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出来老高了,欢喜还睡在床上做梦。说的是床,实际上就是桥洞里塞了一床竹席子,挂了一顶蚊帐。河面有风不停吹来,凉爽怡人。
昨天,因为天气太热,做桥面加宽工程的农民工,一步一步往夜里挪时间,终于全部挪到了夜晚施工。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农民工,故意把钢筋丢得哗啦哗啦响,故意把振动泵放在铁板上不断电任其空振。在桥下听,像不停尖叫的高音喇叭,惊扰得欢喜彻夜难眠。
她跟老金说:“老金啊,上面那几个小子坏得流脓,故意弄出响声,故意不让人睡觉。”
老金找上面的人交涉,吵了一架。上面的人蛮横无礼,“你找老板反映去,他说不干了,我们立马回去睡觉。这大热天,蚊叮虫咬,谁愿意干?”
老金无法。大桥下面,不是人住的地儿,不存在扰民问题,只能忍受。
在梦里,欢喜跟着一对一直陪她劝她不要任性而为的夫妻,一路拖着褥絮而行。褥絮很长,像飘带一样长,在暗夜里看不到尾。仿佛她是一个超大超长的“外星怪人”。找到一片松软的草地铺上去时,她才发现,搁在上面的盖被和枕头掉了。如果回去寻找,徒步行走,一夜要耗完,不太可能。
这个梦最大的用处是提醒她,现实里一定攥紧了褥絮,再怎么吃力,都要背在肩上。谁也帮不上她,包括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她,她不可能伸出超过两界的手……她一直认为梦就是平行世界。她一直认为,活在这个世界不是她真实的自我。眼前出现的一切很陌生很遥远,永远不知道前面的路上会不会出现一个坑,或是出现一道跨不过去的口子。永远不知道何时会起风下雨,将她淋成落汤鸡。
这个梦很像老金碰到她的时候,但又不完全是。
那天深夜,她拎着行李包,毫无目标的流浪在街上。累了,行李拎不动了,就放在地上拖。拖也拖不动的时候,被扫大街的老金看到了。
老金问:“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不找个旅馆住呢?”
她有气无力地说:“没钱。”
老金说:“看你的样子,连饭都没吃吧?”
“是的。”
老金将又粗又大的竹扫帚,别上一辆三轮自行车。“上来吧,我带你去吃饭。”
“坐哪里?”欢喜没有拒绝。一个饿得头昏眼花的人,看到路上掉的饼干都会眼睛发绿。
“这上面。”老金扒了扒拖斗里的"地扫帚"和撮箕,空出一个位置,又拍了拍三轮车扶手。
老金感觉欢喜反应有点慢。莫不是精神有毛病呢?
实际不是。是欢喜没见过眼前这些,置身于陌生环境,一切茫然不知。
老金拖着欢喜来到一家餐馆门口,大声喊道:“何老歪吔……”
“哎……金毛老怪吔……等一哈……”
老金坐定,一会儿何老歪出来,手里拎着塑料袋,袋里装满饭菜,装得乱七八糟。
何老歪看着拖斗里的欢喜,故作知心,用眼睛朝老金挑了两下,嘴里啧啧两声,带着“谁都知道怎么回事”的坏笑。
欢喜说:“这好没有看相,是别人吃剩下的,打的包吧?”
“是啊。免费的,还要什么看相?”
欢喜无话可说。没有老金,她连这点残羹剩饭都无法得到。
老金问:“到这里吃,还是回家里吃?”
欢喜已经饿得无法拒绝塑料袋里冒出来的香味了。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何脸面值得顾忌呢?“就在这儿吃了吧。”
在昏黄的路灯下,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女,在夜有点深的街道旁边,在空无一人的陪伴当中,吃着迟到的晚餐。情景交融,没有一丝违和感。
吃完饭,欢喜跟着老金走,朝老金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家里走去。
老金来到一个大垃圾箱旁边,停下三轮车,“到了。”
“哪儿?”
“跟我来。”
老金拎了欢喜的行李包,顺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往河坡下走去。十几米远有一座大桥,大桥下面,有三个桥洞。
欢喜问:“你住在桥洞里?你是个流浪汉?”
