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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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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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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阚嘞……老阚

                                                       一

接触过老阚的人,几乎全部把“阚”字念错。

他当兵退伍回来,将介绍信递给摩托车厂厂长魏幸福时,魏幸福就说的是,“老憨,这个姓蛮少看到呢?”

老阚说:“不是,是老阚,跟看字同音。”

“啥意思呢?”魏幸福的意思是,当面跟领导掰脸,说领导水平低,明显犯忌,简直是个二楞子!

偏偏老阚不识场面,仍然耐心解释。“姓就是姓,没有啥意思。”

“哪能没意思呢?像姓胡,就有胡乱说话的意思。”

老阚又没听出“话中之话”,反而认为魏幸福这种解释水平“过高”。老阚只好“依葫芦画瓢”,“念看,也是看的意思。”

“这就对了嘛!”魏幸福盯着介绍信,左歪了一下脑壳,右歪了一下眼睛。“就是看门的意思吧,挨着大门看人敢不敢迟到早退?”

这种解读有点特色,难怪厂长叫魏幸福的,“未幸福“,姓魏就不应该挂上“幸福”二字。老阚一笑,“也对。”

“那,我们厂正缺一个保卫干部。你就负责保卫工作吧。”

得,由名字得了一份工作。魏幸福没有直接说出“你去看大门吧”,应该是历练了很久,说出的场面话很好听。

老阚老婆有些失落,“当了几年兵,只落得个守门的工作。”

老阚却很满足,“有这工作就不错啦!起码解决了落脚的问题。你看这房子,多宽敞啊!”

老阚属于当年“裁百万大军”的年份,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老阚户口在农村,应该回家种地。还是战友帮忙才有了这份工作,起码扒着城市的门框进来了,知足吧!

老婆不作声了。厂里还有许多两口子挤在大宿舍里,是看得见的事实,他们毕竟有了“一室”。朝这个方向看,“优越”感又十分突出了。

                                                      二

说是守大门,其实没有门。竖在厂门两侧的栅栏门,滑轮早已锈死,推不动了。老阚坐在传达室里,每天分发完报纸信件,就只能坐在门口看厂里的职工进进出出。他的事儿仿佛就是跟人打招呼,看谁今天来了没有,等于无事可做,总感觉对不起”三十七块五“的工资。承蒙照顾,老婆也得了一份做清洁的工作,吃上了”十七块三毛四“的饭。就是厂区面积过大,每天风雨无阻,累得晚上落屋,软瘫在床头像巴儿狗,老阚再心痛也不能帮一把。

有一天,老婆感冒了,老阚顶了一会儿,碰到厂长。魏幸福说:”老阚,怎么能擅自离岗呢?“

老阚说:”老婆病了。“

”老阚,你就这一点不好,好像都是你有理由似的。一个厂子这么多人,都说自己有理由,我还怎么管理?“

”说得对,说得对!“从此以后,老阚再不敢替老婆做一点工作了,有劲儿也窝在身上,窝在这间屋子里。老婆腰酸腿痛也得在厂子里转悠,厂长在门口进出要看到老阚,这叫责任。

厂子门口有一条流水涧,叫河吧,”辱没“了名称;叫渠吧,宽度也不够;叫沟吧,一步又跨不过去。似乎只有”涧“能符合实际情况。这条在官方地图上叫”一支渠“的涧,可以被人遗忘,但又不能忽略它的存在。像一个普通之人,有名字,没有多少人喊他,但不能否认他在这个世上有一席之地。

流水涧上,有一座小桥,木头做的。中间一个桥架,一边搁两根木头的那种,是为了方便职工抄近路的。胆子大的才从上面走,但也经常有晃到涧里的,浑身水淋淋的,脏兮兮的。胆子小的,只能绕出一两里地,白白浪费半个多小时。特别是上夜班,实打实耽误的是瞌睡。

