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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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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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楝树开花

楝树开花,气味很大,有点儿像进了中药铺的味道,不是太受人欢迎。有人会掩鼻而过,有人会紧闭门窗。也难怪,楝树本身就是中草药,浑身上下基本上都有药用功效。用楝树板子做的家具,虽然容易裂缝,但不会被虫蛀。根皮干皮,可清热燥湿。花骨茎梗,可杀蚤驱虱。楝树籽儿,可疏肝理气。尤其楝树叶子,不仅可以止痛杀蛔,还可以掺入米浆糊和布料,做成“楝铺壳子”,纳成鞋底。穿在脚上,既软和又透气。杨忠粮老婆在家里时,每年都要在门板上糊几大块。做鞋垫,做布鞋,一家人一年上头穿不完。所以,不管人们喜不喜欢,到了时间,楝树都会自个儿开花,自个儿努力向人们展示生命的柔韧。

杨忠粮苦了一辈子,将两个儿子都抚养得事业有成。大儿子当木匠,在村口开家具店,赚了些钱,起了好房子,搬出去了。小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当教师。

杨忠粮本以为可以放下负担,享一享清福了。可两个儿子分家,把他们两老口分开了。他分给了大儿子,老婆分给了小儿子。老婆跟着小儿子进城了,他们两老口成了“牛郎织女”。

大儿子起新屋,打算拆了旧屋的砖下墙脚。却被杨忠粮阻止了。

大儿子不解,“拆旧屋住新屋,不好吗?”

杨忠粮说:“对你们来说,肯定好啦。我一个老胳膊老腿,住在这儿习惯了!”

“犟了一辈子,老了还犟狠犟狠的!”

“老子不犟狠,能够养活你们?”

“好,你郎犟狠吧!”

老屋保留下来了,但屋前屋后的树,被大儿子砍光了。这是次要,杨忠粮没有阻挡。只是楝树少了,屋前屋后荒草连片。蚊虫多了,杨忠粮睡觉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安稳。黄鼠狼多了,几只鸡被拖跑吃了个精光,杨忠粮喜欢吃的鸡蛋羹也做不成了。

杨忠粮说:“你只跟我把门口一棵留到。”

大儿子说:“可以。”

这棵楝树虽然长得高,枝繁叶茂,但两个儿子小来顽皮,经常爬树,爬断了许多枝枝桠桠,以至旁枝横生,成不了大材。索性送个“父子情谊”,两相融洽。

除了老婆不在身边,杨忠粮的日子过得啥都不愁。但就是老婆,生活里的重要支柱,一抽走,他整个人就没了精神劲儿。

按照农村习惯,杨忠粮是应该分给大儿子。留在老家守屋守台,逢年过节跟老祖宗们烧烧纸点盏灯。老婆是应该跟着小儿子,因为孙子还小,还要招呼,家务事还要顶真的帮忙。可是老了老了,两个还要分开,杨忠粮觉得日子过得倒回去了。

年轻时,杨忠粮只要十天半个月看不到老婆,心里就会发慌。那时候挖河打堤,一出门就是讲月数。过不了几天,杨忠粮就会找理由回一趟家。披星戴月,骑自行车赶路。回到家里望一眼老婆后,马上打脚回程。第二天,同伴们打趣,“昨夜鹊桥会,动了元气,今儿有劲没得的?”杨忠粮回话,“有劲嘞……你一担土我一担土,不得少一担。”

现在,年纪上来了,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时刻惦记老婆。但分开时间长了,心里难免会像猫儿抓搔。

杨忠粮找到小儿子那里,开头几天,还是热情得不得了。时间一长,孙子不喜欢了,说经常挡他的路,占他的位子。媳妇撅嘴了,经常听到小两口嘤嘤嗡嗡争吵,有时声音还挺大。

老婆说:“你回去吧,以后再不要来了。”

杨忠粮说:“这么绝情?说的像两老口说的话吗?”