老金说:“姑娘,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是环卫工人,有固定工作,有领导管着。只是懒得回家,住在这里,自由自在。”
欢喜想了想,也正确。便放心跟着老金钻进桥洞。
二
眼下是六月尾七月头,江汉平原每年这个时候,到处都要起大水。
昨天晚上,河水涨得有点猛,河水发黄。流水冲刷桥墩,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小道漫上了水,他们进出只能在往上一点的草丛里扶着堤坡爬行。
老金不在,老金上早班还没回来。回来时,欢喜的早餐也就跟着回来了。
老金很奇怪,他不用做饭,一天三餐有人供应。他往谁家餐馆门口一站,拉长腔调高叫一声,就有人送吃的出来了,有点“单枪匹马走江湖”的味道。
有一天,老金问欢喜,“你想吃什么?”
欢喜说:“我想吃的多得很,你弄得来吗?”欢喜没有问老金,你有钱弄来吗?因为她知道老金有板眼,不需要钱。但花样上也可以有选择吗?
老金说:“只要你说,我弄得来。”
“我想吃烧鸡。”欢喜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吃过烧鸡了。
“可以。”
晚上,老金驮着欢喜来到一家“杜家鸡烧鸡店”门口。老金依然吆喝般地喊道:“张老拐吔……”
烧鸡店里马上回音:“哎……金毛老怪吔……等一哈……”
他们一来一去,喊的腔调一样,回的腔调也一样。腔调里渗透着一种像大曲酒一样古老绵长浓酽醉香的味道。
欢喜问:“你叫金毛老怪吗?怎么都是这种叫法?”
老金呵呵一笑,“他们是在笑我头发长得长,没有打理好,卷得像《倚天屠龙记》里金毛老怪谢逊。其实我们都有正规名字,是我们之间喊来喊去,时间一长就喊歪了。”
“我怀疑你是在拿我做卖相,喊人来看,赏给你烧鸡。”
老金说:“姑娘,你说这话就不上心了。没你的时候,我想吃了,照样是这么弄的。”
张老拐拎着塑料袋出来时,和“何老歪”的眼神动作一个样子,色色迷迷,神神秘秘。
欢喜被他们的神情逗笑了。
“哎……吔。”欢喜伸了个懒腰,翻过身子,看向河面,看向桥墩。她突然一个机灵爬起来,拨开蚊帐。
水又长高了一尺,桥墩那儿的啸叫声消失。流水无声无息,更加气势汹汹。
很明显,河水变成洪水,悄悄逼近欢喜。跟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农民工一样,想看她的笑话,想看她哭鼻子。
欢喜刚来的第二天正在睡午觉。她确实累了,睡得很沉。睡梦中,她感觉脸部一阵阵烘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和两颗黑桑葚一样的眼球。那一阵阵烘热,正是这张脸上喷射出来的鼻息,夹带有浓烈的蒜瓣味。
欢喜急速翻身爬起,“老金……”
随着一阵破锣一样的笑声,欢喜才发觉是一群陌生男人围在她身边。刚才那个把脸凑近她的男人,被欢喜突然的动作带翻在一边,差一点摔下桥洞去。
“老金……”欢喜缩在桥洞一角,她知道老金在另一个桥洞里睡午觉。
这是一群桥面工地上的农民工,中午了,来桥洞下面歇凉吹风,却发现,他们的位置被一个陌生的“流浪女”占据了。他们悄悄靠近,悄悄观察。发现“流浪女”还很年轻,便有人爆发“贼心”,无所顾忌地凑上了一张臭嘴,等待“流浪女”惊呼而起,“主动”碰上来……这群人显得十分有经验,肯定在什么地方这样干过。
好在欢喜不是惊起,而是侧翻,躲过“一劫”。
老金过来了,一顿喝斥,“干什么?”
农民工耍赖,“没干什么。”
老金问欢喜,“他们干了什么?”
欢喜回话,“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也都给我滚,滚滚滚滚……”
为了欢喜,老金赶走了农民工。这里原先是老金的地盘,包括大桥旁边那两棵合欢树下,也被老金画出了“禁区”。
此后,农民工都说不喜欢欢喜,有机会就跟欢喜较劲。实际上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意的。
河水越逼越近,只剩下桥洞前面一块落脚地儿了。欢喜害怕起来,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发出信息,“老金,洪水已经漫到床跟前来了。厕所也冲跑了,上不成了。”
老金回信,“不用担心,年年这样。有一年,我坐在床上可以摆脚呢!我马上就回来了。”
欢喜来时,无法如厕。问老金,“你是怎么上的厕所?”
