一直很关心。
杨群芳说:"不慌,老板娘。我收拾完了再走。儿子已经放暑假了,呆在家里没事。"
"哦,是吧。你看我这记性?"老板娘瞄了一眼玻璃门外的街上。满街都是穿短袖短裤的人,各自行色匆匆。餐馆开空调的日子多,她们感知外面季节变化的能力被削弱了不少。老板娘说:"我记得你儿子今年高三,高考完了。儿子考上大学了吗?"
"考上了。还是他们学校的状元呢?"
"呀,这小子有出息!"老板娘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迭钱来,封了个红包递给杨群芳。"来,给你。读大学要不少钱。"
"不要,老板娘。我有。"
"有什么有?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拿着,多凑一份就少为难一分。"
"谢谢老板娘!老板娘,我想明天请一天假。儿子的班主任打电话说,明天学校的校长要来家里送一笔奖学金。说还有记者一起来采访。"
"可以。赶紧回家吧,快走快走!好多事情要准备呢。"
杨群芳终于没有拗过老板娘的心直口快,手脚麻利地将几个房间的杯盘碗盏收拾干净,分类落到了洗刷池里,放水泡上之后才摘下手套解下围帕脱下工作服换好衣裙准备回家。
老板娘叮嘱她,"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是不是走的步行街?"
"是的。老板娘!"
杨群芳住在广告巷,从餐馆到她的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走步行街,会绕一个堤角,远一点,但有路灯亮着,有行人,安全性好一点,她以前经常走。走圣象河游园,街灯稀疏,暗影离离,安全性差。虽然近一点,她以前很少走。
但自从老板娘跟她说公园里最近老在发生强奸案之后,她就决定改走圣象河游园了。
被老板娘发现后劝她,"你怎么能走游园呢,那多危险啊?"
"不危险。别人找的是小姑娘,我这徐娘别人才看不上呢?"
"那就别戴耳环戒指镯子,免得别人见财起意。"
"我本来就没有,你看。"杨群芳张开手指,又扒拉了一下耳垂。
"反正要注意!"
"放心!"
二
圣象河游园内也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靠堤边,端端直直。公园灯尽管只能照巴掌大的地方,但因为笔直多少能让人觉得通透性不错。悠闲的行人三三两两,显得有点儿人气。另一条路就不同了。从前面爬上通衢桥越过一条河道,那边就是曲里拐弯黑影重重的青石路。一声鸟叫或是蝙蝠飞动都会吓得胆小的人冷汗淋漓。所以夜晚八九点以后,只有男人敢走,只有相伴的情侣敢走,再不就像杨群芳这样认为自己已失去魅力舍得一身剐的女人敢走。
杨群芳毫不犹豫地往通衢桥上走。旁边有坐在石凳上的女人对男人嘀咕,"这女人好大胆子,敢往那边走?"
男人说,"看不出来?有人在那边等唦!"
"呣……"女人撮起嘴点头。
女人的嗲态,让杨群芳起了一膀子鸡皮疙瘩。这样的娇嗲她年轻时有过,在老公怀里,也很甜蜜。不过这种情景离她十分遥远了,陌生了,已致她的感觉翻了个面,开始强烈的抵制了。
杨群芳没有理睬,神色不动,步幅依然不变。这是一种鄙视,是回敬给这对男女的。让他们落寞,让他们不好意思。
杨群芳今天倒不急于回家。她与一个男人有约,与一个与她交往了半年多时间一直问不出背景来的男人有约。他说今晚是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他说老婆生完孩子了要照顾,他说会告诉她叫什么名字。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猜这个男人。贩毒的或是做假钞的?他没有那么凶狠。做生意的?他没有那么灵活。更不是当官的?当官的有小三小蜜可养,根本不用小心翼翼的到这儿来。他究竟是谁?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她实在不知。
杨群芳以前的老公是个帅小伙。老公和她一起开发廊,因为生意不好,日子难以为继,老公给一个富婆叼走了。杨群芳找了几个月,连老公的影子也没有找见。她明白这位富婆的能量惊人,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抗衡的。便无计可施拱手让出了老公。
令人搞笑的是,这位富婆是一只不会下蛋只会抢窝的"抱鸡母"。前夫上当了,回来讨要儿子。杨群芳觉得事情有轮回因果有报应,就应该承受绝户的后果,坚决不答应。可惜,法院还是将儿子判给了前夫。杨群芳心灰意冷,经过大半年才调理过来心情,踏上了南下广州的打工之路。
半年后,杨群芳接到儿子电话。儿子没说话,只是哭。无论她怎么问,儿子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杨群芳发疯了,丢下手里的活不顾一切飞奔回来。
原来儿子适应不了新家的生活环境和后母的苛刻相待,整个人瘦得快虚脱了。前夫怕危及孩子的生命才无奈地放弃了抚养权。
