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绿莺啼,在杉林成荫的道路上享受诗和远方。
一
刚刚过了七月的舒服日子,进入八月的开头几天,温度陡然提升,热得人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热怎么叫三伏天呢?这才开始着急忙慌起来:修电扇,换空调,买冷饮堆在冰箱里。
街上看不到人看不到车甚至听不到声音。与午夜的景象相比,除了黑与白的相克热与凉的相悖基本上是一样的。
乐清元被老婆怂恿着去游了几次泳,说实话就有了一点瘾。每天吃完早餐心里就开始想了,不停地瞅办公桌上的钟表。老婆见状善解人意地说:“想去就早点去吧。”
乐清元和老婆蹲在店铺里等着顾客上门购买劳保用品。因为热,俩人的情绪比原先稍稍有了点变化,八九点钟就觉得嘴唇发干心慌气短。开空调吧还早,再说时间用长了,担心线路承受不住,天天到关键时刻断那么几分钟会让你急得跳脚。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大家都省着点用,一省两便。电扇开到最大档,出来的风是一道杠,容不下俩人共享,时不时地会扯些小皮。
老婆说:“现在天气热顾客少,俩人一起守着有点浪费。”
乐清元望着玻璃门外如炉火一样的太阳如烙铁一样的路面自言自语道,“出门怕不到一刻钟人就会烫去一层皮!”
“旁边的老板冬天还去游泳。这么热的天,东荆河的水恐怕比空调凉快呢!”
乐清元小时候就会游泳。由于业务忙,蛮长时间没有下河了,这种能力会不会丧失呢?哪怕东荆河就在身边开车不过十分钟,哪怕知道炎热的这个星期在自来水厂取水的那个地方天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乐清元曾来这里向游泳的人推销过救生圈救生衣。当时只想着赚钱心里没那个下水的愿望。老婆一提起,他眼前如同看到一串冰糖葫芦一样。小时候特别爱吃,因为穷拿不出钱一般很难吃到。
“还真有点想。”由于近两年门店租金上涨,消费者纷纷买房,实体店业务严重下滑。家庭开支噌噌上涨,压力之大极如背负一座大山,身心之疲极如夜半没有月亮的情景下深一脚浅一脚赶路。
乐清元看着老婆那张秀气的脸,心里却没有想通:女人哪,用男人的时候男人十分重要;清闲了男人就显得多余了,嫌你无所事事了,严重得好像惹着她烦躁了。
想下河。“救生圈”是从店里拿来的,把被剪下的一条塑料绳扎在一起,系在腰部,像游泳运动员一样。从这里可以看出乐清元作为商人时的精明和精打细算的特点来。
平常办事要不远不近的,时间充裕的话,妻子会要求骑电动车,开车浪费油钱。这些日子在可去可不去的情况下极度支持开车去而忽略油钱,实在是天气热过了头。
乐清元不仅仅只是个商人,商人是他辞职下海的身份。在报社当记者时他也操练文学创作发表过上百万字的作品,成为名副其实的作家,业余作家。他刻苦钻研过莫伯桑的小说,自认为窥得星星点点的奥秘。写的小说在他这个不大的城市也确实火得风生水起。现在网络发达,网文泛滥,发表小说门槛更低了,低到他不屑一顾,永远没有了纸质媒体一格一格的神圣一格一格的高尚。出名的创作者叫写手连作家的称谓似乎都落后了;规规矩矩的姓名也嫌土气了;行文里不掺杂几个英文词和错别字都不叫学识渊博了。好在他坚信: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人们挣钱多少,精神食粮永远不会消失;不然《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是怎么从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
乐清元眼下就为一篇小说迟迟难以成篇而烦躁不已,就像一个小孩怀了十个月一样焦急地等着他呱呱坠地。故事是从一名八九十岁老妇人那里搜集来的。其实故事十分简单。一个近四十岁的媳妇没了老公,家里有两个小孩和公公。如果媳妇狠心离开的话,没成年的两个小孩会马上辍学陷入到贫困当中。公公由于老婆死得早,养成了懒惰的习惯。尽管儿子已经死了,儿媳里里外外操持几乎累垮,公公还是提不起精神一蹶不振。媳妇的母亲以身说法,教会女儿如何去争取公公的帮助,一切都为了好好活着。儿媳妇终于同意与公公背地里友好相处,但明面上仍然要顶着翁媳这张皮。哪怕村里流言蜚语飞上天。公公立即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和媳妇齐心合力经营家庭共渡难关。