老婆理由充分,“你连累我都受气,那你说怎么办吧?”

“是啊,怎么办?”平时蛮多计谋的杨忠粮,对这类事情也无计可施。

杨忠粮只好“怏起尾巴”回来了,此后再无进城,老婆也再无回家。如果此后,老婆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老家,杨忠粮感觉人生就太无趣了。

杨忠粮守护这棵楝树,不是因为他异于常人,喜欢闻楝树开花的味道,而是一辈子包裹在这种气味当中,闻习惯了。也是因为注入了一定的感情,有期盼老婆尽早回家的意思。

这一天,村里的强子在杨忠粮的屋门口耕田。耕过来耕过去,会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在门口晃悠的杨忠粮聊几句。

难得有人找杨忠粮搭腔,杨忠粮也跟着强子在稻场上走过来走过去,觉得时间过得比平时快了几倍。强子呢,也有目的。他想待会儿回家吃午饭,将牛拴在这棵楝树上。因为除了这棵,附近没别的树了,都被杨忠粮的大儿子砍去,做成家具卖钱了。

强子把水牛牵过来,系在楝树上,“叔,回家吃个饭。就两个小时。”

杨忠粮没有吭声,不好回绝,也没表示同意。强子便以为默认了。

强子扔了两把草给水牛。

杨忠粮说:“这一点草能吃饱吗?”

强子轻描淡写地说:“吃饱要一大担草,没时间割。畜牲就是畜牲嘛,饥一餐饱一餐,它又不会说话?”

“怎么能这样对待水牛呢?”

强子只当没听见,上完草,自顾自回家去了。

三口两口,水牛吃完草,显然没吃饱,显得烦躁不安,用两支牛角擦抵树干生气。但有牛鼻绳子牵扯着,发泄不了,无可奈何。

杨忠粮感同身受。他没有责怪水牛擦破树皮,而是同情地上前解开了牛绳。

水牛陡然被放开,还没有习惯过来,眼望着杨忠粮,试探着往外走。

杨忠粮边做挥赶手势边喊:“去吧,去吧,去吃饱肚子。啥的这么老实呢?还犹豫个啥?”

水牛得到鼓励,撒开四蹄朝山上跑去。

水牛跑远了,杨忠粮还在叮嘱:“忖着点吃,别撑坏肚子了!”

午后,强子来牵牛,牛不见了。他搔着后脑勺问杨忠粮,“叔,我系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呢?”

杨忠粮没有直接说这件事,而是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他说:“你娘身体好好的,你怎么把她赶出去了呢?这会儿跟你放牛,换你回家吃饭,不是再好不过吗?”

强子说:“这是另外一件事。”

“我觉得是一件事,是你们年轻伢不尊重老人。”

“我明白了。你郎有气,撒在我身上了。”

强子娘老伴去世后,跟杨忠粮多接触了几回,村里人就开始嚼舌头了,导致强子娘被媳妇借机赶出了家门。强子斗不赢媳妇,只得跟娘在山上搭了一个窝棚。强子娘说,她也愿意到山上住,免得气坏身体。

强子跟杨忠粮的大儿子打电话:“你老头发老年痴呆,跟我把牛放跑了。”

“不会吧?”一条牛价值上万,如果跑得不见了,损失还是有点大。

“你先过来吧?我们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好,我马上过来。”

大儿子着急忙慌跑过来,当场问杨忠粮,“你郎说,强子的水牛是不是你郎放跑的?”

大儿子殷切希望杨忠粮说,不是。这样,大儿子就可以两手一摊,啥事没有了。

可是,杨忠粮说:“是我放跑的。”

大儿子急得直跺脚。“你郎真是老年痴呆了?这是为什么?”

杨忠粮说:“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吧?”

