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九月十八日,星期五。
早晨起床,日报社社长郝云良又对着手机显示,确定了一下日期和时间。
昨天下午,郝云良接到市委宣传部的电话通知:十八日上午八点半,准时到宣传部开会。
宣传部办公室几位秘书跟郝云良都很熟。他想掏点“小道消息”,"苗秘书,会议议题是什么?”
秘书虽小,部门挺大。和他们搞好关系,透露出一点点口风,无异于得到一份重要情报,于工作十分有利。
苗秘书回话,“没有议题。”
正常程序,通知都是发到办公室,再由办公室转达,好留有通知记录。直接通知本人的情况不多,意思是:会议很重要,我已经通知到你了;不要代会,不要迟到。
原来的宣传部长提升为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了。新来的部长叫陈明蕾,他们早就通过渠道摸清楚了,不然,怎么还叫新闻单位呢。只是陈部长已经到任两个星期,一直没有动静。
郝云良明白了,通俗地讲,这次会议实际上是新部长见面会。所以,他会提前四十五分钟开车出门,预留路上堵车的时间。
郝云良上班,出门往右拐路程最短。但他喜欢左转弯从外环转大圈。不是为了避开高峰堵车路段,也不是为了享受外环路上的景色。他是想到一家早点铺来,这里的“葱花锅盔豆腐脑”很合他的胃口。
每天早晨,郝云良都会按老习惯将车往路边一停,喊一声。老板娘便会喜笑盈盈的将早点送到他的车边。
今天依然如此,郝云良喊了一声,“葱花锅盔豆腐脑。”
老板娘笑靥如花,一边忙碌,一边答应,“马上就来!”
炕锅盔的火炉子前,排了一长溜人,都在等。
郝云良也坐在车上等。
老板娘和一个轮到前面正要取锅盔的中年女子打商量,“这是一个老顾客,他蛮忙。能不能先给他?”
“可以。”中年女子很爽快。
中年女子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相偏黑,身材偏瘦。看上去就是那种扔在人群当中很快会淹没的人。
老板娘装好早点准备送到车上去,锅盔炉前的人就得多等一会了。
郝云良的作派有点扎眼。
排在后面的队列中有人开始嘀咕了,“哪个不忙,都赶着上班。这人蛮不得了,下都不下来。十几步远的路都不走,还要别人送过去。”
还有人说:“这人是不是腰痛,撑不起来吧?”
中年女子听人发牢骚,便对老板娘说:“给我吧,我替你送过去。你继续卖,免得耽搁大家时间。多少钱?”
“八块。”
中年女子将早点送到郝云良车边。
郝云良拿出拾元钞票。中年女子又跑了一趟,找回两块。
中年女子由于让了一个机会,只能排到队尾重新等候。
郝云良开车走了,眼睛都没斜一下,更没有说一声谢谢。
排队的人议论纷纷,更多的人是嗤之以鼻,都在为中年女子鸣不平。
“最起码应该说一声谢谢啦!”
中年女子很平和的笑了笑,“小事,小事。”
二
人们议论的前几句,郝云良还是听到了。他开车走了一截,总感觉心里硌得慌。特别是中年女子目光锥人,里面包含的内容很多。以他在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这其貌不扬的女子与一般市井小民不太一样。
郝云良哆嗦了一下。是车上开了冷气吗?没有。车窗开着,有一阵凉风灌了进来,浑身发紧。
郝云良有些后悔,干吗不跟人家说一声谢谢呢。谢了人家,心里就会很敞亮,不存在负疚感。可能是习惯使然,一些细节总是注意不到位。今天不是听到有人议论,不是这位中年女子目光锥人,他还反应不过来。
想到这里,郝云良决定掉回头去,跟这个中年女子说一声谢谢。
其实,郝云良当上日报社长之后,还是尽心尽职,走的亲民路线,喜欢为老百姓打抱不平。官话就是“为老百姓打通最后一公里”。由他提议,在日报上开设了一个《市民热线》栏目,专门为老百姓排忧解难。日报的性质决定了地位,《市民热线》很快和市广播电台《行风热线》以及市电视台《电视问政》一起成为有品牌有影响的栏目。
前不久,报社记者都玉接到市民关于“亮蓝库仓储”售卖过期食品的投诉。霉变热干面引起投诉者全家人中毒住院治疗,损失很大。投诉者跟商家沟通时,商家态度傲漫,店大欺人。
郝云良决定在《市民热线》上加大篇幅曝光,治一治那些不良商家。他授意都玉迅速将证据做实做透,拿出稿件。
都玉很快拿出了版面清样,郝云良立即签字同意上版面。这类稿件,时间就是生命。
这时,市委郑副秘书长来电话了,“郝社长,听说有一篇‘亮蓝库仓储’的稿子要上版?”
