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香古堤

天天买菜天天为难，不是为钱的难，是为口味犯难，为花样犯难。当过家庭主厨的人，概莫例外。

杉香问老公，“今天想吃点什么？”

“随便。”

“这叫什么话？超市里有‘随便’卖吗？”杉香不满。什么事但凡心里有谱，自己兴冲冲的就去干了，不得问别人。

生活是两个人的事，太显得漠不关己，肯定不对。老公急忙纠正态度，和颜悦色。“我还是想吃冬瓜炖猪骨，那香味儿今天还在。”老公夸张地耸耸鼻翼，仿佛那天吃的冬瓜炖猪骨还香在桌子上面。这是在逗杉香，为刚才的一声“随便”“道歉”。

“不是前两天才吃过吗？”

“好东西，想吃嘛！天天吃饭，没说昨天吃过了，今天就不吃了？”

“嚼筋佬！”夫妻之间，和谐的“嚼筋斗嘴”，是一种享受。

晌午过后，杉香和老公睡好午觉，一起出门。老公在古堤留住脚步。那里有一群老哥们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纷纷喊到：“快来快来，三缺一。”

两夫妻退休以后，儿孙们都不再需要他们照顾了，难得一段空闲。老公每天如此，杉香也是借这个时间上超市买菜，可以从从容容一摸半天。

超市就在古堤那一头，杉香可以慢慢悠悠踱过去。她在掐日头算钟点，早了不行晚了不行。超市到下午两三点钟以后，时令蔬菜都会打折出售。比如豆角三块四一斤，茼蒿五块八一斤，打折时统统一块钱一斤。超市不灵活处理马上就得倒入垃圾桶。

开始，杉香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看超市的清洁工倒菜，觉得十分可惜。但要她从垃圾桶里拎出来，还做不到这一点。尽管杉香和老公每个月都只有农村老年人补贴的百把块钱，但补偿款还没有用完，利息能够保证他们的正常生活，杉香还是喜欢买打折的蔬菜。生活不必要讲究里子面子，吃得好，吃得饱为准。这个时候就是她进超市的时候。

杉香是农民，唯一“可惜”是没让她当一辈子农民，地儿被征走，她失去了做农民的资格。不过，农产品在她手里都摸过，跟抚养过的子女差不多，秉性脾气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特别是蔬菜，哪个阶段是什么成色，怎么称呼，都骗不过她。像”麦旺子”就是“一名多号”。掐苗时期叫“麦旺巅子”，初荚时期叫“扁麦豆”，灌浆鼓胀时期叫“麦旺巴果”，成熟时期叫“麦旺豆子”，总称才叫”麦旺子”，都是相对的一碗菜。所以，杉香买菜从来不上当。根据经验，时常能买到便宜好货。像梨子，表皮上有些硬伤发黑，看上去是烂的，不能落口，实际里面新鲜着呢。别人不认识，她清楚。别人买贵，她买便宜。

有营业员感叹：“天天浪费好多哟！”

杉香说：“是你们不会看成色造成的。像架上的瓜果疏菜，有些开始掉色了就要择出来打折。不能等烂了才拣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营业员问：“大姐会不会看成色呢？”

“会看。像这，像这，像这……这这这，马上就要变颜色了。千万不能淋水，不然坏得更快。”

“是不是哦？”营业员将信将疑，拿出杉香所指的产品，放到打折区，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全部黑了，蔫了，不能卖了。“还真神了喂！”

恰巧这个营业员是超市经理，见过杉香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姐好像天天过来买菜吧？”

“是啊。”

“那能不能提前半小时来，帮我们指点指点呢，尽量少一点损失。”

“不干。”杉香一笑。“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打折呢，折上折。”

“这个放心，我们会满足你的折上折。”

所以，每次，杉香能用定价四分之一的钱，买到“差不多”的菜。这种蔬菜，只要及时吃，味道基本没有变化。

今天要买的冬瓜就不好分成色了，它是可以长期存放的。不过杉香也有办法买到打折的，不需要超市看情面送给她好处。

杉香来到超市，营业员个个和她打招呼：“杉姐来了？”从“大姐”变“杉姐”，是用“技术”换来的。有时，营业员下班带菜回家也会问杉香，哪些菜是“外面不好看，里面没有坏”的。于公于私，都有兼顾。

杉香照样在蔬菜区转悠了一圈，用手指着这这这。有个营业员专门跟她跑，把择出来的东西抱往打折区。不过，此时的成色还没有完全败落，打八折还蛮吃香，比摔到垃圾桶里强了不知多少倍。

按照老习惯，营业员问，“杉姐今天买什么菜呢？”

杉香说：“今天不买这里的菜，等一会儿。”