没办法,大儿子只好和强子分头去找水牛。

大儿子说:“你郎也别闲着了,往山上去找一找。”

因为冲沟里多的是田,能养活人,也就没费力气开垦山田种橘种桃。后来退耕还林,还证明村里人的做法具有超前眼光。山上楝树多,也不指望它能成大材。山里人要烧饭,要烤火,这些楝树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楝树脆性大,好砍,好锯,好烧。散发出来的烟气,能消毒驱虫,能醒脑提神。只要勤快,还可以收集楝树籽儿里的一层软泥,抹到手上脸上,可以润肤美容。山里人过日子,苦也好,乐也好,与楝树密不可分。

杨忠粮上山,正是楝树开花的季节,满坡满岭青青悠悠枝叶扶疏。山梁像一个女人,穿一件漂亮衣裳,走在他的前面。太阳像一把金梳顺着山梁梳下去,把满山绿叶梳得柔柔顺顺。太阳下面,层峦叠嶂,竟然能够改变太阳落在枝叶上的颜色,闪跳出清凌凌的光芒。

强子娘有一次在山上捡枯柴,被野蜂蜇到脸上,浮肿得厉害,被杨忠粮看到了。杨忠粮爬到楝树上,搂下几把青叶子,又是用嘴嚼,又是用手搓,沥出一滴滴绿水,敷到强子娘的脸上。三天之后,强子娘的脸便消肿了。

强子娘说:“你准备些布头面糊和楝树叶子,我来跟你糊一版‘楝铺壳子’,纳双底子,做双鞋子。”

这些年,老婆不在家,杨忠粮的布鞋穿完了,脚上穿的一双又露出脚趾头。

大儿子跟杨忠粮买了一双解放鞋送来。杨忠粮说,“我是个汗脚,穿在脚上臭死人,你拿回去吧!”

大儿子说:“佩服,你郎犟狠了一辈子!”

前几天会到强子娘,那双鞋底已经纳了一半。今天去,肯定做好了。

意思很明确,杨忠粮上山,不会去找水牛,而是去会强子娘。

找不找得到水牛,会不会扯皮拉筋,是儿子们的事。

这条路以前是村子里的主路。现在修了水泥路,像一根绸布带子,在村子里绕来绕去。这条路就被抛弃了,长满了青草。走的人少了,山上受到影响少了,开始山青水秀,开始气候宜人。住在里面,神清气爽,像强子娘一样。

三步并作两步,杨忠粮大步流星朝山上赶去。

楝树开花了,一团团一簇簇挂在枝头,在清风中晃动,呈现出一股得意劲儿。紫色的花瓣,浓抹艳彩,像戏台上的花旦,化好了妆,准备出场。

强子娘住的窝棚,有点像守瓜人在田里扎的那个样子。此时,挪到山上,仙气十足,竟然有点儿终南山修行的意味。如此景色,确实不是谁能够刻意美化出来的。

就在杨忠粮急迫地想掀帘而入时,窝棚里出现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杨忠粮支楞起耳朵,再仔细一听。霎那间,心间如同轰了一个炸弹,差一点晕倒。还好,他急忙用手抓着窝棚站稳了,窝棚却因此一阵摇晃。

“谁?”窝棚里的两个女人一齐跑出来。

杨忠粮忘记了,强子娘和老婆年轻是闺蜜,老来是朋友。老婆回来,顺老路过来,看到强子娘,就歇脚聊开了。

老婆皱了一下眉头,问杨忠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忠粮说:“我是来山上找牛的。”

“谁家的牛跑了?”村子里谁家丢了牛,村里人都会帮忙寻找。

“强子家的。”

强子娘一指窝棚后面的山岗。“喏……它在那里。它是来看望我的。强子放牛,牵它来过一次,它就记住地方了。”

山林丛中,强子的水牛安闲地卧在荫凉里,甩动尾巴,逗弄着一只歇在背上的小鸟。

远远近近,楝树花开得淋漓尽致。花色紫白相间,如锦帛垂挂,如祥云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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