老金笑了,朝桥墩那边一道分岔处一指说:“纯天然厕所。我一个人,不需要厕所。屁股朝河边一歪,就解决了。河水自动冲洗。”
欢喜爬进“这间厕所”有些费劲。
老金从桥面工地搬来两块竹踏板,搭出一条路来。在“厕所”迎面,挂上了一块布帘。
这时,竹踏板被冲走了,只有布帘在摇晃,好像在笑欢喜胆小。
欢喜离家时,虽然带了一部手机,但她不想让别人联系上她,一直没有开机,连卡都拆了下来。来到桥下,她打开手机玩“消消乐”游戏,发现桥下居然还有很强的“WIFI”讯号。她兴奋地问老金,“老金,你知不知道这些WIFI密码?”
“不知道呢,我不用WIFI,我一天到晚走动,用的是流量,多的很。”老金说。“我有一个朋友,姓田,在镇民政办公室当主任。电信建讯号塔时,征询他的建议,将讯号塔建在大桥附近,好照顾我使用手机。还给我买了一部手机。喏……”老金晃了晃手机,指了指远处耸立的讯号塔。
欢喜说:“谎话喽,人家恰好将讯号塔建在那儿,你就拿来说谎。证明你蛮了不起的。”
“姑娘不信就算了。”
桥洞下面用电,接的是路灯电线,白天关,夜晚开。欢喜将信将疑,“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将电线接在路灯上?”
老金一笑,“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个不愿回家的环卫工人。”
老金从手机里找出一个讯号最强的热点,是附近一家宾馆的。他跑到宾馆打听来密码,还帮欢喜弄了个新卡号,新微信,连上网络。让欢喜蹲在桥下,不再无聊,不再寂寞。
三
老金回来了,趟着水,齐腰深,提着欢喜的早点。
欢喜说:“好吓人哪!没有你,我感觉马上就要被洪水淹死了。”
老金笑道:“这是你没见过,见过了就不会害怕。你还怕吗?怕的话,等我洗完澡,我们就到树底下去。”
“你先洗吧。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老金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臭汗,都要扎到河里去洗澡。欢喜没来时,老金会脱得一丝不挂,在水里翻腾,俗称“浪里白条”。欢喜来了,老金只能遮掩一点,留一条裤衩。在河里游几圈,站在浅滩上用毛巾搓几下,爬上来,满身河水味儿,也有人说是男人味儿。欢喜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味儿。她知道,这种味儿,任何人家里卫生间都洗不出来。
欢喜也想下河去洗,她不下河不行,桥洞里没有洗刷用具。她每天醒来,拿着牙膏牙刷,拿着毛巾,下到河边的竹踏上,用手撩一捧水吸进嘴里就能刷牙了。这是老金的做法,欢喜一学就会。
大热天,一天不洗澡都会不舒服。欢喜忍了两天,一身汗味自己都闻得到了,蚊虫叮着她转才下决心跟着老金下水。
老金一半身子氽在水里,一半身子露在水面上。一身膀子肉在欢喜面前晃来晃去,晃得她脑壳发晕。
尽管欢喜出生在水乡,对水不陌生,但从来没下水体验过,她穿着一身衣衫下水了。水里的感觉大不一样,衣衫直往上浮,人也仿佛不是自个儿的了,像个“寡鸡蛋”直晃,一步也离不开老金的扶持。
欢喜腰眼收得紧紧的,嗓子里如同鼓了个鱼脬泡,两只胳膊像妃子穿衣一样张起来。整个人呆板得像机器人,每动一步都十分僵化。
欢喜在水里趟了两遍,身上的汗味消除,变换为一身河水味,一身女人香。
欢喜发现老金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刚出水的她。“老金……嗨嗨……老金。”
老金醒了。“噢!还转不转一趟?”
