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戴什么颜色的安全帽,约定俗成,有一定之规。白领戴白色,蓝领戴蓝色,工人穿红领或黄领工作服,就戴红色或黄色安全帽。
黑龙想给厂里的职工换新安全帽,等级选定了,样式选好了,价钱谈妥了。至于什么颜色,厂里三个能够说上话的主要人物有三个不同意见,没能统一。
黑龙倾向于白色,高贵,大气,还能反射阳光。会计兼办公室主任卫相琴主张分三色,管理层、技术人员、职工层次清晰。副厂长兼坯砖车间主任黑虎喜欢红色,显眼。
黑龙黑虎非亲兄弟,加上黑龙的妻子黑宝,均非姓黑,都有姓名。三人在一起创办砖瓦厂时,风里雨里,都晒得黑巴泥秋。黑宝一笑,“还喊什么名字,就喊黑龙黑虎黑宝算了。”
不爱动脑子的黑虎马上响应,“可以可以,外人一听,还以为是亲兄妹呢!”
黑龙没有吭声。
黑虎用胳膊闯了黑龙一下,“你同不同意?”
“同意呀。我是在想,我们的名字本来就土气,这样喊的话,今后就更叫不响了。我在后悔,我们厂子不应该叫某某砖瓦厂,应该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上去带劲的名字。”
黑宝马上转口,“你不同意就算了。”
“同意同意,我没说不同意呀。”
由此,厂子里形成了“同场效应”,工人们都“黑彪”“黑豹”“黑燕”的叫开了。搞得外人称之为“黑砖厂”,以为生产的是黑色灰砖。其实他们生产的是红砖,闹过不少误会。也算一种另类“企业文化”吧。
黑虎说,白安全帽不耐脏,白安全帽下一张脸显得更黑。相比之下,红安全帽警示意味强,效果要好得多。他说的很在理。
卫相琴不是“黑氏家族”,但对厂子的贡献不亚于黑虎和黑宝。
当年淘汰落后产能,砖瓦厂是耗煤大户。高耸入云的大烟筒整日里不是飘白雾就是飞黑烟,几十公里外就能看见,谁也瞒不住。大烟筒被炸毁时,许多工人忍不住泪水盈眶。唯有开票员卫相琴不曾闪过一丝泪花,都说她对砖瓦厂没有感情。
都在计划散伙了,连已经和黑龙结了婚的黑宝,也打算和黑龙一起外出打工。
这时,卫相琴找到黑龙,“我跟你出一计,看你敢不敢干?”
黑龙瞟了一眼卫相琴,“你能有什么好计?”
卫相琴说:“你只看到离城区近,躲不过环保局的人。你就没有反过来看,离城区近也有优势。好好利用,我觉得还有翻盘机会。”
“怎么利用?怎么翻盘?”
“我们转产,这么大一块地盘,建一个搅拌站,绰绰有余。政府不是给了一笔改造资金吗?正好可以启动项目。后续资金可以申请扶持货款。”
黑龙说:“这个主意不错。可我们以前接触的都是一些使用红砖的客户。使用商硁的客户等于零。”
卫相琴说:“这个你放心,只要你把搅拌站建起来,客户的事,包在我身上。”
黑龙还是不相信,“包在你身上?”
“这两年开票,我也认识了不少建筑老板。一个个都大发了,在我面前歪得不得了,正好可以好好利用一把。”
“哦……”卫相琴在身边,一直没有引起黑龙的注意。几年时间过去,卫相琴已经从其貌不扬的生涩女生,转变成丰韵成熟的职场女性了。
面对厂子存亡的关键时刻,卫相琴出马了,她很自信,不容黑龙有丝毫犹豫。
大半年后,厂子按照卫相琴的思路,果真又活了过来。喜上加喜,旧有的砖瓦厂,重新获得政府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进行了大规模改造,特别是将排烟设备改造成环保地埋式烟道。以龙头带龙尾,养活了七八十名工人。
现在看厂子,大不相同了。厂名改了,改成“某某新型墙体材料厂”,和市场接了轨。四周建起了围墙,粉刷一新。两个大门,虽然没安栅栏,但也装潢精美。就像人脸一样,看起来很舒服。
有人说,以前的厂子像黑宝,像一盆温水;现在的厂子像卫相琴,像一杯热水。说得不无道理。
卫相琴倾向于正经正脑,有头有面。她说:“一切应该规规矩矩,免得一些老板来厂子里看见了,说我们是外行。”
黑龙不悦,“什么管理层,我们就是盘泥巴和石子儿的。”
有个好“军师”,还得有一个合格“主帅”。黑龙一直没有把自己和工人们分割开来,看到什么活操起工具直接干,延续着初创事业时的风格。
卫相琴不知劝过多少回。直到有一次,差点错过与一个赶时间的老板签订合同,黑龙才认识到应该各有分工,才在办公楼里呆下来。他坐不惯办公室,没事时喜欢跑上五层高的楼顶,看着厂子里的工人干活。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工人没放假,只要工人在厂子里,黑龙都会以这种形式陪伴。不这样,心里就空落落的。
黑虎说:“既然三人意见不统一,那就听黑宝发话吧。”
听黑宝发话,往往是他们解决分歧的最后一招。黑宝在这幢办公楼有一间办公室,说是管后勤管财务,但她十有八九不来,都是委托黑龙在做,只顶了一个名。
卫相琴攻关,免不了车接车送,免不了和黑龙“出双入对”。这样的场景引起滔天巨浪,卫相琴因此与老公离了婚,索性搬过来“以厂为家”了。
黑虎很为黑宝鸣不平,居然“煽动工人磨起洋工”来。
当初,黑宝选择黑龙,黑虎就提醒,“黑龙的心眼多,你以后会吃亏的呢?”