杨群芳和儿子组成了一个家,租了间房子,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三
一条水泥路故意在柳树丛里蜿蜒回转,好让细软的青丝尽情地抚摸行人的脸颊。既便是微风,垂柳也能枝动叶动,向人们倾尽婀娜多姿。夏日的晚风,脾气很好很温柔,和人们的脾气很匹配相似。或许就是相互交织渲染出来的吧。
情侣们都喜欢这种清静的能陶冶人的环境。隔不了多远就会有一个石条凳,石凳上几乎都坐满了人。谁走累了,想歇一会儿都要花费很长时间去找空位置。
杨群芳真搞不明白,这么静谧醉人的夜晚,还会有人忍心干坏事破坏它的美好氛围。
杨群芳接连几个晚上都在这里徜徉,故意霸占着一条石凳,长时间的霸占。她希望有男人能够注意到她的孤单,能够意识到旁边的座位就是为他所留。
几天之后,杨群芳感觉出树丛中暗影处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她。
这种情形似曾相识。
在火车上,杨群芳觉得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有一双眼睛不时朝她张望。她站起来迎着目光看过去。碰巧,正是同学常永春!
在高中和毕业之后的一段时间,常永春一直不停地追求着杨群芳。只是杨群芳一直看不上他瘦高瘦高的个子和乌漆麻黑的肤色,不住地诽谤他像唐僧骑的"黑龙马"(其实是白龙马)。常永春知趣了伤心了才黯然离开,结婚生子。
这次见面,杨群芳的感觉不一样了。虽然马还是那匹马,经历世事沧桑,"黑龙马"变成了骠肥体壮驰聘草原的"黑骏马"。
杨群芳也从当年高傲的公主变成现在的灰姑娘。
常永春在一家皮革厂当师傅,塞一个人进厂当工人是小菜一碟。免得杨群芳四处奔波找工作,免得她在异地孤单一人生活艰难。连住的房子都是现存的。
一切勿须赘言,一切自然而然,杨群芳和常永春生活在了一起。常永春每次需要杨群芳的时候就会心情激动,胡乱的表达感情,胡乱的承诺以后的生活。杨群芳每次都能平静地等待常永春安静下来,尽管安静以后多数是俩人一言不发。
儿子回家之后,杨群芳不能出远门了。常永春每年春节回来,在她这里呆一个星期,然后回家。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翘首以盼。
年年如此。孩子读完高中,杨群芳在广告巷买了一套二手房,生活逐渐趋于平稳。常永春都掏了钱,不然,她一个单亲妈妈,想都不敢想。
唯一不如意的是,她想规规矩矩找一个老公以结束她对常永春老婆的愧疚。但找不到,只能这么挂着,她也无可奈何。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弱势女人,需要人帮。
每年的那一个星期里,她很快乐。邻居都把常永春当着她的老公,所以她才能像正常家庭一样在这条广告巷立脚。
四
与一座回形桥相连的那一端是一座开挖野湖得来的岛屿。不高,不过十来级台阶可以爬上去。不大,一圈栈道走下来不喘气不软腿刚刚好。岛上竹林一簇簇一丛丛,曲径通幽。几处石桌石凳恰到好处的布置在隐蔽地方,成为情侣恋人约会的理想场所。夜晚可以考验胆量,吓退一批胆小者。既便是白天,也有如大墨镜一样,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却不能看见里面。
越过岛屿,那边就是一面上百米宽的人工湖。湖畔毗邻着一条大街,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尤其倒映在水里的霓虹闪烁波光滟潋。
大街旁边依着一个小广场,那儿有一个公交站台。公交车永远只朝着一个方向开动。只有出租车可以两头乱蹿,十分方便乘客。进出游园的人多数是从那里来的。所以有不少的车辆停在那里等人上车。
杨群芳今天要见的人每次都从那边过来,她坐在岛屿上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杨群芳也是这么坐着,面朝大街。她感觉到男人的气息从背后袭了过来。这男人是被她佯装不知走走停停牵过来的。这男人跟在后边犹犹豫豫左顾右盼。杨群芳看得出来,这男人胆子不大,不是大恶之人,只是被什么情绪困扰急需解脱。也可能是在担心"放鸽子"之类让人算计吧。
这男人终于从后面搂上了杨群芳。杨群芳显出比较有耐心比较有经验,她不急于扭头去看男人的脸。因为此时男人的脸相最为丑陋最忌讳人看,何况还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命运不能自己掌握,命运垂在好孬之间。
杨群芳不惊不动。这是在悄悄拨开门链暗栓,就是在偷偷发送暖流信息。
可能出乎意料,这男人反倒慌乱起来,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异乎寻常的举动,让男人产生严重怀疑。他扳过杨群芳的身体面朝自已,仔细打算着。"大姐,你怎么不害怕呢?"