这时,桥上的农民工看到了老金和欢喜,纷纷聚集起来起哄,像豺狼吼叫,“嗷,嗷,嗷,嗷……”
众目睽睽,欢喜想“泡澡”都不能继续下去了。
天天晚上,农民工下班,像鸭子下河,人声鼎沸。
欢喜就坐在合欢树下或者是桥洞里看“鸭子”戏水。
也有男人在欢喜面前故意显摆,故意吹口哨,以期引起欢喜多看一眼。
欢喜带的衣服不多,穿一身换一身,每天夜晚洗衣服,挂在两根木棒上吹。摇摇晃晃,告诉人家,大桥下面,来了一位年轻女人,是老金捡来的。
老金艳福不浅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小镇。
民政办田主任曾找来过,“老金,你是怎么个打算?”
老金回话:“我没有什么打算呐,我没有变化呀!”
“你最好不要有变化。”
“一定一定。”
田主任对欢喜说:“这位姑娘,你有没有什么要求?要不要我们送你到救助站去?”
欢喜连连摇头。
田主任又问:“老金对你好不好?”
欢喜说:“蛮好啊!”
别的话,田主任不必多问,也不必多说,因为田主任清楚老金的为人。
这世界,似乎只有流浪的男人才说得通。如果说一个女人流浪,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点漂亮,精神也正常,只是有时会出现迷茫,打死人都不相信。
四
老金洗完澡,欢喜吃完早点。
眼前水势更大,河床宽了几倍。尽管水过无声,一咧一咧波浪十分清晰,十分凶险,让人惊慌。
这时,老金的手机响了,是民政办田主任打过来的。
“老金啊,我在万金河防汛抢险。你那儿怎么样?”
“没事,放心。”
田主任说:“我还怕你怎么了?我是问那位姑娘怎么了?要保护好,千万不能出状态啊。你出门一定要带上她呢。”
老金拿眼瞟了欢喜一眼。欢喜知道电话里谈起了她。
田主任说:“万一住不成了,就回福利院住几天,等水退了再来。”
“好,我知道怎么做。”
欢喜听到了一点音,问老金,“你住福利院?”
“嗯。”
“福利院不是只收孤寡老人老弱病残吗?你身体这么强壮,还有一份工作。福利院收你这样的人进去,要多大的地儿安排呀?”
老金笑着说:“开后门呗,你没看我跟田主任这么好的关系呀?”
从老金的笑里,欢喜看出老金是在拿好听的话儿逗她玩,不愿说出他背后的事儿。“说得也是,好像田主任特别关心你,动不动就来看你,隔几天一个电话。我就奇怪,他一个国家干部,怎么会经常想起你呢?”
“原因就在那两棵树上。”老金抬手一指离大桥不远的合欢树。
欢喜不解,“合欢树?”
“嗯。镇政府院子里也有两棵,比这儿还大,夹在大门口两边。田主任进进出出都看得到,一看到它就想起我老金来了呗。”
“哦……”
欢喜来这里的第二天就看到了这两棵大树,长得不同一般,欢喜不认识。树脚下用砖砌了个花坛,四周扎着篱笆铁丝网。
因为保护措施惹眼。欢喜问老金:“这是什么树?还值得这么保护?”
“这树可金贵了,叫合欢树。在我们这地方只有四棵。每年都有好多人来参观,拍照片。还上过报纸上过书。保护这两棵树,也是我的事儿。”
“难怪你住在这里呢,敢情为了保护这两棵树呀。你刚才说,还有两棵在哪儿?”
“在镇政府大院里,保护得好好的。比这两棵大一圈儿。”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哪天晚上,带你进去转一圈。”
欢喜坐在树下,望着头顶荫天蔽日的树冠,竟然有些神往之色。
欢喜问老金,“这两棵树是怎么来的,怎么这样稀少?”
老金说:“不知道呢。”
欢喜又问:“为什么要保护它,是古树吗?”
老金又说:“不知道呢。”
欢喜不满地说:“我发现问你是白问,你只会说不知道。”
老金说:“很对。我觉得没必要知道得太多,喜欢它,知道它在身边就够了。”
老金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合欢树就在眼前,不问昨天你是谁,不说昨天你是谁。带着喜悦心情与之相处,收获的当然只会是双倍喜悦。
一直到今天,老金没有问过欢喜昨天的事情,欢喜也没问出过老金昨天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快乐心情。
只是有一天,老金告诉欢喜,“对了,合欢树还有一种叫法,叫‘欢喜树’。”
“欢喜树?我就叫欢喜呢!”
