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情小说《花板眼》系列之四
风吹日晒,做泥瓦匠的广锅早出晚归,被整得黑巴泥秋。加上满脸麻子,有点不逗媳妇喜瓶喜欢。但他虎背熊腰,身大力不亏。生儿子是一把好手,一连生了三个,把喜瓶快累死。挣钱也是一把好手,在村里数一数二,引得许多人眼红。
清晨,广锅起床拉亮灯泡。他又要出门了。
喜瓶翻过身来,闭着眼睛吩咐广锅,“记得,晚上回来的时候,到狗爪家去一趟,问一问他借的六十块钱能不能还?”
广锅说:“借人家没两个月就去讨,龇不开情面。还等两个月吧?”
喜瓶不高兴了。“你这人就喜欢犟嘴。这个不讨,那个不讨,你就不外借啦!”
广锅家宽裕些。他这人又特好面子,谁家为难一开口就绷不住,借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你安心睡吧。”只要媳妇歪的歪的一噘嘴,广锅就会缴棒。
喜瓶不喜欢广锅是公开的。偏偏广锅又身强体壮,喜欢往喜瓶身边凑。
有时候搞烦了,喜瓶会硬护着衣裳左躲右闪。
有一次,广锅急火攻心。他掏出两张“工农兵”版拾元钞票,朝上面吐了两口涎水,往脸上一贴,“你不就是嫌我两脸黑麻子吗?现在还看不看得见?”
喜瓶不犟了,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广锅得逞,浑身舒坦,马上就出门挣钱去了。他每天上跳板,必须头脑清醒。如果浑浑噩噩,就会有摔下来的危险。
喜瓶两行委屈的泪水沾湿了半边枕巾。再不喜欢广锅,钱还得挣,生活还得继续。三个儿子像半大牛犊子,吃喝吓人。
广锅推着自行车跨过门槛,掩上大门。他只要喂饱了,就是一头牯牛,干啥活路都劲栽栽的。
反正是睡不着了,喜瓶翻身坐起来,倚在靠背上想她的心思。
狗爪是裁缝,也是一年上头一天到晚在外做“上工”。他在屋里做事,见得阳光不多,长得细肉白干。手艺漂亮,心眼细密,会痛女人,会说笑话,是喜瓶喜欢的一类男人。
狗爪每年都要到喜瓶家里做两季衣裳。开春一季,立秋一季,每季都要做几天。一来是显示家里有实力,二来确实是家里人口多有需求。也是喜瓶喜欢狗爪,就尽量多留他几天,将家里人衣裳统统换新,包括娘屋父母。以持家和孝顺为名,实现自己的愿望。
看火候差不多了,喜瓶拿了件新衣裳进房间试穿。
喜瓶喊:“狗爪,这件掛子好像腰眼没掐好。你进来看看哆?”
狗爪正在裁剪下一件衣裳,不知是计,没用心思,拿着戒尺画粉就进来了。他用戒尺拨了拨腰眼,“这儿?我看蛮合身嘛。”
喜瓶张起胳膊,晾着衣裳在狗爪面前扭来扭去。新衣裳没钉纽扣,喜瓶用手牵扯着。胸前在狗爪面前露得有点多,多得狗爪目光左右游闪,想看不敢看。
喜瓶说:“哎,我问你个话,不兴生气。”
狗爪说:“问甚个?”
“你和梨枝完婚恁多年数,怎的生不出一男半女来呢。隔壁左右都说你有问题,天天坐凉蒲草席,闭了囊筋,害得梨枝天天吃药你都不认承。是不是啊?”
“哪个说的,瞎说!”狗爪被人点准穴道,脸上陡地四脸鲜红。“这还不兴人生气?”
喜瓶咧地咧地啾起嘴,继续噼哩叭啦“倒油拱火”,“瞎说不瞎说,事情明坎在那儿。”
“不是我的问题。”狗爪被喜瓶挑起满肚子火。
“哪个能证明?”
