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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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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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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午夜


                                                           一

杨新亮每次回家都是深更半夜,每次下公交都是固定的车站,往前走不了一百米就可以进自己家。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发现,每隔一段日子,车站内会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长得很漂亮,坐着很安静。仿佛是在等人,等了很久,那个人一直没来。

杨新亮注意到她,是因为每一次下车都要看公交站台背后那几块宣传橱玻璃里面的画像。橱窗里,灯光很亮。画像是他,是他在酒巴唱歌时的剧照。各种动作,各种姿式,展现得尽善尽美,极具形象感染力。标题是英文《Ask for away》。懂英文的人知道意思是:求人带走。不懂英文的人,也可以根据画面和歌词猜到十有八九。风格既时尚又不张扬。

那天晚上,杨新亮下车。看到有一个喝醉酒的男子,在空橱窗玻璃上,用手指沾了唾液在上面涂鸦。人事不知,情绪激昂。他稍微停下脚步,留意了一眼。因为这男子画的卡通人物形象与他唱的歌《Ask for away》意境相通,他刚刚还在酒巴唱完这歌才出来。这男子也许是他的客人,也许刚从那个酒巴出来,触景生情,狂抒胸意。

果然,那男子认出了杨新亮,“呃……?你小子不是刚才在酒巴驻唱的杨……杨……吗?”

“是。”单音节语句,杨新亮来得很流利快捷。所以,他大多会用简短语句与人交谈。

“你唱得好听。我喜欢听你的《Ask for away》。哈哈……求人带走。多有意境,多通人心哪 !你怎么知道,我被女朋友抛弃了?你怎么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如果你远游……请带上我……一起看……

远方绵绵不绝的风景……”男子学唱着《Ask for away》的旋律,踉踉跄跄,像不倒翁一样,眼看要倒地了,又旋转归位了。

随着音乐响起,杨新亮仿佛又回到酒巴的小舞台上,和醉酒男子一起同唱《Ask for away》。

如果你远游

请带上我

一起看

远方绵绵不绝的风景

如果你流浪

也请带上我

你的梦想

会一直陪伴着

我的身影

余生的路

也许还很长

就让我的陪伴

留驻你的心房

一起见证

如影随形

歌曲唱完,余音犹在。

“兄弟,你醉了……你家,住哪里?”

“我家?没家……被女朋友赶出来了,我没有家了。求你带走,好不好?”

杨新亮觉得这男子不好纠缠,带回家的话,搞不好会闹得他整夜不安,还会吵到母亲安睡。他想离开。

这男子继续抒情,“你知道我是干 什么的?我是搞广告的。我们买一个广告位要花那么多钱?它凭什么都空着?在我面前屌啊,兄弟!和一些女人一样,有一点资本就在男人面前屌,凭什么?老子就非得把它占着……我看你就蛮帅,样子很屌。我来跟你做写真喷绘,贴在这上面,占着位置,怎么样?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的地方,明天就去拍照片,哈哈……哈哈……兄弟,再见……再见……不送,不送。”

这是一个失意之人,这是一个酒鬼。他的话,谁知道他酒醒后还记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哪知,这男子真的到酒巴拍来了资料照片。拍得很认真,拍了很长时间,细心雕琢,很有专业水平。形象画贴满了这个车站的所有橱窗,亮艳惊人。在街道旁边,在城市夜晚,很有大明星的范儿。不明底细,不认识英文的人还以为是哪个国家的大腕呢!

城管部门也可能被“明星照”的气势镇住了,竟然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扒拉出来扔到垃圾桶里去。也许是认为,空着也是空着,留在上面也可以算小小的风景吧。

看这位姑娘也没有注意过身后的广告。杨新亮盯着她看过来。她也盯着杨新亮看过去。杨新亮以为她会发现他就是那个画面上的“大明星”,她会惊奇地与他搭讪。

然而,杨新亮失望了,很失望,觉得很丢面子。她一直无动于衷。一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没动,双手交叉落在端端正正摆放的双腿上。夜半有风,连衣裙在小腿部位轻轻飘曳。告诉人们,她不是雕塑,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半夜三更,静思独坐,让人异想,让人猜度。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她会坐到第二天早晨吗?

杨新亮本想驻足关心一下,想看看姑娘是否正常,需不需要

帮助,要不要报警之类。他观察姑娘的表情,又看不到智力障碍者那眼神空空,表情怪怪的样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入手。有时,他坐在石头椅子上陪姑娘坐一会。俩人之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不愿意,他不愿意,就这么枯坐,也不觉得尴尬。

屁股坐冷了,背心坐凉了,杨新亮都有点儿受不住了,可姑娘仍然像臀部被胶水粘在那儿一样,连位置都不曾挪动一下。时间长了,腿部血脉不流畅了会带来麻木。哟……她会不会是一个残腿姑娘,感觉不到麻木?会不会是一个聋哑姑娘,感受不到周围的气氛?

