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晚上,杨庆华接到梁大海的电话,“喂,藕把式,你明天有时间没得?”
“有啊。”
“有时间的话,就过来帮忙踩两脚。”
“踩酒麯子?”
”呃。“
“好。反正没事嘛,我过来。”
“也不慌。早上我还要出窖,做准备。早点晚点都可以,主要是求人多热闹。”
酒坊踩麯子,人越多,踩出来的麯子质量越好,酿出来的酒越有味。
”藕把式“是杨庆华的绰号,是说他种藕踩藕有一手绝活。村里也有喊梁大海叫“阎王爷”的,是说他酿的“女儿香”酒,好喝上瘾,常常把人醉得像鬼。
七月八月是伏天,有风也是热风,天气不热也闷人。七月八月也是闲月,地里庄稼都调理得顺顺当当,只需加温上劲,撑力生长。
每年这个时候,杨庆华会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一起到村头的荷塘里抽藕梢,踩新花藕上街卖。今年却不行了,看着满塘荷叶,满塘荷花,男人们心里痒痒得难受。
抽藕梢踩新花藕需要一定技巧,不是人人都会看位置,人人都能抽得多。
杨庆华不慌不忙抽着烟,开始围绕荷塘转圈。别人已经抽踩了半胎篮,他还在转。
满池荷叶荷花容易迷眼,需要仔细辨别。杨庆华远远地,站在塘边,眺望荷塘中间。看荷叶的颜色,从嫩绿到老绿中间,日期不同,光线不同,在他心目中有个点位,像我们在手机里调亮度一样。看荷叶的稀密,不是荷叶越密的地方越有,不是根根荷叶插下去都有。看荷花开的方位,荷花开成什么阵式,藕梢新花藕才多。
在什么地方坐下来休息了,抽踩的位置就在杨庆华眼前的一条线上。
最后关键一点,还要看昆虫在这条线上的什么地方盘飞,随风飘来的香味醇厚与否。杨庆华磨磨蹭蹭,实际上是在等昆虫来,等轻风来,等香味来。
太阳下面,碧绿之上,摇晃之间,一群昆虫飞过来,翩翩而舞,在荷塘里画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杨庆华目不转睛地盯着昆虫,也在心中默默跟着画圈,跟着打重点记号。否则,深入其中,很容易丢失方位。紧跟着,香味随风而来,清凉中带有淡淡涩苦。
这就是杨庆华要等的时刻。他甩掉烟屁股,扎紧裤脚,脚头套上烂布袜,迅速下水趟了进去。
等其他男人抽空看他,想跟他进荷叶林时,转瞬之间,他已消失在荷林深处。
傍晚时分,男人们喜欢比收获,比喜悦。杨庆华的藕梢,根根通长,粗细均匀。新花藕,像女人的胳膊,粉粉嘟嘟,洁白晶莹。杨庆华的藕,是宾馆酒楼的首选。“藕把式”的称呼不是白叫的。“藕把式”的脸面很光彩,心里很自豪,很享受。
然而,在去年,村里将荷塘出租给了一个水产品公司。得了一笔钱,打了一口机井,修了一座水厂,解决了荷塘村自来水的问题。虽然结束了荷塘村千年挑水吃的历史,但也改变了荷塘村人多年的生活习惯,多少有点空空落落,有点不太适应。
无所事事。吃过早饭,早晨天气还凉爽,杨庆华决定出门,朝梁大海的酒坊溜达过去。
荷塘村有著名的三绝:绝味莲藕,绝色荷花,绝美女人。
这“三绝”从明朝时期就开始享誉四方。当时,有一位被皇帝选进后宫的妃子,因为思念家乡,悄悄在僻静花园水池种了一片莲藕。谁知盛花时节,香气四溢。皇帝寻香而来,还是看到了荷花。妃子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叩头请罪。皇帝却龙颜大悦,大加赞赏,准许妃子引种荷花。后来,发现水底莲藕也是人间绝味,便要求地方官每年上贡莲藕,以慰相思,以解食馋。于是,荷塘村的莲藕,沾上皇帝的龙气,成了贡藕,名声大振。
荷塘村的藕,确实与众不同。“一闷憨”的三节主藕,不长偏枝。每节藕一尺多长,粗粗壮壮,比荷塘村女人的小腿还粗还白皙。立起来接近人高,人见人爱。最为叫绝的是,它只有七个孔。市场上一般都是九孔以上的莲藕,只能炒滑藕片,凉拌藕丁,或做鲊藕。煨炖骨头汤远远赶不上荷塘村的七孔藕醇厚绵糯。再喝上一杯荷塘村的“女儿香”,醉倒十里八乡。
杨庆华的女儿杨瑞倒是忙得连饭都吃不赢,扔下筷子就跑了。以前,这姑娘可是蛮心疼老爸,蛮细心的,吃完饭都要将碗筷收拾干净了才出门。
荷塘藕成为贡品以后,闻名遐迩。说来也奇怪,只有荷塘村的这个荷塘长这种藕。面积不大,五十来亩。有人想引种扩大面积,都没有成功,不是僵苗就是麻藕,再不就是尽长偏枝不长主藕。既没看相更没卖相,栽了好几个慕名而来心想事成的大老板。
这一次的董老板,更财大气粗,一次性揽下了整个荷塘。说是请了种植专家,组建了销售团队。反正热之闹之。眼下,正在拍广告视频,想到网上带货。也不知是请的哪个明星,花了多少钱。
杨瑞就在这家公司上班,这两天忙的正是此事。
杨庆华也不懂,曾担心地问过杨瑞,“你们董老板是个外人,他没摸透荷塘的脾气。会不会搞亏呢?”