有两回,风雨之夜。厂花秀芹感觉上班快迟到了,心里着急,站在涧对面,大声高喊:”老阚嘞……老阚,做滴点好事,过来帮我一把哟……“

老阚听见了,”就来。“

老阚撑了伞,走过桥,来到秀芹身边。问题来了:没有地方着手去抓。

两人抓手吧,除了老婆之外,老阚还从来没有抓过别个女人的手,估计秀芹也没被别个男人摸过手。老阚和秀芹,你试我让,我试你让,两只手晃来晃去,始终没抓在一起。老阚想抓衣服,又不得劲儿。那个年代的人,男女间授受还处在”探索期“,不像现在这么开放。

老阚返回来,拿了一个拖把,一头塞在秀芹手里。谁知木湿桥滑,秀芹一个踉跄,脱开拖把棍,朝涧底倒去。老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秀芹的肩头拽了回来。不巧的是,力道不容易掌握,又整个人朝这边翻过去,一起翻到了流水涧里,两人都弄成了落汤鸡。

这一下,厂子炸锅了。都说老阚有非份之想,与秀芹拉拉扯扯,不慎掉入流水涧。

老婆那天其实盯着老阚在看,没眨眼晴,倒不是担心别的,是在担心两人能否过桥。但架不住”众人划船“,划出女人的醋坛子劲,酸酸的问老阚,”秀芹漂亮不?“

老阚不防老婆,直说:”漂亮啊。“

”肩膀软活不?“

”你说什么呢?我抓的是衣服,衣服往上溜,虚手了才掉下去的。“

”下次把人家的手抓紧了。“

好在魏幸福碰到老阚说的是,”老阚,我相信你!“

领导的肯定,话不在多,字字千钧,算是为此事定坨。老阚不胜感激。

这次传闻影响颇大,厂里的女职工由此发现,老阚可以当专职”护花使者“。每次过桥,感到为难,就喊:”老阚嘞……老阚。“老阚便会应声而到。不管年老年幼,都得扶过桥,包括帮忙拎东西。老阚还不能拒绝,因为,一拒绝就会有人说,你扶秀芹过桥就是别有用心的。

时间一长,老阚就不再用拖把了,直接牵手,能使得上劲儿。人人如此,没有好孬之分,就不会有人嚼舌了,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人的思想进步,大概就是这么慢慢经历,一点一点积累而来的。此后,放心大胆,越走越熟练,腿脚越走越有劲儿,也就再也没有失过手了。

老阚老婆也”酸“不出来了。也许是做全厂子清洁超出体力,落下病根,也许是身体本身有暗疾,经常有气无力。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所以然来。

老阚说:”这是累的,我们向厂长申请,多招一个清洁工吧。“

老婆说:”算了。你看我们厂子都快发不出工资了,不能给领导增添麻烦。“

老阚暗地里找厂长,魏幸福说:”你看不到形势吧,现在只能出人,不能进人。要不就换人吧!“

于是,老婆坚持再坚持,终于有一天,累得没有爬起来。

老婆过早地离开老阚,不能说与职业病无关。不过,老婆离开时,他们的子女都已经成了人,搬够了饭碗,远在大城市生活。老阚无忧无虑,只是缺了点女人知冷知热的关怀。

                                                      三

不知是魏幸福无能为力呢,还是市场本身的规律?魏幸福调进工业局不久,摩托车厂就彻底关门了。所有职工买断下岗,所有福利分配房交由房管局管理。不久,房子全部进入房改市场,全部确认产权,颁发了房产证。职工们出了一笔钱,不过,只出了市场上商品房一半的钱,很划算。

确权时,老阚却没有份。因为传达室是公家的,不算住宅,和后面的厂房是一样的性质,那怕旁边的房子都能进入市场。也就是说,老阚这么多年有房子住,就没分配福利房,他也没有注意这个事,谁会知道以后的事会这样变化呢?

