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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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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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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溪水薄如蝉翼亮如蝉翼

一年忙上头,终于可以回家了!

马清泉兴奋地打电话告诉老婆:“我已经来启程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农民工回家,第一个想见的是谁?有人说父母,有人说子女,有人说孙子孙女。这些都是局外之人说的空话,他们首先想见的是老公或是老婆。

他们的家在农村,老婆在城里带孙子。两人一出来就是大半年,家里住不住得成人,还是个问号。

老婆也高兴,不过她高兴的事与马清泉有些不同。“钱接到手了吗?”

马清泉的思维,需要一刀砍个断崖出来,落差有点大。“接到手了。”

“账全部结清了?”因为每年结账都有点为难,老婆不太相信,还在进一步核实。农村女人的特性,就是钱拿到手里看见了才算钱,称为”鸡蛋放进篮子里“,才算稳当。

“全部结了。”

日子越临近年关,工程越临近尾期,他们越担心。担心气球越吹越大,到最后支撑不了,轰地一下爆炸。

前两天,马清泉就和工友们一起乘坐工程车去找老板要过工钱,以为会要个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老板很爽快,认真按合同付了款,倒让他们感觉像做梦。

同样,他老婆也觉得在做梦。“结了多少?”

马清泉很自豪,“一分钱不少,都结了。”

马清泉每天干多少活,得多少钱,老婆远在天边也算得门儿清。

“这么多钱,放好了。别在路上被贼盯上了。”

“放心。钱就是我的命,除了老婆,别人拿不走。”

出来打工时,老婆说:“卡就别带了,容易弄丢。”

“那我用什么装钱?”出来打工就是挣钱的,这个问题不得不考虑。

“我来跟你缝两个带荷包的裤衩。”

马清泉听话,只带了身份证。但没想到,裤衩没等到装钱,就被磨破,扔进了垃圾桶。钱进不了银行卡,搞得他藏钱像小孩"躲猫猫",整天盯着,不敢远离,上个厕所都要加快速度。

马清泉感觉快要搞成神经病了,他向工友取经,“你们把钱藏到了哪里?”

工友笑了笑,“就放在那里?”

马清泉明白过来,问这种话的人,智商过低。平时蛮豁达的人,因为钱就会发生改变。还过几天不走的话,工友们都会“你防我我防你”,都会“发疯”。

包工头将火车票一送来,大家就一阵风地奔向火车站,大多数人连一顿饭都来不及吃完。

“你上车了吗?”马清泉问老婆。

“我上什么车?”老婆反问他。

“回家呀?”

“你是说柳溪涧村?”

“还有别的地方吗?”马清泉笑老婆在儿子那里呆时间长了,老糊涂了,连家都忘了。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儿子不得放我走吧?”

一瓢冷水朝马清泉兜头泼来,凉透了浑身。他以为老婆会和他一样,想急切地奔回来和他相聚呢。

在工地上,马清泉开塔吊,整个楼房都是他一吊一吊,慢慢吊上去的。包工头有一个移动包厢,有些重要文件和工人的生活费要放,又当卧室又当办公室。哪个工友的老婆来探班,就临时“征用”一下。马清泉就会用塔吊吊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用过了再吊回来。有时候,工友们开玩笑,会起哄怂恿马清泉将移动包厢吊到半空中去。

马清泉问包工头,“吊不吊?”

包工头说:“你们自己看能不能做到‘安全第一’?”

“包厢重量不大。”

“吊吧吊吧。”包工头也乐意“卖马送鞍”,这样可以显出“与工人贴心”而赢得一批工友“芳心”。因为是开玩笑,包厢也不会拉得太高,仅仅超过人们头顶,让人伸手捞不够而已。

工友们在底下一边看着包厢在“风中晃动”,一边高声“喝彩”拉口哨。马清泉的老婆从来不去探班,也就无从被人看着“晃动”了。

“你先回去吧,把家里收拾一下。这么长时间没住人了,肯定到处在长霉。多通一下风。”

“……”马清泉为难了。儿子生了儿子,老婆去了儿子那里带孙子。不能像以前那样,他怎么吩咐,老婆就怎么动了。

“要不,你到儿子家来吧?”还是老婆善解人意,“这里也是你的家呀!”