“你就能证明!”狗爪血冲头顶,脑仁胀颅,失去理智。竟然将手里的戒尺画粉一扔,抵着喜瓶壁咚到墙上。喜瓶犟都犟不动。
喜瓶假意用手阻挡狗爪胡抓乱挠,就不能牵扯胸前的衣裳了。等于是她主动向狗爪敞开了全胸。
这场对碰,来得迅疾,来得没有缘由,应归咎于喜瓶处心积虑会来事。对于喜瓶来讲,是称心如意。对狗爪来说,是报复撒气,是责怪喜瓶多嘴多舌,驳人脸面,毫不留情。
等狗爪头脑清醒,看着眼前一摊白皙胴体,两脸满满的窘迫。
喜瓶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余味悠长,忍不住“噗哧”一声偷笑。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就简单多了。
干柴烈火,不能满足于仅仅燃烧两个季节。喜瓶和狗爪挖空心思地设计着,怎样多几个俩人在一起的机会。
想了半天,喜瓶又发挥出聪明才智。喜瓶说:“有了,我们可以利用借钱还钱的机会。”
狗爪说:“我又不缺钱,怎个开口?再说,借钱打脸叭叭响。”
喜瓶戳了狗爪一额壳:“真是个死脑筋,是要你假装借钱。你有花钱的大去处呀。隔壁左右哪个不晓得梨枝吃药,需要大把大把的钱?”
“噢……明白了。只要借了钱,等一段时间你就让广锅去讨,等于送信给我。我就借机出来会你,是不是?”
“有点聪明嘛。”
“是你诈子多。女人使起诈子来,好吓人啰!”
喜瓶又啾起嘴,瘪地瘪地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巴心巴肝为甚个?就这样驴心狗肺地待我?”
“逗你耍呢,比憨儿眼还拙。”
男人女人一旦裹上油荤,心就腻变味了。
狗爪开始实施俩人的计划,开始在梨枝的面前叨咕,“今年收成不好,生意大不如以前了。看住看住钱,成了漏底油壶,快漏完了。有人连工钱都要拖日子,没钱就别请裁缝嘛!”
梨枝身抱窄面,“都是我不好,累及你了。”
狗爪说:“我不是说的这意思。我是愁,这样下去,怎个保药不断顿儿呢。”
越说没钱,仿佛药就消耗得越快。眼看续药期到了,钱还没着落,狗爪愁得长吁短叹。
梨枝说:“要不,我们停药算了。”
“那怎个行。停药等于前面都白做了,绝不能停。”
“那怎个办?”
“要不,我们也向广锅借一点吧?”
梨枝叹了一口气,“只能这样了,我去跟喜瓶开口。”
男人是一家人的面子,抹不开,得好好护着。借钱借米的事一般都由女人撑脸去求。
梨枝来到喜瓶面前说了借钱的事。喜瓶十分热情,满口答应,“借好多?”
“六十。”
“我手里有是有,但要等广锅回来,过过他的眼好些。”
“那是那是。”
说话间广锅进屋,“梨枝来了?”
“来了。”
喜瓶说:“梨枝是来借钱的。”
广锅说:“跟她拿呗,不用跟我说。”
梨枝说:“谢谢,谢谢。”
喜瓶说:“梨枝你要记得,我们可能只抽活得两个月。我们要换家具。”
梨枝说:“好好好,我来跟狗爪说,争取早点还。”
梨枝走后,广锅埋怨喜瓶,“哪儿有人还没出门就提还钱的?”