老阚找老厂长反映,魏幸福说:“当初分房时是有缺陷,你是吃了点亏!不过,这也是个漏洞。你住着,没人会赶你走。”

魏幸福上了点年纪,说话有了点“温度”。魏幸福的改变,是从他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之后开始的。是他长时间坐办公室造成的,动不动就疼得呲牙咧嘴,也落到了被人同情的地步。

老阚的儿女也说,“算了,不争了。没地方住就到我们跟前来,反正迟早是要照顾您的。”

所以,老阚就懒得烦心了,依然过得快快乐乐。

魏幸福说得对,厂区变小区,有一个物业想进驻小区,想利用老阚的传达室。

老阚说:“你们恐怕没有这个权利吧,我住了几十年,成了焊在这里的一块铁板呢。”

物业说:“我们出钱租,可以吧?”

“不可以,我没有地方去。”

物业没办法,只能派人在老阚的屋前屋后值班,“和老阚一起值双岗”,很不方便。

老阚蹲在这里,也不是没事做。

门口的这条流水涧,终于被市政府“想起来”了。和学生在操场上被点名一样,喊了一大串之后,终于听到了“一支渠”。

流水涧里的杂草被清理干净了,时不时有满涧清水从面前流过,水里似乎有鱼影晃动。于是,有人拿来鱼竿,坐在涧边钓起鱼来。不管钓不钓得到鱼,钓的是那个给人看的架式,钓的是想让人分享的心情。

两边涧坡,栽了堤柳,三两年生长得比大姑娘的变化还快。柳丝垂肩婆娑,搔人耳鬓,有一阵麻酥酥的痒痒感觉。

沿着流水涧两边的路,修成了马路。虽然受条件所限,修得不宽,但刷了黑,正儿八经画了白线。汽车摩托车来来去去,比以前热闹多了,这是老阚眼瞅着发生的变化。

还有一件好事让老阚感到惊奇。清理淤泥时,小木桥拆了,老阚正在感觉不舍,流水涧里挖出了一条水泥污水管道,略略高于底面,也可以替代小桥使用。水小的时候可以在上面过来过去。也因为水泥管道细小,不容易站稳,喜欢滑倒,需要老阚帮忙,所以,“老阚嘞……老阚”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

厂区没人上班了,却有人要过来过去买菜。流水涧那边一条小巷直对一个菜场。下岗了,老姐妹还住在小区,且越聚越多。因为越老越往家里落,是正常途径正常走法。小区门口还是能经常听到“老阚嘞……老阚”的喊声,经常能看到老阚扶老姐妹过污水管道的情景。

小区物业干了两年,没赚到钱,就撤出不干了。小区老旧,地下管网排水设施狭小,一下点雨就淹了。天道也邪气,下的雨水一年比一年大。动不动院子里就成了海,从门口往马路上流淌,“成了又一条流水涧”。

没有物业,老阚就成了小区的“业余物业”,传达室又热闹起来。代收快递基本都是老阚。经常有人直接从快递员手机里喊:“老阚嘞……老阚,你跟我把快递收一下。”

如果哪一天夜里下雨,院子里起水时,早晨就更有意思了,喊“老阚嘞……老阚”的声音此起彼伏。因为,大家的水鞋都放在老阚的屋子里,摆了一满屋。偏偏老阚还记得哪一双是哪个人的,从来没有出错。

只是到后来,改造老城区,摩托车厂小区全部拆了,住户都能得到还建房。只有老阚因为疏忽大意,因为朴实直素,没有分到房子。听说他被儿女接走时,是在一天下午。老阚扶完了过流水涧的老姐妹,顺着这条流水涧转悠了半天,不忍离去。有些老姐妹不忍离情,纷纷流出泪水。人可以分开,但情谊难分开。

没有了老阚扶着过流水涧,没有了熟悉的“老阚嘞……老阚”,老姐妹也不轻易上菜场了。儿女们接班代替,小电动车一骑,呜呜的一阵响声,眼睛一眨,就溜得没影儿了。

流水涧平静如镜,缓缓深流。站在两边马路,都能看到倒映在水中的景色。摇曳的堤柳,跑过的汽车,奔忙的人流,以及伸向阳光里的高楼和飘荡在楼宇间的白云。

因为倒映,所有的美丽都成为双份。堆出激情活力,为你呈现。堆出满腔热情,迎接八方来宾。也让人傻傻的分不清,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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