"这有什么可怕的?看仔细了,大姐还不是老太婆,你不亏!"杨群芳看清了男人的脸,比她年轻,不猥琐,不邋遢。只是脸上涨得有点红,又闻不出酒味,显然不是酒精刺激的。
"看来大姐也是遇到了为难事。"
"是啊,老公一年只回来一次。你是怎么为难了?"
"老婆怀孕,已经半年没闯了。"
两个陌生人心照不宣,竟然诉说起衷肠来。同病相怜,互解苦闷,成为顺理成章的事。
杨群芳不了解男人的习惯,男人也不了解杨群芳有什么期望。俩人摸索试探,相互包容原谅,虽然努力凑在一起了,却十分短暂。这一次就这么尴尴尬尬地过去了,意犹未尽满是遗憾。
"大姐,下个星期六能来吗?"
"能。"杨群芳很爽快。
这毕竟不是在野外做的事,杨群芳想为这事披一件温馨的外衣。她想把这男人往家里引。
杨群芳说,"家里的一个灯不亮了,你能不能帮忙修一修?"
这男人面露为难之色,"大姐,我不能去你家?"
"那你叫什么总该可以说吧?我不能说好了这么多次,连个名字都讨不到,连个念想也没有,太惨了吧?"
"大姐,对不起!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今天。"
石板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准确的说,是脚踩在翘起的石板上夹磕出来的声音。不同的人走过,轻重不一,步伐不一,发出的声音也不同。熟悉的人一听就知道是谁,像一个人的嗓门。
"大姐,等久了吧?"
大姐是一个称呼,也是一个符号,代表耐心,代表大度。比如这男人来迟了,在她面前恣意枉为了,她会默不作声,她会不计前嫌。杨群芳说,"我也是才来。"
杨群芳发现男人身上有酒气,"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今天孩子满月,高兴,就喝了一点点。放心,没醉。你看,我还记得和大姐有约。我来了,就是证明。今天……高兴。老婆今天出月子了,比我还高兴。她说在家里等我……要我早点回家。"
男人还说没醉,在杨群芳面前语无伦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另一个女人,说明醉得有点深度了。
"大姐,今后我们见不成了。我也不能亏待你!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男人掏出一个首饰盒,搁在石桌上推到杨群芳面前。
出于好奇,出于想看看她在男人眼中的份量,杨群芳打开了首饰盒。里面是一对耳环,一对铂金耳环。在暗夜的环境里,对着粼粼波光,还能看见耳环发出的光亮。男人亲过她的脸颊,亲过她的耳垂。知道她没有戴耳环,心里一直想戴。
要说耳环没有诱惑力是假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耳环代表的却是一个句号,是这段感情的结束。杨群芳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总该说了吧?"
"大姐,你看那是什么?"男人抬手划了半圈。
"湖。你姓胡?"
"湖面上是什么?"
"水波浪。胡波?"
"大姐好聪明!涛,胡涛。"
杨群芳感觉胡涛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多次见到过。她本想问他是干什么的,却发现胡涛开始犯迷糊了。渐渐,渐渐,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虽然夏天很热,但石桌石凳很凉,时间长了容易得感冒。杨群芳将衣裙尽量多的垫在长条石凳上,将胡涛搬顺躺下来,头搁在她的腿上……胡涛一直香香甜甜沉醉在他的梦里。
身边的湖面上依然灯火璀璨。那边的公交车依然放下一批人收走一批人。留在小广场上的出租车依然是在那儿等人上车……
她想着自已,想着胡涛老婆,想着常永春,想着儿子,想着老板娘,想着明天要来送奖学金的班主任和还不知姓名的学校校长……杨群芳抑制不住的眼泪,扑簌簌的落到胡涛脸上。她深情地低下头来,吻干了她摔碎在胡涛脸颊上的泪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