杨瑞说:“放心,董老板风风雨雨闯荡几十年,经验丰富呢。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就好,那就好。”
二
清风醉人,阳光斑驳,树影陆离。
宁静的村庄,卧在树荫底下,讲述着过往的人间烟火。也在肃穆地等待,聆听下一个电石火花的神话。
荷塘村的人,大多处于休闲观望状态。只有如同杨瑞一般的年轻人,思想活跃,本身就和父辈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适合这种快速变化的节奏,如鱼得水。
杨庆华除了本身要接受眼前的事实,努力适应新环境,抑制不时冒出来的依恋情绪。心间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安。
村里引进的这个公司,就是杨瑞以前上班的单位。引进成功,与杨端有很大关系。
从杨瑞嘴里能够听出,公司总裁老董似乎与杨瑞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杨庆华也打听过,老董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儿孙满堂,生活幸福。而他担心的是,姑娘会情迷心窍,和她年轻时的母亲一样惹出不该有的事来。
当年,杨瑞母亲和村里的一名小学教师好上了,经常偷偷约会。
每一次约会都在一艘采莲蓬的小船上,藏身荷塘深处。碧荷深深,有太阳的时候能遮荫,有月亮的时候能尽情赏月,无人干扰。
只是没想到,杨瑞母亲如荷塘一样深情,而她的情人如风一样飘过,只带走了一阵香味,消失在重重迷林。
杨瑞母亲为情所困,如黛玉葬花,几把荷花撒过,生命的气息便随水而逝。
这个过程,杨庆华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人生过成满目疮痍,如同荷塘里翻挖过莲藕的一片黑泥。
还好的是,黑泥孕育出了荷花一样端庄美丽的女儿杨瑞,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支撑。为了杨瑞能称心如意地成长,他甘愿化成她脚下肥沃的黑泥。
每年冬季,他几乎都扑在荷塘里挖藕。这个荷塘,养育着荷塘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别人还无法将饭碗夺走,只要人勤快。
就是由于挖得多,积累的经验丰富,造就了他一身“藕把式”的本领。
挖冬藕同样需要眼力劲。
冬天,荷塘干枯,荷梗枯萎。在杨庆华眼里,荷塘简直就是褪尽衣衫的男人,眼睛一望,就知道哪里是腰肌,哪里是膀子肉。
这个当口,不能像抽藕梢踩新花藕那样隐藏。当初也不是他自私小气,不愿带领大家找到莲藕多一点的地方。实在害怕形成聚集效应,疯狂掠夺,起到破坏作用。荷塘也有脾气,和人一样,不能过分惹怒她。荷塘也需要休养生息。
冬季里,荷塘村的男人们开心了,也不用操心了。每天跟着杨庆华就能有笑呵呵的收获。
此时,荷塘已经成熟,不需要再那么小心翼翼呵护了。像健壮男人的身板,可以挨女人撒气时抽打的几棍子了。
杨庆华立于眼前,想着明年。他有意识地领着男人们合理分布着挖藕的地方。一个冬季时间过完,荷塘也挖了个遍。看像大一个坑,小一个眼,毫无规则可言。实则是他给荷塘挖出了许多透气眼。如同一个人,不能让他长期憋着,要让他长吁一口气,舒经活络,第二年才精力充沛。