杉香闲逛了一会儿，两个眼睛不时地瞅一下菜架上的冬瓜。冬瓜太大，都是用刀切的一圈一圈在卖。一个冬瓜切完，会剩下蒂头蔸尾，顾客一般不会选，就可以打折了。

杉香瞅准时机，捡了四个尾货。

“今天买这么多，孩子们回来了？”

“没有。”

“那你们吃得完？”

“老公喜欢吃，他当饭在吃。”

砍猪骨头，别人砍子排，她砍大骨，便宜不少，味儿却谈不上区别。

营业员说：“你真会过日子！”

此时，杉香便用“呵呵”作答。即表示承认，又表示谦逊。

几样菜一拢堆，就是一大串，提在手上沉甸甸的。用力不是杉香的强项，要尽快赶到老公那儿，让他拎回家。

古堤是从几百年前保留过来的，在平原城市上耸立，魅力非凡。在繁华城市中间还能够存在一段，应该说是个奇迹。有很多人眼红这块地盘，眼红堤上如同金子一样宝贵的泥土资源。后来开发成了公园，才塌熄了许许多多的蠢蠢欲动。堤上的杉树才得以安静生长，才有了现在荫天蔽日凉风习习的惬意景象。

每天堤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在青石板上散步踢键子，在石头桌上下棋摔扑克，在小亭子里组团拉琴唱戏……不一而足。

古堤上的杉树，生长得笔直高大，能与周围的大厦高下媲美。早年，落地针叶和枯枝会被人收集利用，熏制腊肉，老远就能闻到香味。近几年，人们住进高楼，不方便了，才放弃传统制作手法。倒是杉香家里有一个落地院子，三门之一捡些枯枝回家，用小钢灶烧两回香锅巴饭解馋。

今天，冬瓜炖猪骨，杉香想使用小钢灶。

老公看到杉香，自觉地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我下完这盘就走。”

老公和一帮老头在下象棋，下得津津有味风生水起。谁被突然将死了，又嚷嚷悔棋。谁的一子刚落地，就被对手飞来一炮给轰了，又吵吵闹闹。一声紧接一声，像跑下楼梯坎子，叭叭连响。

杉香说：“你照护菜，我去捡两根枯枝回来。”

老公说：“我去，我比你力气大，可以撇粗一点的枯枝。”

人老了，不像年轻，有些事情得边做边琢磨怎样使巧劲儿，不能硬来，不能逞能。杉香安心坐好，静心等候。

老公在杉林间，扳折树枝的响音，像小孩玩的摔鞭，落地有炸，清脆响亮。这些枯枝都是去年冬天落下的，不少埋进了草丛，需要仔细扒寻。把这些枯枝塞进钢灶，火苗可旺可暗。杉树枯枝里有油脂有香气，坐在灶旁，边烧边闻香。如果不加节制，还可能会被香气熏醉。

杉香回到家里，已经太阳偏西，正好到了做晚饭的节点。冬瓜炖猪骨，需要时间长一点才能炖出香味儿来。所以，他们做饭的第一步就得将钢灶发燃，得将冬瓜和猪骨拌好佐料，坐上灶头。

老公捧着钢灶摆到院子中间，四面不能靠东西，得有安全距离。将刚才捡拾的枯枝进一步折短，只用一张纸头就将火苗点燃。再吹几口气，火苗便成堆窜了起来。钢锅马上发出吱儿吱儿的欢快叫声。

杉香端了个小板凳，坐到钢灶前面。她要一根一根往灶里塞柴火，保持火苗燃烧旺头。她要耐住性子，一点一点炖出香气来。冬瓜炖猪骨的香气里掺杂进杉树枝燃烧后的香气，变得更为醇厚浓烈。

晚霞暮光漫过院墙洒了进来，为院子镀上一层金黄。加上火光耀动，杉香的脸上更加生动明媚。浓厚的香气，咕嘟有声，从钢灶开始起步，朝四面八方散去，越散越开。

有好几个邻居从门口路过，探进脑袋，啧啧赞叹。有的还进来，围绕钢灶转悠一圈之后才离去。仿佛闻这香气都能闻饱肚子。

老公已经急急忙忙搬来一张小桌子，搁上其他饭菜，倒上酒，就盯着冬瓜炖猪骨不动了。这种等待的模样有点像猫咪盯着锅里的鱼，呆萌劲十足。

终于可以起锅了。

老公递过来一个饭盒。

杉香往饭盒里乘了一碗冬瓜炖猪骨。提起饭盒，出了院门，走了几步，折进了邻居家的院子。

邻居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发自肺腑地说：“好香，我在院子里闻半天了！”

这个邻居，和杉香一般大年纪，只是没有杉香的运气好，人生之中，灾难连连。现在孤身一人，许多地方需要旁人照顾。杉香就经常帮她代买蔬菜，代买那些打折的便宜好菜。

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很多都还保持着这种良好习惯：有了好吃的，总会送一点给邻居偿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