“姑娘,你的……腿,受得……住吗?”杨新亮不忍心,甘愿暴露自己的弱点,开口询问姑娘。

姑娘抬眼望了杨新亮一眼,表明一眼就看清了杨新亮的状态。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用晃动的双腿回应了一下杨新亮。显然,姑娘不想多说话,只想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

杨新亮再没有理由坐在这里继续陪伴这位姑娘了。背起吉他,顺着街道走远。

路灯的光线很明亮,满大街没有看到几个人,公交车收班几个小时了。只有出租车在街上跑来跑去,路过姑娘坐的车站,会放慢速度,观察姑娘是否有乘车的招呼动作。有些司机还会鸣响喇叭以图唤醒沉默的姑娘。然而,无一例外都会失望地一脚油门离去。

                                                          二

杨新亮观察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夏天接近尾声了。气温往凉爽里面越走越快,有时候下雨,气温迈动的步子就更大一些。姑娘坐在那里,每次都能根据冷暖增加和减少衣物,且每次恰到好处,不臃肿不单薄,刚好能显示年轻姑娘的美丽端庄来。即使雨点落到身上,她都不知道躲避一下。应该是不愿意躲避,还是她知道躲也躲不到哪儿去,没有地方可去。像谁买的一个不惧风雨的“洋娃娃”,准备搬回家,却疏忽大意,扔在了这里。

杨新亮掌握了她的规律。每个星期六夜晚,她都会准时地出现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走的,他却不知道。

因为背后的橱窗,因为《Ask for away》,杨新亮感觉姑娘不适合坐在这里,特别是半夜三更,风险很大。遇到一个懂英文,又有需要的男人怎么办?碰上粗鲁的坏人,问三不问四,将整个人掠走怎么办?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姑娘,你看过……看过背后的……橱窗吗?”

姑娘似乎嫌杨新亮说话很费劲,紧跟着话尾就连忙点头,不让他再说第二遍。

“那你……认识这……这几个字吗?”

姑娘以笑作答。

“那你……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姑娘不答话了,用沉默相对。

杨新亮似乎明白了,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散发出夺目的光泽。不知道是街灯,还是体内的生物电照亮的。他想到这姑娘也可能和他一样,不喜欢多说话。或者是为了遮掩某个缺点,不能多开口。包括,如果有一口不好看的鲍牙暴露出来,也是怪吓人的,也是会给迷人的外貌大打折扣。

“这就是……是我。”杨新亮指着橱窗里的自己,跟着后面亮出他背部的吉他。“那上面的……歌就是……我唱的。”

姑娘身子都没有歪一下,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很明显,姑娘知道一切,什么都在她心里波澜不惊。

杨新亮对着不开口说话的姑娘,感觉没有办法交流,感觉黔驴技穷。

姑娘的冷寞,就像一个大铁块,毫无温度地拒绝着身边的一切。

“要不,我跟……跟你……唱一首歌吧。”

姑娘扭头看了杨新亮一眼。眼神空洞无物,似乎正渴望往里面填充一点激荡的情绪呢!

酒巴里的人,能为他的歌曲摇头晃脑,能随着他的歌声嗨得兴奋。眼前的姑娘怎么也不会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吧?

沉默是金。杨新亮视为姑娘已经同意了他的请求。他打开棕皮外盒,拿出吉他。

这是一把电音吉他,自带电功能。轻轻拨动几下,便能琴声悠扬。

杨新亮唱歌,展现出来的是人生的另一面,比表面的一面优秀出很大一截。这首《马路上的灯火》,旋律十分切合此情此景。

夜幕拨动灯火

照亮了城市里的浪漫

仿若意外地相遇

令人惊喜

远远的 你的背影

更是给斑斓的夜色添彩

粉红色的裙裾

飘袂着迷离

柔柔的夜风

柔柔的灯火

徐徐牵动你修长的身影

走进我的脑海

一直地走

谱写成

爱的遐思

明媚的月光,明亮的大街,明亮的歌声,明眸动人的姑娘……任何一个能够探寻温度的生灵都会被这种神奇的造物主描摹的景色打动。

杨新亮用眼睛侧光瞅见,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曾经像电石火花,从脸庞一掠而过。

杨新亮告别姑娘,从柔和的灯火里隐入人行道的暗影之中。他没有立即走掉。他决定躲到不远处,坐在商店的台阶上。他想看看姑娘到底什么时候离开。

                                                         三


姑娘一如既往地坐着。其间,有几个如同杨新亮一样的闲人围绕着姑娘左右,想和她搭讪。这时候,明亮的大街,偶尔走过的行人,就成了很好的安全保障。他们坐在那里,既合乎情理,也有些显得突兀。

