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做好了,牵花本可以打电话叫老公和公公回到家里来吃饭。她今儿不想打了,她想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出门溜一圈儿。
过年过来,气温一直很高,地里的油菜和小麦发疯一样地长。如果小麦过早拔节,油菜过早开花,就会减产减收。今儿一早,两爷儿顶着大太阳,开着拖拉机,拖了一车家伙什下地辗苗中耕喷药去了。
按平常习惯,老公何铁牛出门时随便交代了一声,“中午打电话的时候,多打一会儿。我怕拖拉机轰的轰的听不见。”
牵花说:“今儿不打电话,我跟你们送过去。两个孩子闷在家里时间长了。”
“也可以,一道两遍。”
牵花的主要责任是带两个孩子玩儿。一个六岁半,抢着上了小学。一个三岁半,马上要上幼儿园了。一有时间,牵花就喜欢开车拖两个孩子到处游逛。对待孩子,她很开放,她小时候没玩好,想在两个孩子身上找补回来。今儿野炊,明儿玩泥巴,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农村的幼孩,很少这里那里报班培训,放到野地里,让大自然熏陶,一样聪明伶俐。
牵花今儿送饭,还有一件事儿要做:跟老二正式取个大名,上幼儿园不能老喊小名啊。
老二是个丫头,本不想生的。牵花看到城里的几个老表都生了二胎,她心里痒痒的,在老公面前撒娇,“老公啊,我也想生一个姑娘,想看看她是不是跟我一个样子?”
何铁牛担心,“生儿生女说不准,如果二胎又生个儿子怎么办?”
这世事真说不好,爹妈生牵花时,害怕生姑娘。爹认为妈会生一个儿子,连名儿都预先取好了,叫“牵牛”。一看生了个女儿,爹的脑壳耷拉到了胸口。
妈求着爹,“好歹取个名儿吧?”
爹说:“就叫‘牵牛花儿’吧。”
妈说:“哪有四个字儿的?”
爹说:“我懒得想了。”
爹也不是真不愿意想了,他想后面生儿子。但村里叫“招娣”“望儿”的太多,穷尽了,他不想取重叠,费点儿劲显得特别,显得响亮。人们叫的时候嫌麻烦,就简称为“牵花”了。
仔细总结人们取名儿,还蛮有趣,好像都与心里想的事儿有关。拿何家来说,解放初期,曾祖父想得到一块地儿,跟祖父取名“土块”。过了不久,土地改革,真分到了几亩地儿。祖父很想有自己的田自己的牛儿,便跟公公取名“水牛”。不久,土地联产承包,集体真分了一头水牛给何家。公公看到大型国营农场“铁牛滾滾”,心中羡慕,便将老公取名“铁牛”。不久,政府送农机下乡,财政补贴,“半卖半送”,何家又达成了心愿:有了一辆四轮拖拉机,坡里水里,能上能下,大小配套农机一满屋。
何家真的像跟牛杠上了,连跟儿子取名时,由于惯性思维,总想跟“牛”挂上钩。
牵花看老公抱着儿子,公公在一旁伸手逗弄,觉得像有三头牛在一起耍欢儿,忍不住笑了一声。
何铁牛问:“笑什么?”
牵花怕说出来对公公不敬:“没笑什么。”
直到公公出去之后,牵花才说出口。
何铁牛受到牵花启发,如醍醐灌顶,“好名儿,真是好名儿!就叫犇犇,何犇犇,好听又带劲儿。犇犇,代表牛事儿多得起堆儿了!”
牵花听到这名儿也笑了。她的名儿叫牵牛花儿,三头牛让她一起牵着走,太有趣儿了!
