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得人像我,除非两个我。父母不知劝说过多少遍,韩江就是听不进去。韩江说:“连我自己都烦!”
父母面面相觑。
韩江从小放在爷爷奶奶那里抚养,十几岁读高中时才回到父母身边。此时,父母发现犯了一个严重错误,由于爷爷奶奶在他叛逆期“逆来顺受”,娇生惯养,韩江养成了“唯我独尊”的坏毛病,脾气火暴,已经定型。他办事情,就像拿一个框子去框小树苗,简单粗暴。有枝枝丫丫伸出来,他就有一种要拿刀去砍掉它的冲动。比如,他买衣服,从来都是直接拿。如果有人为他服务,多说话,多讲价,多征询他的意见,他就会嫌人家啰嗦,会斥责人家,“啥的这么多话?”
韩江在一家路桥公司当安全员,看到工人不戴安全帽,便火冒三丈。“跟你们买了安全帽不戴,是发给你们当尿罐子的?”他边发火边用脚踢安全帽,哗哗啦啦,飞得满场子都是。
领导经常在会上敲打,要注意工作态度,说的就是韩江,说得他面子落了一地。他在同事眼里,就像个“钻天猴”炮仗,一点药捻子就带着啸音往天上蹿。
昨夜骑摩托车回小区,心中郁闷,将车停在门口,钥匙都不拔,就进屋倒在床上不起来了。今天早上一看,摩托车没了。韩江气冲冲地找到保安室,“你们守的什么小区?摩托车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保安解释,“没有被偷,是我们怕被偷,跟你收在车库里了。”
韩江不但没有感谢,反而责怪保安多此一举,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韩江约了女朋友曾妍逛紫月湖公园。曾妍有些不愿意,“天道快要下雨了。”
韩江和曾妍谈了两年多的朋友,一直不冷不热。曾妍是在担心韩江的毛脾气,怕今后不好过日子。这也是韩江闷闷不乐的一大原因,他感觉,好像身边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包括父母。他也想找到原因,改变这种状况,但始终没有找到。
韩江坚持要出来,曾妍不好多作拒绝,只得拎了一把伞出来。除非两个人不来往了,曾妍还是有点喜欢韩江。韩江长得一表人材,颇有男人样款。想成事,就不能享受现成的,必须好事多磨。女人是男人的大学,如果这块璞玉实在磨不出光亮来,也好早一点痛下决心。
曾妍坐在韩江身后,摩托车风驰电掣。脑壳上戴着头盔都感觉额前压得很紧,气流刷刷刷的从耳边掠过。响声刺耳,有点不舒服。
韩江打算将车停在老地方。
曾妍说:“直接停到假山那里去吧?”
“又去假山,不是才去过吗?”
“上次是出太阳,今天是下雨,景色又不同了。”
这座假山,他们来过无数遍了。春夏秋冬,飞花落叶,只要隔一段时间,想到可能有不同的景色就会来游览一遍。
在平原城市,这座假山已经算很高了。爬到顶端,几乎可以和公园旁边的高楼比肩。假山里的石头,不是从大山里开采而来,重新组合垒砌而成的。是用大量混凝土浇铸的,加注了深灰色颜料。
既然是人工操作,就留下了许多人为因素。这山假得有点出奇,让人一看见就想笑,一看就明白,这是在“哄小孩”,这是在“唬弄”平原地区没见过山的市民。但你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这是真真切切,标明了是假山的。因为迎面一块牌子上就写着“此为假山,请勿攀爬”。公园嘛,让人心情愉悦最为重要!