无可奈何,姑娘始终一个不理会,让人摸不透水有多深,水有多浅。失去耐心的人,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走开。有人试图靠近女孩,试图用手拉她。姑娘几乎毫无反应,倒把这些人吓得不轻,以为姑娘是一个毫无感觉的残疾人,想撩马子都觉得无趣味,无脸面。

杨新亮一直想笑。姑娘一直很有心计,心里生长着一副硬壳,保护着自己。这个壳,铁一样的冰冷,铁一样的坚硬。女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拒绝了所有来到她身边的人。像地球之于月亮,欲拒不拒。

杨新亮睡意袭来,眼皮之于瞌睡,也是欲闭还睁。他坐在台阶上,左边参一下,右边参一下,歪一下醒一次,醒一次看一下姑娘。像电影机子出故障,卡一次,过几幅画面。

杨新亮突然发现,姑娘动了,从石椅上站了起来。他以为姑娘是要回家了,也打算站起来回家。家就在身后的几十米远的小区院子里,几分钟就到。

杨新亮看清了,姑娘走路很正常。坐了那么久,连麻腿之后停顿晃悠的姿式都没有。倒是杨明亮腿杆子麻得起不来了,像残疾人一样需要人搀扶。他很艰难地很痛苦地双手撑地爬起身子。他不相信,自己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长时间静坐,他无法相信,那姑娘就没有如他一样的痛苦。

姑娘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橱窗跟前,迎着明亮的灯光,凝视着里面的“杨新亮”。

杨新亮愣住了。因为,即使是在大街上,这也是暗地里的动作。有如在闺房对着镜子做表情,开心或者鬼怪。有如当着窗子玻璃和亮光勾眉毛,打睫毛膏。

杨新亮被姑娘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溜走。

姑娘用一只手,慢慢摩挲着“杨新亮”的脸。

这就是肆无忌惮了,这就是真情表露。

这种表露来得莫名其妙,来得杨新亮脸颊发烧,来得杨新亮懵逼蒙圈。杨新亮虽然在酒巴小舞台上很亮眼,但仅仅只限于酒巴里面,不至于还有粉丝围绕。酒巴外面,断然不存在粉丝,人们出了酒巴大门就是另一世界,就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杨新亮仿佛是一名才发蒙的小学生,蒙着脑袋解答老师写在黑板上的“1十1=?”的算术题。想了半天,终于答出来了,等于“2”。姑娘可能只是对写真喷绘感兴趣,可能是写真喷绘的制作手法很熟悉。

杨新亮想起来了,想起那个醉酒的男子,那个被女朋友抛弃的男子。莫非眼前的姑娘就是那男子的女朋友?她在等他来,等他向她解释,向她道歉,然后将她带走?

杨新亮想通了,一切合情合理。就像小学生做对了那道简单至极的算术题,杨新亮开心极了。

下一个星期六,杨新亮特意跟酒巴主持人沟通了一阵,让他唱的歌尽量往后延迟。他不是多长心眼地想压轴而出,他宁愿不要这一晚的报酬。他想等到姑娘来到车站,和她一起到他唱歌的酒巴里去,恰好碰见那个醉酒男子。

杨新亮很早就来到了车站,很耐心地坐在石椅上,也和那姑娘一样坐着那儿,一动不动。

眼前的人上车下车,来来往往,不知过去了多少批次了。直至人影稀疏,渐渐消失。大马路上的灯火渐渐明亮,渐渐温柔。

面对空旷的大街,面对即将走过来的姑娘。杨新亮弹响吉他,唱开了他的《星期六午夜》。

难忘的

那个星期六午夜

槟榔酒杯里

摇曳着你的芳香

你那红红的唇

像火火的枫叶

在我的醉意里

飞扬

你明亮的眼眸

有一些忧郁

更确切

是一种憧憬

是热切的渴望

所有的一切

已分辨不清

是真相

还是梦乡

也许

是我的情愫

在梦里飞翔

歌声清澈悠扬,偶尔吸引过来迟归的路人,停下脚步聆听。一人唱,一人听。路人看清楚杨新亮并不是街头艺人,夸赞几句之后,匆忙离去。

夜半歌声,《星期六午夜》,动情的旋律,《Ask for away》。杨新亮边唱边注意地搜寻街面两边的人行道。他不知道姑娘会从哪个方向走过来,但他可以确定,姑娘己经听到了他的歌声。

听歌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杨新亮将这些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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