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情小说《花板眼》系列之三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看到全淹从门口的一条路上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望月一阵惊喜,赶忙从阶檐上爬起身,紧走几步,从屋旁边的竹林里穿过去,堵在路上。全淹拐过弯来就能看到她,这是他来来回回的必经之路。
望月不在门口堵,是怕老公不经意看见,竹林这边蔽眼,不能做得太出格,得给老公留点面子。
全淹是隔壁村的,喜欢唱戏,每年农闲都会扯帮搭伙出门唱草台子。他们出门非得经过望月的村子,望月的门口以及村头那条大河。
别人都可以在唱戏的村子住宿过夜,全淹不行。他媳妇患有神经官能症,没有他在身边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是鸡叫三遍天快放亮,全淹一落屋,他媳妇折身便可呼呼大睡。所以全淹深更半夜都得赶回家。
望月很喜欢看戏。戏班子在村里扎台,唱几天她就巴在戏场子几天。日里夜里,看得头昏脑胀,脸相脱了一圈仍然舍不得放过任何一场。她老公赢安算是服了,劝她两句好好休息,还会招来她一顿噼里啪啦的炸子儿鞭响:“你不想看,就别在这里烦人!你不想扛板凳,自然会有人跟我扛板凳!”
这话赢安相信。望月长得蛮标致,在村里媳妇当中数一数二。赢安不在身边,会有好多男人挨到她身边坐。看她没带板凳,便会主动站起来让座。一场戏看下来,三四个小时,会站得腰酸背痛。散场时,只要望月朝他们笑一下,这些男人都会心满意足。
赢安才不傻呢!“行行行,你走你走。”
赢安扛板凳,提茶瓶,带花生高梁,就像“康熙皇帝”身边的“三德子”。
全淹演生角,在戏里出场不是"浪荡公子"就是“多情小生”。人个子又高,扮相加化妆,要模样有模样,要虎气有虎气,成了众多媳妇心目中理想的“白马小生”。好多媳妇在背地里议论:要是把他搞到手里就屌了一盘。
望月嘴快,说话不经大脑。她抢话说:“我可以屌一盘,把他搞到手里。”
有媳妇“拱火上房”,“吔……说得像做包子不要面粉似的。过嘴瘾都晓得说屌话。”
望月硬盘接话,屌话放光,“你们等着睇吧!”
别人都只是议论议论,说的风吹过。望月为了立于人前,为了说话硬气,为了屌的资本,为了好下台面,竟然一根筋的跃跃欲试。
那天半夜,望月看戏回来,脑壳久久沉浸在戏境当中,坐到阶檐上散闷撒热。
门口有淡淡月光,竹林那边却黑咕隆咚,经常有走夜路的人被坎坎绊倒。
“哗啦”一响,又有人摔倒了。这次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她听到了链条磕护板的声音。望月正要笑: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碰到半头砖了。
没等望月笑出来,心间陡地一颤,有一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村里人看完戏回家,应该走完了。她心里正装着戏里的小生呢,正复原着《游龙戏凤》里皇帝游山玩水风花雪月的境况。莫非正是“白马小生”来到了身边?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朝传来响声的地方踱过去。
赢安问:“搞甚个去?”
望月说:“我去看下子,有人摔倒了。”
“和你有甚个相干?以前没看到你这么关心人家呢。”赢安跟着起身。
“你跟着干甚个?回去。”
“你看你穿的像甚个?”
望月也没注意到身上穿的是小背心和裤衩子,忘我了。这种装束只能面对赢安。“管得宽,我只是瞄一眼,不准跟啊。”
望月强烈意识到那人是“白马小生”,所以才着重强调赢安不准跟在身后,坏她好事。
“不跟就不跟,像捡金银财宝怕被人看见了,失光?”赢安嘴里嘟啷着进屋睡觉。
望月跑过来一看,确实是“白马小生”。她也顾不得许多,一下蹦出来拦在全淹的自行车前面。“哎吖,真的是你?”
全淹刚爬起来,正拍双手。不管有没有灰,是人的习惯动作。刚才摔痛了,揉了一会膝盖。面前突然跳出一个女人来,且披头散发小衣小裤的居家板样,吓他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一脚。
全淹不认识望月,“大姐,怎么还没有睡?”
“不是大姐,是小妹,看清楚了说话。刚看过你的戏,没睡着。小妹这么吓人哪?”望月纠正全淹的话,有戏谑的意味。
“哦……”第一次相见,望月的自来熟性格,让全淹有点跟不上趟,只是感觉突兀异样。
也难怪,望月自己念叨多了,熟悉了,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熟。
全淹问:“戏还好看吧?”
“好看好看,太好看了。没摔坏吧?”
“没有。”
“这儿是不大好走。这么晚了还要回去?”
“嗯,老婆身体不好。”
望月笑了笑。她认为这是男人离不开女人的借口。
全淹想走。望月却没有让路的意思。
全淹说:“明天还有一场戏,《天仙配》。大姐可别忘记了,挺好看的。”
“你装甚个角色。装董永是吧。”望月还来了兴趣。
全淹说:“大姐,你这是在演《天仙配》呢?”