还好,山上的园林树木是真货,都是些价值颇高的银杏树玉兰树。植被藤草也是真货,是这个水乡城市一绝,四季不死,四季常青。人们欣赏枝木草叶时,一般会选择性地忽略一些失真的细节。
满山栈道九迴十廊,在丛林时隐时现。
修建栈道还是园林城市的建筑精髓,从楚国鼻祖时期过来,有几千年的历史经验,值得称道。顺栈道而走,弯弯曲曲,上下高低,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情趣。游人可以与树木亲近,拉着树木顶端的枝叶亲近,这在平时是很难得到的机会。风过时,万般温柔。以流云为背景拍视频,可以拍出“撑伞接落花,凭栏眺远近,仙女下凡间,意犹情未尽”的深邃意境。
韩江拉着曾妍,刚刚跑过一道河上弯桥,雨就追在身后下起来了。
六月之雨是不会跟人讲客气的,一下起来,四周就沙沙作响,与韩江的脾气有点对路子。
两人急忙撑伞遮雨,一人一把。雨水再大,也袭扰不到他们。
假山旁边有一条小河,不是单纯的景观河,而是一条流水河,承担着城区几十万人的生活用水,是流动的生命河。水面一边画圈儿一边流动,显得柔美而又轻松。
雨水很单纯,没有风来掺和,呈现出一条条直线直往下坠。稍微细心,可以看出雨线粗细不一。如同此时韩江与曾妍的心情一样,一个心似平湖,一个紊乱不堪。
脚下的公园道,故意拉起的毛糙路面上开始积起水流。哪里低势往哪里流,四方八面而去,没有看见符合认知的那种杂乱。
两人快走几步,踏上栈道。雨水落到横木上,砸出瓣瓣雨花,往缝隙里滑落而去,悄无声息地没入桥下的草丛,无影无踪。
栈道不怕雨,不管落下多少都能轻松化解。
曾妍说:“你仔细看雨。”
韩江说:“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们不用担心雨水湿鞋,也就没有影响爬山的心情。
雨线越来越粗,落在树上,落在草上,刷刷啦啦。落在石头上,声音又有点儿不同,噼噼叭叭。
石头没有消融雨水的能力。雨水按照当初造山者的“无规则”思维,凌乱飞溅。但无一例外,雨水都会选择不同的路径,冲向地面,那怕千变万化。
曾妍带着“任务”而来,她紧紧盯着雨水消失的地方,近乎出神发愣。她在深思,她在想怎样说服韩江,改掉他的毛脾气。
曾妍说:“你再看看山上往下跌落的雨水。”
韩江说:“像一道道小瀑布,有点气势哩!”
韩江的落眼点与曾妍大不一样。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韩江的思维被曾妍引导,开始挣脱逼仄的小方框。视野被这片宽阔的紫月湖拉开,注意力被眼前假山假石真树真雨吸引。
这座假山,其实还是以土为山。从紫月湖里挖出来多少土,就垒积多大的山,体量巨大。石头和山林只是在表面上装点。雨水在石头上形成的参差,相对于敞开胸怀接纳这场大雨的城市,不足以在草丛里冲刷一条痕迹出来。
曾妍说:“你有没有看到,雨水是从哪里流到湖里,流到河里的?”
“天上有水地下流,天经地义。还管他从哪儿流呢?”韩江粗枝大叶,认为自己很有道理。
“你就没有仔细看看,它是怎么流的?”
看曾妍不悦,反复强调,韩江才意识到刚才的认识过于“冥顽不化”,才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会儿。“还真没有发现呢。水从山上泄下来,落地就没影子了?”
“没想想是什么原因吗?”
“这还用想?是石头把雨水分化成了一股一股小飞瀑,是山上植被的功夫深厚嘛。雨水冲不开,形不成水流,全被土壤悄悄吸收了,再慢慢朝湖里河里吐出来。”
“这些道理你都明白,怎么就不如这座假山呢?”
韩江说:“你是说我这个毛脾气?”
“是啊。”
韩江没有继续搭话,默默地看着雨水在眼前急速砸落。
蕴含生活哲理的“事实”摆在眼前,强悍得不容韩江反驳。他心里的锈迹被大自然的石头狠狠磨砺,磨得阵阵发痛。铁板一块的心理,被风雨撬起,透进了光亮,透进了雨露。
有女朋友在身边和风细雨,有这场六月的雨落在紫月湖公园的假山上,韩江开始慢慢领悟,心灵开始慢慢苏醒。
假山旁边那条河里,流水承载着雨点激起的水花,一路向南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