就这么个故事,乐清元看到了人性在磨难中闪现的光芒,这点光芒催人奋进。但里面涉及的伦理道德成了文字禁锢,成了一根始终触碰不得又绕不过去的高压线。把写好的草稿放在电脑桌面上,压了半边。他在脑子中设计各种情节寻找各种理由皆失于修饰痕迹太浓和掩饰技巧拙劣,远不如原始素材简洁明了。他首次感觉所面对的读者如此厚重,厚重到觉得自己格外地渺小,渺小到无以为佳。
二
东荆河大堤上,乐清元曾经来过。当时骑着电动滑板车,是出来休闲散心享受蓝天白云的。哪知大堤上铺的是石头籽儿,平时在城区穿街跑巷灵活如驹的滑板车得儿得儿颠得屁股生疼,根本坐不稳。感受与想象差距太大了,差得印象极深,差得包括现在每次上堤禁不住会想起来。
东荆河高大宏伟,据说都高大宏伟到人们的头顶了。河里奔流的水从头顶而过,汛期间的景象多少会令人惊奇与恐惧。有人担心,如果决堤我们生活的地方岂不成了湖泊?理论上会如此,现实中不会发生的,人定胜天嘛!怎么说东荆河高大宏伟呢,就是用来解释“杞人忧天”的。
不过大堤之高还是没有高过两边堤脚下面密植的杉树。大堤也在人们眼前折了几道弯之后掩入丛林。无论开车怎么追逐,只是方向盘扭来扭去,人们的眼光极其有限,前面的路无穷无尽。可见高大宏伟也只是在意境里,在人们脑子里,在人们口口相传之间。
这些杉树林带随风而动,显得十分活力十分青春妩媚。
这杉树名气巨大,据说是活着的化石树。在这个城市乃至江汉平原皆为独一无二。
乐清元有些不懂。既然是化石树,应该是宝贝,应该保护到某个区域,怎么会栽到河堤来防浪护堤?这个城区有一条绿化带便是这种杉树。从道路扩宽时市政府硬卡着不批准毁坏这批树却又能看出其重要性来!
杉树林里的风特别凉爽。不管林子外边的太阳多么毒辣,这片杉树都能轻松化解,如同一个暴躁的男人在温婉如水的妻子面前会瞬间没了脾气。乐清元老在想买一辆房车,自由自在,想开哪里就开哪里。将车停在林间,沐浴凉风,呼吸青草芳香,该是何等享受啊!
乐清元将车顺着一道斜坡,缓缓地从堤上降到杉树林里。林间已经有几辆车停在了这里,红的白的。不远处便是自来水厂取水口的趸船。弯来弯去的河道里漂浮着一片红颜色的“跟屁虫”。“跟屁虫”跟篮球一般大小,比篮球轻,系在游泳者腰间或脖子上万一沉溺时能救你一命。
乐清元带的救生圈不便宜,比“跟屁虫”高贵,虽然实际效果远不如“跟屁虫”却能显示出不同的气质来。从使用救生物品的种类上,可以看出游泳者中,哪些人是已经退休来这里休闲养生的,哪些人是还奔波在生意场上来这里释放压力的,比较神奇!
林间已经有四五个人坐在那里咵白聊天。他们都是游泳才上岸的,都在闲聊,都这么开心?
乐清元与他们都有过点头之交。
乐清元在这里还认识了一名羊倌和一名牛倌。昨天,羊倌身上可能发生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乐清元渴望能尽快见到他们,但也知道时间还早。
从林间到河里有一片不宽的滩涂。往远处望去,一滩黄豆开始泛黄,最多一个星期就能收获了。农民精心用篱笆隔出来的土路上,有几个游泳尽兴归来者肩挎救生圈手持“跟屁虫”顶着烈日往林间奔来。脚下一层细土像烘焙玉米粒的砂砾,烤烫得他们一跳一跳骂骂咧咧的。
靠堤的一侧还种着一片矮树林带,枝开叶散荫蔽如织,不像杉树还能摇曳光斑。树林里野草丰茂齐人膝盖。那可是喂牛养羊的好地方啊!乐清元想见的羊倌牛倌都是从那片树林过来的。
那天,乐清元在风中听到有羊的咩咩叫声,四处张望之间真就看到草丛中忽隐忽现的羊群朝这边过来了。
出人意外,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看到羊群。有羊群必定有牧羊人,是牧童还是牧羊女?乐清元掏出手机,将镜头对准羊群,慢慢移动,寻找着漂亮一点的小羊,期待牧羊人在画面中美好地出现……渐渐,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四十多岁男人形象,头戴草帽,上身祼露出黝黑色的肌肤。乐清元认为是误拍了与牧羊无关的男子导致破坏了美妙动人的画面,赶紧关机。但看到男子手里的皮鞭以及在风中的两个炸响,证明他确实是牧羊人无疑。
四十多岁的男人放羊?不仅乐清元解不开疑问,谁见过这羊倌都会产生疑问:一家之主靠喂养眼前的这群羊能挣来全家的生活用度吗?