老二一个女娃儿总不能跟牛沾边吧,总不能取四个牛的名儿吧。一家人想了半天,脑壳都想破,想不来名儿,牵花就随便取了个乳名“丫丫”。一喊三年多,成了非解决不可的“问题”。
“犇犇,丫丫,我们跟爷爷爸爸送饭去了。”牵花喊出一双儿女。
犇犇大些,懂事些,“妈妈,我跟你提饭盒吧。”
“好,小心看着脚的,别摔了。”
“知道。”
“丫丫,你去拿车钥匙。”
“好嘞。”
丫丫像小松鼠一蹦一跳跑去拿来车钥匙,灵巧地跑到白色小汽车旁边,哗啦一声,打开了车门。
小兄妹俩在车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不用牵花吩咐不扯皮,都不声不响地爬上车坐好了。
丫丫性子急一点,催促牵花,“妈妈,你快点儿啊!”
“来了。”牵花收门上锁,本来动作很敏捷,但两个孩子一催,倒还手忙脚乱。匆匆往汽车这边过来,又忘记放在脚边的另一个饭盒了。
牵花钻进车里,坐了一会儿,是在放松,准备开车。
丫丫又在催,“妈妈,你快点走啊?”
犇犇说,“别闹,妈妈在系安全带。”
丫丫叽叽喳喳,特别像门口树上的小鸦鹊子。
生丫丫时,何铁牛紧张地守在产房外边。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分不清是男是女,问护士。
护士说:“恭喜你,生了一个千金!”
儿女双全,人生无憾!何铁牛兴奋得不能自制,拱起双拳,“谢谢谢谢!”
有一个犇犇上学,已经把何家人忙得团团转了,现在多了一个姑娘,何铁牛肩上的担子更重。意味着他需要下更大的劲,种更多的田,动更多的脑筋多挣钱了。
曾几何时,乡村学校都收到了集镇上,孩子们上学下学,完全得用一个大人陪送。丫丫要上幼儿园了,他们一家人正在愁,牵花就是累断腿也跑不过来了。他们迫切希望学校就办在自己身边。
没想到,他们想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村里有一位女大学生回来开办了一家幼儿园,让他们舒了一口长气。一路顺风顺水,是不是丫丫要读书的时候,村里也会恢复办小学呢?
他们的村子,原本是围绕一条弯弯曲曲的老河而居。东一户西一户,散得很开,占的地儿大,荒坡野堤多。生活在里面的人,眼界被深林荫蔽,看不到多大的天看不到多大的地,心胸不宽润,日子过得艰辛。
穷则思变,政府集中精力,挖了一条直河取代老河,生活才随之改变,人们纷纷搬迁到了新河堤上。
新村很美丽。一色儿的两间两层带帽儿的楼房,门口几十平米的场坝,宽阔得让城里人无法想象,无法相比。出门口不到二十米远,连着一条刷黑公路,朝外面跑,五省通衢。一条日夜淌水的河流通江达海。道路上的景观冬青树,四季常绿,一眼望不到头。风一吹,婆娑翩跹,沙沙作响,温和而又深情。
农村的路和城市里的相比,是另一种韵味。农村的车比城里少,不需要红绿灯管控。车在路上跑,人在画里游,心情开朗,爽得无比。
这条路上,有许多人开门店做生意。牵花有一手裁缝手艺,也想利用家里的房子开铺子。无奈,一双儿女束缚了手脚,条件不成熟,只能放弃,只能三门之一在嘴边念叨一下。
经过幼儿园时,牵花特意停了一会儿。
幼儿园已经装修完毕。一个大院子,封着栅栏门。半圆拱形门楣上,几个铭牌字,充满了星星般的动画效果。院子里有孩子们玩的大型玩具,院墙没有遮住,从上面冒出来了,让人看着很气派。后面一幢大楼装扮得像“白雪公主”的宫殿,逗引得人们充满无穷的幻想。
看样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开学了。
“丫丫,这就是你的幼儿园呢?”
丫丫趴在车窗上看幼儿园,“妈妈,那是白雪公主住的地儿吗?”