《天仙配》里,有一段七仙女在路上拦着董永不让走的戏。情景何其相似。
望月脸庞发热。“你说出你叫甚个了就放你走。”
“我叫全淹。父母生我时,起了一场大水,所有庄稼都淹了。全淹。”全淹自嘲地笑出声。
望月也笑起来,“名字挺有趣,记住了。我叫望月,你一定要记住。”
“一定记住,望月。”全淹和望月的思维不打等号。他疑疑糊糊,只差问为甚个要记住你的名字?
望月的性格一贯“欺凌霸硬”,赢安是被她整驯熟了。以同样的方式整别的男人,个个莫名其妙,个个呆萌,个个可爱。望月乐在其中,想起来就忍俊不住叽叽好笑。
此后,望月吩咐赢安将竹林旁边的路修整得平平和和。明面上让村里人好走,暗地里让全淹好过。
这月份,太阳没有下山都似满场子簸筲晒的红辣子。
“望月。”全淹从自行车上下来,喊了一声,声音不高。
“全淹,今天算是堵到你了。”望月想甚个说甚个,简单直接,像个透明人,心思不找地儿藏。
“你堵我干甚个?”全淹前后左右瞄,看有没有人睇瞧他们。
“没人。都落屋了,在屋里吃饭呢?”望月实诚踩皮,“我老公也在厨房做饭。”
全淹被望月望出心思,脸上稍许难堪。
望月开起玩笑,“我想跟你去看戏,能带我不?”
有时候,望月真想跟全淹一起走,坐上他的自行车衣架。看他演完戏再跟着一道回来。但是不能随心所欲地跟一个村里人不熟悉的男人走啊?她老公还要面子呢。即便是躲过了村里人的眼睛,渡船那儿的一根绳却是躲不过呢。船工二赖一张嘴蛮讨人嫌,是豁起着,像喇叭。一双眼睛蛮毒辣,像榆树上掉的洋辣子,沾上皮肤便痒起一盘疹,又扎针齐痛得不得了。
全淹说:“你敢我不敢。去时,两条腿是全的。回来时,怕要折一条。”
望月挑逗全淹,“有这么个漂亮女人愿意跟你走,你都不敢?”
“不敢。”
“没用。没出息。没野心。”
全淹出门在外,碰到过比望月还狠还死皮赖脸的媳妇,有点小经验:不能热心对待她们,不能像裹到油荤。狠男人狠老公多的是,不然,他的手脚不会保全到现在。“我不能有用。不能有出息。不能有野心。”
“你夜里回来吗?”
“回来呀。郎搞?你还敢堵到屋里去?”
“那不敢。”
“还是啦!”
“不过你要小心点。”
“怎么小心?”
“迟早要被我吃了。”望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好,我等你吃。”
这样的话,全淹听得多。女人大多快活嘴皮子,不要太认真。不过望月那一笑很诡秘,有点儿与常人不同。莫不是有个全淹没遇到过的陷坑在前面等着呢。
全淹跨上自行车走了。太阳已经倒阳,再不走怕耽误晚上演出了。戏班子在郭村,还有十几里,得加紧骑才行。
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千万别惹女人不高兴,特别是漂亮女人。更不能惹她起誓,要么是阴谋,让你永世不能翻身;要么是狡狤,让你乖乖交出她想要的东西。
由此看出,全淹好像对女人认识得还不够深刻。眼下就惹着望月了,还没引起他的重视。
吃过晚饭,天麻眼儿了。
热劲没退,赢安望了一眼天上。清亮光洁,像一块蓝桌面子。赢安说:“今夜又可以放心大胆地睡安稳觉。”
赢安本打算趁早在屋门口搭露床。热天,家家门口都睡的有露床,宽板凳竹床子尽量往外招呼。四角插上胡叉钎担,支上蚊帐,凉快半夜。到下半夜有些冷了才进屋去睡。
望月说:“今儿不搭露床了,我出门打牌去的。水秀冰珍她们晚上约好了的。”
夜晚的乡下,除了电视,没多少娱乐。电视老演娘娘格格,太高深太烧脑,都不爱看。女人出门打牌倒是最重要的活动,男人们还不好反对呢。如果像跟屁虫,人家怀疑“两边串角”,男人脸面就掉完了。所以男人再孤独,牌瘾再大,都不会往女人牌桌子旁边蹭。
赢安这一块轻松解决。望月大大方方往村子一头走,往大河边近凑。她说去找的媳妇在村子最头上,理由充足得很。
要出村头了,望月才不敢顺着大路直走。她下田埂,绕了一圈,成功避开眼目爬上了河堤。
今天的月亮要过一个时辰才能起来。这里听不到人声,狗叫声很远,和树上夜鸟的叽叽喳喳声混合起来,恰好衬托出四周的安静。
望月望到了渡口。
到夜里,单身一个的二赖就懒得摆渡了。将渡船的活扣缰绳往系在河两边的拉缆上一拴,任两边的人自己拉来拉去过河。
二赖在他窝的船工屋门桩上吊一个鳝鱼篾篓。过去过来的人自动往里投过河费,没投的都是匆忙忘记了。
这样过河,不太畅快,要等人从那边将船拉过来。
全淹半夜归来,十回等九回。一等,至少半个时辰,有时候等得入睡。
望月到渡口的时候,渡船挂在码头边安安静静地伏在水里。看得出来,渡船不摇,水流不急。望月又伸手握了握拉缆,拉缆不晃,风也不大。天上升一轮月亮,起一片星星,便是美轮美奂之神仙境界了。
望月心满意足。万事俱备,她所要做的只是将二赖经常睡的破竹椅搬到稍远的柳树下面的阴影里,稍稍避人眼目。
谁知二赖今天还没走人,躺在竹椅上迷糊。望月靠近,一股女人香气把二赖熏醒了。
二赖眼眸子瞬间放出光芒,像挂在房檀上十几年没亮过的灯泡,突然间通上了电。
“望……望望望……望月?”二赖不仅赖皮,今天陡然还有点结巴。
望月笑起来,“见到女人,至于这样?”