是啊,儿子的房子也是他们出钱买的,他们最有权利享受这个家的温馨。在他心目中,怎么就没有家的概念呢?还说老婆忘记了家,自己和老婆一样,也是个“糊涂虫”。马清泉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嘿嘿自嘲。

马清泉找了两个装麦面的布口袋,洗干净,装了衣物和钱,鼓鼓囊囊。两个袋口扎一起,往肩膀一搭,大小合适,不愁滚动,不愁绊人,比街上买的手提包强多了。就是形象上很清楚明白地告诉人家,他是一个农民工。不过,他转站倒车谁也没有小瞧过他。现在能当农民工也是狠气,找得到工作拿得到钱,就会让人很佩服。

往年回村,一群女人就在村口等。女人一见到男人就会笑嘻嘻的,就会摘下男人的行李包搭上自己的肩头。

此时,男人身上的血液就会像高低落差过大的山涧水流,跑得飞快,恨不得马上到屋,恨不得太阳马上下山。

一路上,马清泉把包包塞在行李架上,只是用眼睛三门之一瞄住点。他知道,现在大多使用微信支付宝,使用银行卡。他“反其道而行之”,只要不紧张兮兮地紧盯不放,自我暴露,引起窃贼注意,反而还是最安全的。

马清泉心里一直在乐,一方面为钱藏得好,一方面为即将见到老婆儿子孙子高兴。

不过,每次回家是往柳溪涧村奔,这次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更大的城市,似乎少了点兴奋劲。下火车之后的印象更加突兀,像从冰封雪国陡然转换成春回大地,完全陌生。

马清泉只来过儿子这里一次,买房只需要他出钱。他象征性地来做过一次“参考”,什么都没说,实际上是什么都说不上来。

马清泉好不容易找到儿子的小区。

小区高门大院,栅栏挡道,旁边有两道小门随着进出之人扇来扇去。马清泉知道要顺着右手小门进去,而不能从就近的左门进去,于是横过正门,与进出的小汽车差一点碰上。

岗亭里的保安早就盯着他,在辨认,在判断他是不是小区的人。马清泉的犹犹豫豫和一身装束很明确地告诉保安:他是外人。

保安问马清泉,“师傅找谁?先登个记再进去。”

“找我儿子,他就住在这个小区。”

“哦,你儿子叫什么?”

“马浩,浩浩。”

“咦……他刚才开车出去了,不是去接你吗?”

下火车前,老婆打电话给马清泉,问他什么时候下车,说儿子会到火车站接他。他搞误会了,以为是儿子搭地铁转公交的来接他。他说,没必要,我晓得路,就两个包,不用儿子来接。儿子什么时候买车了?怎么没向他要钱呢?在马清泉心目中,儿子只要打电话给他,前面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序曲,归根结底都会转到钱上面去。这一次确实是个例外。

“噢,儿子有事忙不过来,我没让他接。”

“好,进去吧。”保安脸上充满笑意,仿佛说,理解理解。

再往里去,马清泉就晓得几幢几单元了,也晓得从哪部电梯上楼了。

电梯里有十多个人,都与马清泉隔得有点开。看得出来,不是因为行李挡着,而是觉得马清泉陌生而下意识地隔离。他们相互之间都打过招呼,唯独马清泉夹在中间不声不响。

来到儿子住的这一层,也有人是和马清泉一块儿上来的,是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哥。马清泉敲门,老哥掏钥匙。

马清泉使力不大,敲门声却在楼道里响得有点过分,把马清泉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哥扭头望过来,眼睛里充满了警惕性。

马清泉只好冲着老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与“对不起”同时,儿子的屋门“咔嚓”一声打开了。是老婆。

老婆先没跟马清泉打招呼,反而是先跟那位“白眉长须”的老哥说起话来,“吴伯回来了?”

“回来了。你孙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媳妇去接了。”

农村女人在外人面前,都会腼腆害羞,都会掩隐假装。男人很长时间之后回家,都会显得“无动于衷”,仿佛就是男人才从菜园子里摘了两根黄瓜回来。

此时,马清泉见家里没人,认为是难得的“黄金时间”。一把抱起老婆就朝小房间走。

以前也是这么操作的,老婆都很顺从很渴望,马清泉认为这次“无一例外”。

谁知这次,老婆连连叫喊:“干什么干什么?”