“是啊,我的丫丫马上要变成白雪公主住进去了。”
犇犇刚刚从这些“宫殿”里出来,对幼儿园不感兴趣,倒是对野外充满特别的好奇心。“快走吧,妈妈。”
“好,快走。”
进村的老路也是用混凝土打的好路,村里还有一半人没有搬出来。牵花家比上不如,比下有余,属于第一拨搬出来的人家。这条混凝土路可以一直通到田边。
搬完了的老河堤,都及时被推平填满,造出了新的田地。这个工程量相当大,正好利用上国家每年下拨的整治乡村环境的专用资金,能逐步将田亩整理成了“垸成块,田成方”。何家就从新整理的田亩中分得了大几亩,收入翻倍增长,他们才能有信心生二胎。
母子三人像踏春一样在田间地头兜兜转转,路边无数小花热情相迎。如果过一段时间来,路边还会有菜籽梗儿向车窗内伸进手来与你热情相握。
两边夹道而来的是一片片开阔的油菜田和小麦田。
油菜和小麦是大宗作物,适合大规模机械化耕作。适合以多取胜。
村子里有许多人外出打工,何家人便借机将田亩租赁过来,连垸成片,有了很大规模,让人惊叹。
这两天,何家两爷儿一直在忙活。昨天刚刚在油菜地里中耕完成。油菜田被中耕器翻晾起土壤,滤掉了富足的水分,抑制了长势。由于升温带来的冲劲,全部转移到根基以下。一眼望过去,一抹平阳,株株菜苗,粗粗壮壮,看不到令人担心的早花早苔。
只有这边的小麦还在与何家父子赛跑。
何铁牛用遥控器控制着无人机,在喷施一种控旺苗促分蘖的“多效唑”药液。公公在忙着取药兑水。
“何铁牛,开饭啰……”牵花朝田野里叫喊,像高音喇叭。
“听到了。”何铁牛拎着遥控器直接过来了。他给无人机设置好了程序,人歇机不歇。药喷完了,无人机会自动飞回来加上药水再接着干,分毫不差。
犇犇和丫丫很熟练地从后车厢里忙着往外拎小桌子小板凳。这一套本来就是野餐用具,放在后车厢没动。这会儿正好又派上用场。以前,何家两爷儿在野外就餐,从来没有这么高档过。席地一坐,两脚一盘,就可解决一餐。现在高桌子低板凳,加上有牵花和两个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吃起来自然开心不已。
太阳下面,庄稼地边,郁郁浓香里,绿色葱翠间……还有什么日子比这样过得还要醉人?
他们边吃边聊。
牵花说:“你们边吃我边跟你们说个事儿。丫丫马上要上幼儿园,取名的事儿不能挨了。”
何铁牛说:“是不能挨了。爸,你当初说仔细想的,想好了吗?”
“是仔细想过了,你没看我连字典都翻烂了。我还是喜欢牛,却找不出有四个牛的字。”公公一辈子,对牛的印象太深了,他觉得好日子都是“牛”带来的。
“四个牛的字是有,现在的字典很难查到,只有《康熙字典》里有。念‘群’。但不适合丫丫呀!”
按照何家给子孙取名儿的习惯,公公说:“看你们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再联系起来想一想。”
“那您是什么愿望?”牵花问公公。
“我呀?巴不得你们还生两个,多凑几头牛。”
牵花笑起来。牵花倒是想,但他们不敢。
牵花问犇犇,“你有什么愿望没有,可以提出参考?”
犇犇说:“有啊。我想造一艘月亮船,飞到天上去寻找月亮冰川。”这孩子最近被动画片《西西兔闯月亮冰川》吸引得很深。
何铁牛问牵花,“你有个什么心愿?”
牵花说:“我很简单。希望丫丫幼儿园上完,村里能办起一所小学来。其实村里已经有办学条件了,每天往车上塞的孩子越来越多。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就大了,难以实现……”何铁牛看到许多城里人喜欢往农村跑,看农民种田时喜欢亲自动手,连乡下人烧火做饭都觉得是稀奇,要亲力亲为。
何铁牛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做观光农业。基础是有,热情也有,关键是不知道怎么弄。
这些愿望又想体现到女儿的名儿当中来,不管是集中体现,还是选择性体现,都是左难右难。
这事儿横在何家人心尖儿上了,又急迫,又急人。
究竟取个什么好名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