黑宝说:“我就看上了他的心眼活泛,不像你一个呆板板的。”
黑虎很生气,“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话是这么说,黑虎喜欢黑宝,用处处维护黑宝权益来释放情怀。
黑宝却不领情,见两人闹纠纷,拖起一根棍子,来到坯砖车间,追着黑虎,将机器敲得山响。“黑虎,我一天不在,你还上房揭瓦了,还?”
黑虎的老婆都不敢这样对他。有时候黑虎老婆受了委屈,还要找黑宝诉苦,黑宝就会告诉她怎样怎样对付黑虎。黑虎老婆一回家,就说,这是黑宝叫我这样做的,着实有点好笑。
黑宝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已经帮不上黑龙了,就退回家庭,赡养老人,管教孩子,以另一种姿态支持黑龙。
黑宝知道,于普通人生中,没有多少大事让你表现真心诚意,表现忠心耿耿,有的都是些小事。聪明女人之所以聪明,就是善于抓小事,积小爱于大爱,积大方于气度,积善良于气魄。让男人欲罢不能,欲离不忍。
有人担心,“黑宝呀,小心老公被别的女人钓跑呢?”
黑宝一笑,“钓得走是她的狠气。”
认真来讲,卫相琴钓不钓得走黑龙呢?还真不好说。看卫相琴与老板们周旋,满嘴跑火车,满脑子花花世界,满脑子不着边际。黑龙听得惊心动魄,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从周朝商朝之前的夏朝穿越而来的老古董。黑龙不习惯,这些老板却特别适应,这就是区别。没有卫相琴,黑龙掉队N个世纪,被甩出局是迟早的事。卫相琴施展出女人妖娆风情,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能抵挡得住的。
此等场合,黑龙只能当司机,只能在停车场等,杵在场子里就是一个电灯泡,就是捂芽烧窝坏事儿的大瓦缸。
卫相琴好不容易摆开老板,爬上车,常常醉得摇摇晃晃。
卫相琴问:“感觉怎样?”
黑龙说:“感觉很心痛。”
“这就对了。”卫相琴手摸黑龙的脸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惧虎穴?”
“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卫相琴口无遮拦,这么粗俗,还是第一次见到。卫相琴又嘻嘻笑起来,“我想听你说,我好喜欢你哟。”
“你醉了。”
“我没醉。你说,你现在就说,就在这儿说。”卫相琴伸手来扳方向盘。
“危险,你不要命了?”
“不危险,我们一起到河里洗个澡,痛快!”
“太危险了。”
“你说了就不危险了。”
快到厂子时,卫相琴突然喊:“停停停……”
“怎么了?”
“你把天窗打开,我想看星星。”
“回家了,到楼顶上去看。”
“不行。厂子里有人,他们盯着我们,喳喳哇哇的。”
“好,你看你看。”
卫相琴歪在黑龙肩上,酣然入睡。
卫相琴醉了,身体温度过高。糊涂起来,亲你几下,你还真没办法哩,你还真跳到黄河一身泥哩。黑龙没喝酒,身体温度同样过高。心里总有一双心魔之手想伸出来,想抚摸一下卫相琴的脸庞。哪怕一句暖心话,也是安慰。
人的感情就像电水壶烧开水,如果不斟好水量,恰到好处,任其咕嘟咕嘟,都会往外冒,洒落一地。
黑龙就很不错的控制住了自己,女神和黑宝,哪头重那头轻,他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想要翻墙,首先黑虎这里就翻不过去。那些工人都听他的,厂子里的工人都姓“黑”,说给你下马威,你还真会嘴啃泥哩。
经历了这么久,卫相琴也明白了这一点,两人想打擦边球的机会都没捞到手。尽管卫相琴开始还有点想法,以为黑宝抵不过她年轻漂亮。没想到,年轻漂亮,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不是摧枯拉朽的“核弹”。没想到,黑宝经营的婚姻基础这么牢固,几乎铁板一块。她知难而退,放弃了“下钩钓鱼”。
安全帽颜色之选,是小事。但人生均为小事构成,不能忽略。小事处理不好,也会成为钉眼之漏。俗语说,大船也怕钉眼漏,就是这个道理。
不用询问,黑宝肯定支持黑龙,无理由可讲。
黑宝说:“听我的意见,那就买白色吧。”
虽然没有取黑虎想要的红色,黑虎不再坚持。
也没有取卫相琴想要的三色,卫相琴知道,既然绕不开就没必要费那个劲了。
黑龙走出办公室,顺着楼道,又爬上了楼顶。
今天的太阳有点大,站了没一刻钟就浑身发热。
打过电话没多久,商家就将安全帽拖到了厂子里,黑虎领着工人在办公楼前分发安全帽。
厂子里喳喳哇哇,像树林里聚集了一群鸦鹊鸟。鸦鹊鸟的一身羽毛,两大块颜色黑白分明。白色因为黑色衬托,显得格外亮眼。
黑龙的名下也有,他匆匆下楼,领了一顶,戴在头上,觉得遂心遂意,十分舒适。
厂子里喳喳哇哇的声音很好听,不管是机器的,还是人的。显得热热闹闹,显得生龙活虎。黑龙每次上班,走到厂子附近,最先期待的就是这种声音,最先捕捉到的也是这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