马清泉愣了,“怎么了?”

“媳妇孙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就是要抓紧时间啦。”

“等晚上都不行?我炉子上炖的排骨藕汤。儿子听说你要回来,专门上菜场跟你买的。”

“它炖它的,我们过我们的。”

“慌什么?”

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呯呯呯呯。

老婆挣脱马清泉,打开门。

还是那位“白眉长须”的老哥。“大妹子,跟你借一瓶酱油。昨天上超市,忘记买了。”

很明显,老哥把马清泉当成了“不速之客”,此番前来打探,看有没有“异常情况”,需不需要“帮忙报警”。邻里相助,风格高尚,还得感谢人家呢。

说话间,媳妇领着孙子马鞠甜回来了。马鞠甜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看到孙子,马清泉的高兴劲一下子蹦了出来,掩住了刚才的一丝不快。他张开双臂,想热情相抱,想马鞠甜朝他飞跑而来,甜甜地叫喊一声,“爷爷……”。

马清泉无限渴望地叫唤,“甜甜……”

然而,马鞠甜只是朝马清泉看了一眼,调过脸去,朝着那位“白眉长须”的老哥,甜甜地喊道:“爷爷……”

马清泉愣住了,尴尬地立在一旁。

“哎……小鞠甜……”老哥满脸堆笑,蹲下身来,一边抚摸马鞠甜的小脑袋,一边无限亲切地询问,“今天老师教的什么呀?”

马鞠甜说:“老师教我们跳了一支舞。”

媳妇见到马清泉,叫过一声”爸“后,再无言语。表情有点生硬。

媳妇见公公,一般是不会有多的话,但起码应该配以笑容才正确呀!

当初给孙子取名,本来可以叫马甜甜,但媳妇硬塞了一个“鞠”字,媳妇的姓氏。平时,只能喊鞠甜,非老师不可以喊马鞠甜,“约定俗成”。马清泉感觉,孙子一下子被划拉走了半个人。

不仅如此,连儿子和老婆都被媳妇划拉过来了。先是儿子跟着女朋友来到这个城市,继而在媳妇娘家附近置买了这套高价房子,生硬掏空马清泉毕生积蓄,倒差外债。

马清泉暗地里埋怨。老婆劝他,“算了。好歹鞠甜还是姓马,认命吧!”

好,认命。认命就是拚命,拚命干活,拚命挣钱。

“甜甜……”马清泉再次期望地朝马鞠甜喊。

马鞠甜却拿陌生眼光看过来,一手抓着妈妈的衣角,一手将大拇指放在嘴里咬。

媳妇一只手拍下去,“又咬手指,谁教你的坏习惯?快放下!”

这个习惯,马清泉的儿子小来就有。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大毛病,不用管。没想到遗传到马鞠甜身上来了。

看样子,马清泉想亲热孙子的愿望要落空。儿子小时,马清泉老远就能看到他奔跑过来的身影。马清泉用胡子扎,他只会咯咯地笑,伸手揪马清泉的耳朵,再怎么揪都不觉得痛疼。

现在,确实是变了!

老婆埋怨马清泉,“你也是的嘛,怎么不跟孙子买个礼物来呢?”

“什么礼物?玩具?我去年看他屋子一大堆,放都没地方放。马浩小时候,一把枪玩半年。甜甜不嫌多?再说,我身上装着钱,不敢进超市。”

“跟你说了,不能叫甜甜。你看媳妇甩脸子了吧?”

马清泉明白了,“是这回事啊?这么小的事,我怎么能注意得到?”