“你……你不是女人。”
“甚个啊?”
“噢……不是……”二赖前言不搭后语,“你是……天上正在升起的月亮……噢,还没有起月亮啊。”
“行行行,别拽文了。学没上两天,戏没看两回,该你哄不到女人当老婆。”
二赖演技蹩脚,心里有话横在喉咙,和好多男人一样的通病。有一会了,二赖恢复正常,问望月,“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要过河去,不敢?”
“我还问你哪,你怎么没回去?”
“下午事不多,脑壳睡扁了,迷糊了。这不,你来了才醒。”
“快滚回去。把竹椅给我。”
“你要在这干甚个?”
“关你屁事。”
“哦……我知道了。晚上,那个演董永的唱戏的到郭村去了,你要等他?看来,村里人说的还是真的。”
“村里人说甚个?”
“说你想把那个`董永'搞到手里屌一盘。”
“你再瞎说,用针缝上你的嘴。”
“我不瞎说。你用甚针缝我?”
“你想甚个?还没哪个男人敢在我面前赖皮呢。”
"村里男人都想拿捏你一盘呢。以这为荣,人前屌得起劲呢。”二赖的赖皮劲真大。
望月想了,二赖的嘴还真要一副膏药贴紧呢。“你想拿捏甚个?”
二赖得了一块骨头,眼睛放出辣光。“你不是说笑?”
“你赖皮么!快说。这儿这儿,都可以。不要就滚。”望月指指肩膀,亮亮手腕。
“当真的啊?”二赖欲叼骨头,又怕望月踢一脚。
“当真。磨叽不完了,还。”
二赖向望月胸前伸手而来。
“这个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你不配。”
“这个给谁,给赢安的?”
“不是。”
“喔……给‘董永’的。”二赖坏笑。
女人待人待事,层次分得很清晰:热忱,热爱,热情,热心……都能用一个相应的部位来表现。比如,对待眼前的二赖,望月伸出手腕。“这个给你吧。”
二赖诚惶诚恐。手腕也是望月身上的肌肤。这女人浑身是宝,村里男人都眼放绿光,却苦苦寻不来机会。二赖今天却逢“天降甘露”。
二赖揉捏了一阵望月的手腕,还想用嘴亲。
望月硬抽回手,“别进一步打一腿,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屌一盘了。跟你说啊,只能在心里屌哩!”
二赖点头,心生遗憾,又心有满足。回家再睡个好觉,明天要闭嘴,肯定很累。
一晃,天上的月亮升起来了,河面上映着粼粼波光。
渡船一直很安静地摆在河边,像望月屋门口铺的露床。
河那边也很安静。月光下,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有没有人影晃动。
全淹的身影已经贴进了望月的心房。
看时间差不多了,望月将渡船拉到河中间。船头缰绳,套在拉缆上。河水轻流,恰好能将渡船朝下游调正拽稳。
望月将二赖放在竹椅旁边加冷加热的布单子铺进船舱。
望月试着躺在船舱里,预留出全淹的位置,又试着摇动了几下,揪起脑壳看船舷边的水面。
水里的月亮碎了,像鸡蛋在锅里被她搅碎了黄。再撒上葱花,可以做成一碗香气扑鼻的泡蛋羹。
望月的心间亦如水里的月亮,醉出一片光影。天上的星星没有全部露出来,像人的眼睛,有的站出来在看,有的躲在后面在看。
全淹回到了河边。他看到渡船已经在河中间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高兴:今天运气好,不用等待。他最长的一次是等到天亮有人早起赶集才乘上渡船。
全淹鼓励过河的人加一把力量,急切地摇响自行车铃铛:“叮咚叮咚……”
望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心花怒放……她等的“白马小生”终于朝她布好的鱼囊子方向游过来了……
今夜,俗话说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望月这里改写了,写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完)
(注:屌,在江汉平原方言中为“厉害”,含有炫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