喜瓶不高兴了,“我本来就想换家具嘛,是你抽不出来时间。”
“好好好,换,换。”
天道说黑就黑。
广锅洗干净瓦刀泥桶子,搬过自行车骑上路,四周就开始麻眼儿了。
广锅一门心思闷头赶路,快到屋门口才想起喜瓶吩咐的事情没做。他下车,迟疑了好一阵才拧转笼头朝狗爪家骑去。
广锅迟疑,是因为讨债特别不好开口,还债人难为情的面孔让人瞧见心里也不舒服。
狗爪一脸不好意思,“广锅,我手里钱不够。你坐一两个小时,我出去收一点帐回来还你。梨枝,跟广锅泡杯茶过来。”
狗爪出门直奔喜瓶这里。
这回俩人在一起,增加了几分新乐趣,更热烈,更疯狂。
狗爪越变越像男人,喜瓶越变越像女人。俩人好像攀爬到了快乐人生最高巅峰。
这里的人将这种做法,俗称为“ 烧窑补火”。意思是,眼看主人家柴草将尽,一窑土砖将烧成夹生,此时如果有人能添柴补火,完成使命,对男人女人双方家庭都有益处。包括有些“民间老医生”也十分推崇这种“疗法”。对精神萎靡者,对脾湿肾虚者,甚至对生活厌倦的人,被天灾人祸打击接近失常的人,“疗效”特别明显。比如喜瓶,自从有了狗爪“补火”之后,脾气变得温和,心胸变得开阔。就能容纳广锅的简单粗暴,就能阴阳平衡,就能生活安定。村子里也能少一些摔锅碗瓢盆的响音,少一些行死放骗的吵闹哭声。
不过,这只是民间暗地里传递的说法,没有多少依据。好多人一谈起这种事就说“这事多得很呢”,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梨枝陪广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梨枝说:“都是我不好。狗爪挣的两个钱都叫我买药吃了,还倒欠你的。”
广锅安慰梨枝。“没事,哪个屋里没个为难时刻?”
“我好羡慕你们呀,连二赶三生了三个儿子。喜瓶好有福气哟,屋里热热闹闹。你看我们屋里,狗爪一出门,只有身后的影子跟我走。”
“药吃了恁多年,怎的就没个效果呢?”
“我也是说啦?我前日看了个老先生。他说,吃药没得效果就别吃了。”
“那怎个办?他没说有甚个好法子吗?”
“说了。说要我换个男将就能生了。”
广锅挺认真,“要你离婚再找吗?不过是有这样的例子。两个人不生,离婚再找人,又都生了。”
“这不是让人为难吗?我舍不得狗爪呢,但隔壁左右的唾沫能淹死人。这些年,受够了……”说着说着,梨枝竟然流出眼泪,轻声抽泣起来。
“梨枝,别伤心。孩子迟早会有的。”广锅五大三粗,不会劝人。有女人在面前哭,更让他手足无措。
“广锅,求你个事,行不行?”
“你说,有难处我一定得帮。”
“我想生两个跟你儿子一样的孩子。”
广锅反应过来,有点出乎意料。“你是说,跟你两个……是这个意思吧?”
梨枝点头,“这抬不起头来的日子过够了,受不住了……”
“这不行不行,这叫我们今后怎个见人呢?”
梨枝长期吃药,身形消瘦,特别是脸颊没得几两肉,根本引不起广锅的兴趣。广锅还担心梨枝身体起了什么不好的变化,脱不开责任。
梨枝哭得更伤心了,整个身子都在抽动。“生不出孩子才见不得人呢……”
梨枝越哭越厉害,广锅不敢久坐。“不等狗爪了,我先回去了。”
狗爪回来,准备仍然借口没收到帐,让广锅宽限日期的,广锅却不在,高兴地问:“广锅甚个时候走的?”
“你出门,他坐了一会就走了。”
后来,喜瓶又催了几回广锅收帐,结果仍然如此。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起了变化的是梨枝。一年以后,梨枝生了个胖小子。她用铁的事实为自己也为狗爪扳回丢失了许多年的面子。
自从有了儿子,狗爪也没有时间再往喜瓶那里跑了。他们的帐也两清了。
梨枝叫狗爪满村发喜糖,并交待,碰上喜瓶和广锅,一定要多发一把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