马清泉看老婆对待媳妇唯唯诺诺,不敢高声。“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这么回事。你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呼进唤出?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你也得收敛点儿。”

“哦,知道了。”

只有儿子还是儿子,见到马清泉还是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儿子已经成熟,和他当年一样能为妻儿遮风挡雨了,能撑起头顶一片天空了。

儿子提了两瓶酒回来。桌上摆了一大钵排骨炖藕汤。两爷子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热耳软。

儿子从来没有正经正脑和马清泉一起喝过酒。以前儿子小,马清泉要以身作则,不能父子对饮。现在,儿子成了标准男人,可以成为酒友了,也可以一起豪情万丈,一起朝天吹瓶了。

儿子深情地说:“在外面,我从来不敢这么放肆地喝。今天,爸回来了,高兴。我们一醉方休,喝个痛快!”

“好,来。一醉方休,喝个痛快!”

两瓶酒喝完,两人还在喊:“拿酒来!”

两个女人只得出来,一人拖了一个男人进房间。两个男人各自呼呼大睡。

半夜,马清泉醒了。他发现脚头有人,揪起脑壳来看,“谁?”

老婆睡眼惺忪,“是我。”

“哦,我以为还在工棚呢?”

听马清泉这么一说,老婆心里突然发起一阵痛疼,眼窝溢出泪水。

也是时间长了点儿,马清泉迅速钻到老婆这一头来。

老婆没动,任由马清泉脱去睡衣。

马清泉一动,两人睡的小铁床承不住折腾,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地响,格外的刺耳。

他俩一动不敢动……

第二天是星期六。儿子还算理解父母苦衷,带着媳妇和孙子一道走丈母娘去了。

老婆说:“平时,媳妇不太会听儿子的安排,今天为什么会一起出门?”

“为什么?”

“儿子说,你答应了能为他们还一笔车贷。”

“哦……明白了。”

马清泉生活了一段时间,一直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人,无处安放。也像一粒浮尘,风一吹,四处飘荡。性情越来越烦躁,老婆都无法安慰。夜里一安静,他的脑海就会浮现柳溪涧村的山山水水。

有一天早晨,老婆送孩子上幼儿园去了。马清泉又拎起两个麦面袋做的行李,登上了回家的火车。这一回,他回到了真正喜欢的家,乡下柳溪涧村的那个家。

老婆在儿子家流了几天眼泪,做事有些丢三拉四。

儿子感觉出母亲不对劲,“你是不是在想爸了?”

“是啊,我毕竟是和你爸在一起之后才有的你们!”

儿子心有所触,“那你就回去吧,马鞠甜我们自己来照顾。我来跟爸打电话,让他到火车站来接你。”

马清泉回到家里的那些天,阳光正上劲。仿佛是太阳也受到了他喜悦心情的感染,来热情帮助他整理久违的屋子。马清泉将所有的门打开,让过堂风尽情地吹,将那些霉气和灰尘统统吹走。他将床上的被子和柜子里的衣服,全部摊在门口的篾席上暴晒。晚上铺在床上,如新絮一样暖和。他感觉唯一缺憾,是老婆没在身边。

几天之后,他接到儿子电话,甭提多高兴,感觉完美人生莫过于此!

回家路上,马清泉一直背着老婆。一路有人羡慕,一路有人“讪笑”。老婆在背上,一直捶打着他的肩膀,“下来下来,快放我下来。七老八十了,让人笑话。”

“别闹。过前面那条涧沟还是要背的。还有劲背你,是你的福气。”

马清泉在工地上背水泥黃沙爬三楼不喘气,老婆才多重一点儿?有一回,老婆上拖拉机,爬得很费劲。马清泉上前,拎起一把一撂,便甩进了车厢。

马清泉说的涧沟,就在山里人进出的必经路上。村里本可以修一座混凝土桥通行。但人们说,祖祖辈辈的一条路都沉在水里,进出都能沾一脚溪水,带一股乡情味道,习惯了。

山涧流水,一年上头,不管融雪下雨,从路上漫过的水流都稳定在人们脚脖子部位,不曾意外。走路之人只需要挽起裤脚就能通过。有男人在身边,女人往男人背上一蹦,就是人前秀恩爱的大好时机。

轻轻溪水,薄如蝉翼,亮如蝉翼。

马清泉单腿左右调换站立,脱下鞋祙,交给背上的老婆提着,趟入水里。

太阳暧烘烘的,心里热烘烘的,马清泉停留在水流中间,远望山涧,用心感受着逶逦而来的一泓溪水,用心感受着溪水里的深情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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