配合着挖藕,他们会在靠塘边的位置挖出一个一个的积水坑,像浅水井一样。因为荷塘村人要靠塘吃水。冬季干涸了,只得这样才能继续有水喝。
按荷塘人的经验,也不能在原有的水埠头旁边开挖水坑。一是无藕可挖,浪费力气。二是淘洗沉渣过多,是来年长藕的好地方。新地方挖的新水坑,水质清亮甘甜,不用烧水,生水都能喝几碗。就好比城里人饮用的矿泉水吧。
实际上,荷塘村除了“三绝”,还可以加上小小的一绝:“女儿香”酒。
水质好坏,对酿酒影响很大,甚至可以提升到关键地位。
梁大海会酿酒,能品水。春夏两季,满塘清水,任梁大海取用。秋冬两季,他就不知道好水出自荷塘的哪个部位了。只能有求于杨庆华。
梁大海舍出几十斤“女儿香”。一半归杨庆华,一半归其余男人。因为杨庆华要找位置,男人们要帮着挖坑。坑越大,水越多,酒才越多。
杨庆华为了不辜负梁大海的“女人香”,也会留意挖的藕坑。早晨下荷塘时会到前一天挖的地方尝一尝水的滋味。他也喜欢喝“女儿香”,等于是在跟自己把关。试过几个坑之后,他的心里就会越来越有底。
水坑挖成,男人们会喊来梁大海验收。梁大海吧叽吧叽品尝之后,满意了,会兴奋地大喊:“兄弟们,晚上酒坊有请,敞开了喝吧!”
杨庆华出藕,梁大海出酒出菜。这天晚上,一村男人有一多半会醉倒在酒坊。年年有此一回,成了荷塘村固有的传说。虽说年年核心内容相同,但相传的版本总有不同,常传常新。
可是,这样让人无比迷恋,精神抖擞的日子,在去年冬天戛然而止。人们满怀期待的故事断更。照眼前的形势看,有永远结束的迹象。
三
荷塘人家沿荷塘而居,依荷塘生息,起名荷塘村。可见荷塘对一村人家的重要性。
通自来水以后,沿着塘边的几十个水埠头全叫公司的人给拆了。
梁大海的“女儿香”也从此没有了以前的味道。
杨庆华开始还没意识到是水质的改变引起“女儿香”变味。他还在责怪杨大海,“你是不是在酒里掺了假?”
梁大海拍胸脯保证,“天地良心,掺假不是荷塘人干的事!”
“那是为什么,‘女儿香’越来越辣口,越来越难进喉?”
“说起来伤心啦!"梁大海像有八辈子冤屈要伸,“都是自来水闹的。自来水烧茶好喝,煮饭好吃,就是酿酒不好喝。你看我这里,大坛大坛都是满的,销不动了。往年的‘女儿香’哪有囤的?都是别人求我,哪有我求别人的?现在翻了个儿了。”
“是水的问题吗?”
“呃。”
“你不晓得跟公司说一声,让他们同意搭个水埠头,水埠头又不伤贡藕?”
“说过了。包括跟你姑娘都讲过了。你猜你姑娘怎么说的?”
“她怎么说的?”
“她说,海叔,这个口子不好开哩。答应您以后,放鸭子的彪叔,喂牛的涛叔找上门来,怎么办呢?我要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啦?”
“这姑娘这么不讲人情了?”杨庆华有些吃惊。他以为自己蛮了解杨端,看来,姑娘还是长大了,有些心思摸不准了。
“呃,你姑娘脾气比小时候硬多了!”
“哦。你可以偷偷去挑回来用啦?”
“去过。他们公司专门派人守着,像防贼一样。”
“这我就搞不懂了。我担心他们破坏了荷塘,惹荷塘生气,会得不偿失。”
“说实话,我也担心。我的‘女儿香’事小,荷塘事大。贡藕长的就是牯牛淘水,野鸭子拉屎,打鼓泅的儿伢子们屙尿,还有野鱼的粪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贡藕还是那么回事吗?”