“是的,副秘书长。”一篇稿子出清样会涉及几个部门许多人,想保密不容易。能快速通到副秘书长那里的人,能量不会小,郝云良是没办法查的。能不能上稿,得看他脊梁硬不硬,愿不愿意为小老百姓撑腰。
“先按下来,招商局找到副市长那里了。吩咐我来了解了解情况。”
什么叫了解情况,实际上是几家单位坐在一起协调沟通。郑副秘书长经常干这事,郝云良不得不给面子。
这次协调沟通,“亮蓝库仓储”凭着是市里重点招商企业的牌牌,说话有点硬拽。郝云良来了个软抗,没有明确表态是否撤稿。
郑副秘书长说:“郝社长,发稿一定要慎重考虑。”
“一定慎重。"
郝云良将车开回早点铺。
这里是西门菜场的小街口,过早的买菜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锅盔炉前,排队的人依然很多。老板娘眼尖手快,取饼装袋递货找钱,一气呵成。
郝云良下车,走过来。他希望能在队列中找到那位中年女子,但没有看到人。
郝云良看了一下时间,马上要开会了,便没再寻找,开车走了。
郝云良心里落了一份小小的遗憾。
三
来参会的人都是市直宣传口的以及乡镇宣委。平时开会拖拖拉拉,不是迟到就是请人代会。今天出奇地一致,准时到会,还都是主管“一把手”。新领导面前,都想迅速混个脸熟。
宣传部的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只有领导席虚位以待。
会议室的座椅其实都暗有规矩,谁都不会乱坐。尤其今天特别重要,新领导会一眼看见谁是应该重点关注的人。
郝云良的位置在圆桌边上,比后排亮眼多了。领导进来,第一眼扫的就是他们。
陈明蕾走进会议室,手里帮工作人员提了两个茶瓶放到桌子上。谁也没有以为她是部长,仍然叽叽喳喳不止。
待几位副部长坐定,陈明蕾往领导席一落坐,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陈明蕾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脸相偏黑,身材偏瘦……郝云良越看心里越发慌:陈明蕾怎么像早上跟他送过早点的中年女人呢?
事情不会这么巧吧?他是拿笔杆子的人,相信无巧不成书。但现实生活中的这么“寸”,还是头一回碰到。郝云良急忙猴下腰身,尽量用侧脸来掩饰形象。不能引起陈明蕾的特别关注,加深不好的印象。
一面之识,何许能蒙混过去。毕竟陈明蕾要一眼面对这么多陌生的下属,蒙混过去的机会很大。
一位副部长介绍了陈明蕾,紧接着是各个单位的头头们露面。
陈明蕾见一个就在笔记本上写划一阵。
轮到郝云良了。郝云良本来大会小会开过很多,长话短话发表过不少,均能口若悬河。今天居然心里发跳,像一个刚学习发言讲话的新手。有个副部长当场问他:“老郝今天怎么了?”
郝云良表现异常,反而引起了陈明蕾的注意,想蒙混都没办法了。
陈明蕾问:“报社郝社长,是吧?”
“是的。”
“看你满头大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陈明蕾目光明亮,隔那么远都能看见郝云良额头上的汗珠。“如果身体不适,可以请假。”
“不用不用。”
这次会议除了见面,陈明蕾布置的下一阶段宣传任务也是老生常谈。
会上,陈明蕾特别谈到了报社开辟的《市民热线》栏目。说栏目为老百姓"打通最后一公里”的立意要坚持下去。并批评了有些人连“十几步远的路”都不情愿去走的官僚作风。
完了,这不是明摆着有针对性的批评吗?郝云良认为陈明蕾不动声色地认出了自己。
散会后,郝云良想找机会跟陈明蕾说一声谢谢,顺便解释一下早上的事情。但一直没能见缝插针,只得恹恹不快地回到报社。
四
郝云良在办公室坐了半天心里还在忐忑。怎么会这么倒霉,碰上这档子事?努力工作一百天,一天懈怠便被领导关注,满盘皆失。
郝云良的前途,直接掌握在宣传部长手中,随便派一个科长主任下来就能取代他的位置。
这时,都玉拿来“热干面投诉”稿件清样,请社长最后把关。
郝云良盯着上面配发的一张新闻照片,指着照片里的一个女人问都玉,“这人是谁?”
都玉说:“正是投诉人。”
“叫什么?”
“赵明蕾。”
“赵明蕾?不是姓陈?”
“不是。郝社长在怀疑我的能力吧?”
“不是。她住在什么地方?”
“西门菜场附近。”
郝云良长吁了一口气,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早上看到的一定是赵明蕾,怎么这么像相呢?俩人的关系应该不只是像相这么简单!说不定陈明蕾也是“热干面”受害者之一。两个星期没有消息,就是在住院治疗。不然,工作会议上的批评怎么解释?
都玉问:“郝社长,这稿子能不能上版?”记者都担心费心尽力采写的稿子被毙。
“上,坚定不移上。”
“郑副秘书长盯得可紧呢!”
“郑副秘书长那里我负责解释。你去通知版面编辑立即上版。”
郝云良想好了。不管赵明蕾陈明蕾,自己一定要撑起腰来,为老百姓办点儿实事不会有错。做到了问心无愧,就不会再有工作会议上的冷汗直流。
从明天开始,自己也一定要下车,走完这“十几步远的路”,去排队买自己喜爱的“葱花锅盔豆腐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