“你叫欢喜?”
“是啊。”
“我听人讲的故事里,那个员外的闺女也叫欢喜。”
欢喜笑了,“你老金还会讲故事啊,你不是说‘不说昨天你是谁’吗?”
“让人快乐的事情,不在那个范围,还是可以讲一讲。”
“那你讲讲看?”
“讲的不全,你可能听不懂。”
“讲不全也要讲。听不懂是我的问题。”
老金讲。古时候,有一个员外家的女儿叫欢喜,得了一种怪病,四方郎中都看不好。员外便贴出告示,谁治好了小女的病重重有赏。一个穷秀才揭了榜,见到欢喜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欢喜在游玩之时,看见过秀才,爱慕心起。欢喜知道秀才进京赶考,缺乏盘缠,便心生一计,“骗取”爹爹资助秀才。秀才依计而行,对员外说,离此地不远,有一座南山,山上生长着一种大树。取来大树上的红绒花叶即可治愈欢喜的病。员外取来树上的花叶做药引,欢喜的病立马痊愈。后来,秀才考取功名,回乡娶了欢喜,传为佳话。人们将这两棵大树起名为“欢喜树”,非得公母相配,不能一棵独立成活。
自从听了老金讲的传说,欢喜更加喜欢在合欢树下逗留了。硕大的树冠,为地面投下大片荫蔽。河风顺坡爬上来,凉意习习。欢喜经常对着头顶盛开的红绒花,痴情地轻声呼唤:“欢喜,欢喜……”
红绒花随着合欢树,在风里摇曳生姿,与欢喜亲亲互致情意。
有坐在旁边休息的农民工看到,怂恿道:“欢喜,你钻进去,搔搔树身,它会痒得浑身发抖呢。”
欢喜相信了,趁老金不在,真的破篱钻进去,手搔合欢树。树顶的枝叶真的花枝乱颤,惊得欢喜目瞪口呆。
旁边的农民工笑得前仰后合。
河水吞没了他们眼前最后一块地盘,老金的双脚淹进了水里。
老金说:“这回的水是比往年的大啊?”
欢喜说:“你不是说坐在床上摆过脚吗?你也慌了?”
“没慌。不过看样子,你今天不能在这里呆了。我背你出去吧。”
“去哪里,福利院?”
“不是。你不是想看两棵大合欢树吗?今天带你去。逛一圈回来,也许水就退了呢?”
“可以。”欢喜高兴地爬起身。
老金转过身来。欢喜准备爬到老金的背上来。老金说:“今天背不成,你坐在脖子上来吧。”
“坐脖子?”欢喜有些意外。
“对呀,和小时候一样,你没有坐过爹妈的‘丫马’吗?”
“没有。”欢喜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很少见父母,更不用说坐父母的“丫马”。倒是看一样大的伙伴坐过,好生羡慕。欢喜触景生情,嗓子有些发哑。
“哦……”老金不再问了,“赶快上来吧。”
此情此景,欢喜别无选择,只得坐上老金的脖子,补圆了小时候的一个缺憾。
老金顶着欢喜,小心翼翼地用脚探索着小路,涉水而走。
他们眼前全部是一片黄色,流水很急,大小漩涡排布得密密麻麻。
小路往低处而去,河水漫齐老金胸口。
欢喜的两只脚也氽进了水里。“老金,慢一点,脚底下站稳。”
“放心。这截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出去。”
“我不是担心出不去,我是担心伤你的脚,坡陡路滑。”
“有你压肩,稳当得很。”
欢喜有点害羞,好在桥上那帮喜欢作弄人的农民工都滚回窝棚睡觉去了,没人注意他们。
一路顺利,没费多大劲儿,老金将欢喜驮到岸上。
欢喜坐在老金的三轮车上,老金在前面奋力蹬车,三轮车旁边夹着一把左右摆动的“大尾巴”竹扫帚,穿行在大街上,热闹的大街熙来攘往……
很长时间,这种画面定格在安静的小镇上,定格在人们的脑海里。画面说不上惊世骇俗,画风说不上明快清新,只是一幅普通人生的普通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