“可能会变味。”
杨庆华看公司挖过藕,不是传统人工,全部机械化。全部密挨密,一方方铲完。只保留了荷塘一头的藕种。
机器进塘的头几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稀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杨庆华盯着机器“手臂”看。
整个机器带船形状,淤泥不陷,身子十分灵活。带漏眼的“手臂”操进泥里,一起就是一大块地方,然后用高压水枪反复冲洗,不到一分钟搞定。这么操作,速度是快,关键是连儿子老子一块儿起干净了。
这违反了千百年来荷塘的规矩。以前,是四处留种,划方取藕,不需要移植。第二年,新藕往空地里伸展生长,场阔劲大,堪称神速。杨庆华能一看一个准。
现在公司这么一闹,杨庆华是糊涂了。不知荷塘糊涂了没有。
杨庆华曾提醒过杨瑞,“姑娘,你们这么搞,荷塘会生气的。荷塘有灵性,动静大了会承受不住的。”
杨瑞笑了笑,“哪儿有您说的这么神气。您啦,这是老感情,老思想!”
“好,好。老感情,老思想。我只提醒一句,免得到时哭鼻子来不及。”
“放心吧,您?”
听说,今年冬天起藕之后,还要实施田块化,工厂化。杨庆华使劲想,也没想明白田块化工厂化是什么样子,等着冬天看吧。
四
荷塘的种植模式一改变,好像连村庄的气味都不一样了。
以前出门,处处荷香,连炊烟都是香的,因为有几家农户喜欢扯一些枯荷梗回来烧。现在就是杵到荷塘跟前,都闻不出香味来了。
像梁大海的酒坊烟囱,一天到晚,不是白烟就黑烟,不是莲蓬香,就是“女儿香”。是村子里香味飘飞的一大源头。现在,只见白烟飞,不见香气来。
酒坊里热气腾腾,踩酒麯子已经开始了。
屋子里几十个汉子,弯弯回回一线排开。个个光膀赤脚,踩得汗流浃背。这种踩酒麯的做法,传承几干年了。
因为失去荷塘,变得清闲的一些男人都被梁大海请来了。
“还愣什么?快洗脚洗手,加进来。”梁大海喊道。
杨庆华如梦初醒。
杨庆华在一个大盆子里泡了一会儿手脚,挤进了蹦蹦跳跳的人群里。梁大海一脚踢过来一块“泥砖”,像短传足球一样。杨庆华用脚接住“泥砖”,翻了个面,接着用力踩踏。几分钟后,传给下家。
杨庆华说:“今年好像没有往年多?”
梁大海说:“是啊,这些能用光,那就开心了。今年缺两味原料,我有点担心。以后的‘女儿香’,可能就不叫‘女儿香’了。”
“缺哪两味?”
“荷花瓣和嫩荷头。”
“哦……”杨庆华无话可说了。“其实,这个季节,嫩荷头和荷花瓣对贡藕根本没有影响了。”
“是的啦?我想请你跟你姑娘说一声。让她打个马虎眼,我就采够了,要不了多少。你就说,我家田埂上长鱼腥草了,你家鸡鸭要用,还不照样可以扯?”
隔壁左右,周济有无,是常事,也是情分。“好喔,我来跟姑娘说说看?”
踩完酒麯子,吃过午饭,杨庆华原本打算回家吹电扇睡懒觉的。心里有事堆起来了,知道睡也会睡不着,不如圈到杨瑞的公司去看看。比如说,梁大海拜托的事,公司总裁老董的事,还有贡藕可能会变味的事……他都想跟风吹荷塘一样,在杨瑞耳边唠叨一遍。
公司这几天拍广告,把村里的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梁大海曾看见,孩子们天天在练习走T台,扭来扭去,“妖里妖气”。也是村里没见过的头一遭。
杨庆华问:“他们不是请的明星大腕吗?”
“村里的姑娘那么漂亮,是出了名的。还用得着请别人吗?你还不晓得吧,你姑娘后面追她的人,围绕荷塘站一圈已经排不下来了。”
“夸张夸张……”杨庆华被梁大海夸得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
“不是夸张,是一高兴,就找不出来怎么比喻了。以后,荷塘村就指望她们这些年轻人了。”
从杨大海的屋子后面翻过去,几步就到了荷塘边。
风吹荷塘,满池荷叶满池荷花,在风中摇曳,似在欢迎久别的熟人,似在倾诉无尽的思念。
杨庆华定定地站了好一阵子。目光痴痴地盯着这片荷塘。荷塘从他出生的时刻就陪伴在身边。荷塘里摇曳出他一生中各个时期的剪影。剪影里有太多犹豫,太多徘徊,太多感慨,太多情怀……但这些,无疑都是和儿女们在荷塘边走模特步一样,同样是一种美好,同样光彩夺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