三
羊倌叫李石球,与“你死㞗”谐音。这名字好奇怪好晦气,人们不敢喊他,生怕沾惹上霉运厄运。如果陌生人问他“你叫什么”,他回答之后陌生人难免都会一愣。因此,村里男女老少喊他都是“喂”“石头”“憨头”或是“神经”,显得十分不尊重他,但他都会答应。他爹妈没文化,生他的时候他爹出门撞名字,一脚踢在石疙瘩上。脚趾连心,疼得他老爹转着圈地跳。就是它吧,李石球,这个背时鬼!
村里人都说与取名有关,李石球的父母老早去世了。李石球家徒四壁,四十多岁了一直娶不上老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菜园里老过了头的黄瓜挂在还没抽出时间来拆除的架子上,怎么看怎么不来劲。照理说,人长得不错,只是没老婆滋润显得枯槁,没那么多女人喜欢的油光粉面。
单身汉在人们眼中就是个例外,都会用一种探究的眼光去瞄他,像X光扫描患者病灶部位那样:他们难道不想女人不沾女人吗?
肯定需要,肯定得找女人,他们比我们这些有老婆的人玩得还要嗨。李石球每个星期进一趟城,找那些背街窄巷轻车熟路。每次花费不到伍拾元。他一个月一千多元,仅仅只花费两百元尽可解决问题,还能每次做到不重样。村里人哪个不知道?哪个人又能说李石球做得不正确?世间事因人而异各有短长且各有风采。
而有趣的是,请李石球放羊的老板是个女人。她本来是想榨李石球的油水,工资开得极低不说,连极低的工资都不想完整地给。每月开工资时间到了,她会支走老公和孩子,为李石球安排一餐丰盛的饭菜。几杯酒下肚,李石球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干过那事没有。老板说干过了,就当发工资了。李石球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钱不钱的不重要,反正老板管饭。
如此工资,羡慕煞了村里许多男人。
四
就在昨天,羊倌和乐清元聊天时,女老板打电话来说应该回去吃饭了。
窝在身边掏耳朵的牛倌浑身一震,像是耳勺刺激到了神经元,“今天几号,这么快又到发工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们爆发出来的笑声。笑声产生的气浪,震得林间聒噪得正欢的知了们猛然缄静无声。明显地体现出自然界当中此消彼长张力伸缩的法则来。
羊倌的笑脸,如同脚边的野草阔叶在杉树林凉风里摇曳,舒适且惬意。
今天,男人们等羊倌来,无外乎是关心他昨天的情况。
牛倌问他,“昨天的工资发了吗?”
“没有。”羊倌斩钉截铁有点不像平时的李石球。
“鹅?老板娘少发了,没领吗?”
“不是,我没要。”
“为什么?”
“她值不了那么多钱。我昨天没喝酒,终于想明白了。城里的比她便宜,比她年轻。”
一个大脑不清晰的人,一个被人们说成“神经”的人,也有能算明白帐的时候吗?
大家都为羊倌的“明白帐”而大笑。这些聊天的男人们像是得到了某些满足,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发动汽车爬上东荆河大堤,卷尘而去。只有乐清元还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有下河去游泳呢,还是被羊倌的故事给愣了?
羊倌赶着羊群从乐清元的眼前逐渐消失,就消失在令人十分迷恋的杉树丛林里。
牛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屁股上看不到灰尘,也许是坐麻了。他说要牵牛到林中来歇荫了。
走时,牛倌嘴里哼出一首小曲,“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戴顶绿帽子不吃亏……”
乐清元还没有来得及了解他为何这般惆怅这般伤感,只是感觉他的身后也有一段内容丰富的故事。只是人生叠人生,故事叠故事,可能会是一样的。
昨天看到的杉树林里几堆牛粪,在夜里被“屎克郎”蛀成了一堆堆细土,又被热烘烘的风一夜风干,已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
乐清元问过牛倌,“这么好的肥料怎么不收起来送到田里去?”
牛倌说:“不需要费那个劲。”他指了指林间的那些草叶和那片滩田。“风可以吹散过去,雨水可以冲刷下去”。
此时乐清元的感悟相当深,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作家又如何,在怎样表现万象人生时显得如此知识匮乏力不从心。
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支血脉从遥远的天际走来,一如眼前这片从白垩纪保留下来的杉树林。林间站立的正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一群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