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青龙城不远,有一座大山叫青龙山。青龙山上到处都开着一种好看的花儿:杜鹃花。因为奶奶的原因,我们一家人对杜鹃花情有独衷。不仅仅因为它开得满山遍野绚丽壮观,更因为它与奶奶年轻时一段情事有关。准确地说,它与我们从来没见过面的连奶奶也叫不上名字来的爷爷有关。
奶奶是青龙城一位富商的千金,在女子师范读书时爱上了一户铁匠家的儿子,并追随他一起到中原参加了新四军。奶奶爱的这个人叫鹏奎,如果他不在那次侦察行动中牺牲的话,就成了我们的爷爷。因为那一次行动前,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俩人的结婚报告,只等胜利归来。
一九四九年三月,奶奶和鹏奎随解放军大部队回青龙城,打垮了据守青龙城的国民党顽军。但有一部分散兵游勇逃进深山老林,与当地山匪勾结,对我刚诞生的红色政权形成了极大威胁,尤其盘踞在青龙山上的匪军势力最大。部队首长下决心要剿灭这股匪军,派出奶奶和鹏奎进山侦察敌情。奶奶和鹏奎装成一对回娘家的小夫妻,一路唱着山歌往青龙山上而去。
当时正值五月,远远近近,层峦叠嶂,葱翠欲滴。特别是杜鹃花,在朝向太阳的山坡上开得烂漫如霞。奶奶采来杜鹃花,要鹏奎帮着插在头上,花俏人更俏。鹏奎禁不住在奶奶脸上狠狠呷了一口。
奶奶甩开歌喉,一首甜甜的山歌飞向远远的山峰。
“姐儿生得像蔸菜
青枝绿叶惹人爱
买菜哥哥早些买
莫等花谢起了苔
青春去了不再来。”
鹏奎自打进城念书后就没吼过山歌了,听奶奶唱得如云雀婉鸣,也尽情亮开嗓子唱开了。
“桃子没得李子圆
郎嘴没有姐嘴甜
前年六月亲个嘴
今年六月还在甜
甜了一年又一年。”
就在奶奶和鹏奎唱山歌的时候,我们的爷爷出现了。奶奶只记得爷爷完全一副山里人装束,就坐在离奶奶不远的山坡上歇脚,身边放着一篓做雕花手艺的工具。
既是山歌人,来了兴趣开嗓就唱,不管面对的是山坳还是姑娘。
“朝天一望天有云
朝姐一望姐有心
天有云头难见日
姐儿有心难拢身
相思病儿害得深。”
这首山歌明显是冲着奶奶来的,按山里人规矩,不回是不行的,于是奶奶回唱。
“想郎想得心里慌
把郎画在枕头上
翻身过来把郎喊
翻身过去喊声郎
一夜喊到大天亮
想郎想得挨门站
眼泪流了千千万
掉在地上拣不起
拣得起来用线穿
留给情哥回来看。”
山歌唱起来没完没了。爷爷看出奶奶边唱边走,知道还有事,笑了笑,背起篓子隐进山林。
奶奶和鹏奎凭借会唱山歌,过了匪军的一道道哨卡。越往里走,哨卡越密,盘查得越严。在一个山坳口,奶奶和鹏奎的身份被一个狡猾的匪军排长识破了。
当时,守卡匪军检查完奶奶他们的包袱准备放行,冷不丁从哨棚里钻出一个匪兵排长。匪军排长围绕鹏奎转了两圈,突然伸手扯下鹏奎头上的黑围巾。额角上因为长期戴军帽留下的一道细白箍痕暴露无遗。匪军排长一阵狞笑,命令匪兵押着奶奶和鹏奎回山上领赏。
这一切都被还没走远的爷爷看得清清楚楚。
爷爷知道,奶奶和鹏奎落在匪军手里就没了生还机会。也不知道爷爷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奶奶刚和他对过山歌吧。爷爷敏捷得像只山兔,快速朝山坡那边蹿去。那边有一条匪军必走的山坳口。爷爷扯来几根老山藤拴在树上,压着山藤迭放起一搁一搁石头。爷爷手握板斧,眼睛紧紧盯着坡下面的路口。
看着奶奶和鹏奎走过路口,爷爷挥起板斧砍断山藤。大大小小的石头顺着山坡骨碌骨碌滾下去,在山谷里发出可怕的轰隆隆的回响。匪军被砸得喊爹叫娘,惊惶失措地四处躲避。
混乱中,爷爷从树林里跳出来,拉起奶奶就跑。
鹏奎因双手被捆,摔了几跤。爷爷折返回来,将鹏奎双手按在树上,一挥板斧,绳索齐刷刷断开。
山坡下,匪兵们重新纠合,大喊大叫地追上山来。
爷爷从篓子里拿出一把铁凿交给鹏奎,自己也别了一把,顺势一脚将篓子踢下山谷,扛上奶奶一阵猛跑。
在一个岔路口,鹏奎和奶奶他们跑分开了,跑上一处断崖。等爷爷发觉,鹏奎已来不及往回跑了。
就在这生死相隔的瞬间,鹏奎非常镇定,用坚毅的目光看着奶奶。奶奶知道这是在对她说:一定要完成任务!
奶奶撕肝裂胆,想喊,被爷爷用手捂住了嘴。
鹏奎故意蹬垮了一堆石头弄出响声,并从树隙里现出身影,吸引着匪兵朝他追过去……
青龙山的匪兵被剿灭后,部队曾派人在断崖附近搜索。只看到断崖下面是个深不见底的谷涧和挂在崖壁上的一些红红的杜鹃花。
爷爷的家就在青龙山脚下,这一次刚刚到外面做完活回家,碰上了奶奶。爷爷把奶奶背回家,守着奶奶过了一夜。通过这一夜的了解,奶奶觉得爷爷可以帮助她完成任务。
第二天,奶奶要求爷爷陪她上山。爷爷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一定要上山,奶奶也不能说,但凭着山里人的豪爽,爷爷答应了。说青龙山上住着他一位远房亲戚。奶奶和爷爷再次装成小夫妻,爷爷还找了一些雕花工具背上,以作掩护。
这一次,奶奶很顺利上了山,侦察到她所需要的全部情况。就在奶奶准备下山时,匪兵闯进爷爷亲戚家抓走了奶奶,说奶奶是女“共党”,要押到一个山坡处决。是爷爷喊了山民,以救“媳妇”为名要匪军放人。
那个恶毒的匪兵营长对爷爷说:“只要你能证明你们是夫妻,我就放人!”
一些不明就里的山民也说:“这没什么,就做一次给他们看。”万般无奈的爷爷只好领了奶奶走入一片开得很红很烂漫的杜鹃花丛。
奶奶和爷爷只有过这么一次事实。奶奶回部队后,竟然发现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父亲,奶奶跟父亲取名叫留红。就是把青龙山那大片大片的红杜鹃留在记忆的意思吧。那里有她挚爱的战友,有她奉献的青春。
解放后,奶奶回青龙山祭奠鹏奎英灵时,曾试图找过爷爷。但因为叫不出爷爷的名字,民政部门始终查不到这个人。
奶奶一生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杜鹃花。她临终时要我们在她身边放了许多许多杜鹃花,好让她在杜鹃花丛平静安详地笑着离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