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早

因为写小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特别留意身边的人和事。早晨过早，我也喜欢观察和分析来吃早餐的人，谁是什么职业，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分析准了，会像小学生得了奖状那样开心。分析错了，会继续追根求源，看错在何处。

我经常去的一家早餐厅很大，很气派。厅内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

餐厅有一排玻璃门，因为要保住暖气或是冷气，玻璃门很少全部打开，都是顾客进出时，开那么一条缝。

顾客进来，门一关，就好像与外面隔开了。也不知道他开什么车来的，门口的车一大溜，有保安在那里指挥停车。

失去了背景参照，对人物的估猜便会出现很大出入。自诩“阅人无数”的我，正好可以像做测试题那样，去分析，去寻找解题答案。

如此一来，我有些兴奋，甚至着迷。

吧台的收银员记忆力很好，她能记住很多顾客过早的菜单。每一次，我一进店，不用开口，她便会刷刷的打出小票来。

今天，我刚打完小票，紧跟我身后，进来了一对夫妻。

收银员同样没问，刷刷的打出小票，交给了妻子。

两人约摸四十岁往上跑一点。男人中等个子，身穿一套米灰色黄翻领工作服。左胸口绣有厂标，字很小，在我这个角度看不清楚。

妻子差不多和男人一样高。女性有这样的高度，应该算优秀了。但从她的脸上看出来，是一种很平淡的劲儿。她穿着一身牛仔服，又像是儿女们不穿了，扔掉可惜的那种，又像是自己专门买的，成色还新。反正给我的感觉是不太合身。

他们坐的桌椅是双座对桌型，对面没人。我以为他俩会相对而坐，会享受宽松环境。然而，妻子端完早点，选择和男人坐在一排。

男人全程没有吱声。

从这个小小动作，完全可以感受出来，妻子对男人比较依恋。

两人过早，没有对话，只听得到男人吃面喝汤和妻子吃蒸包喝稀粥的声音。

从着装与表情上看，他们有可能是一个厂子的双职工。

男人动作快一些，先吃完。不用看，他知道妻子会吃得慢一些，便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擦嘴，反复折叠反复擦拭。餐巾纸折叠几遍，太小了，扔进纸篓。再从纸盒抽出几张，再折叠，再擦嘴，直到妻子吃完。

男人伸手，从右胸口袋抽出一支烟，顺便用两根手指夹带出打火机。没有拿出烟盒，看不到品牌。也许是在遮掩不便于亮给人看的便宜烟，也许是烟民练就的一套熟练手法，随随便便就能显示出干净利落来。像工厂师傅们熟能生巧的一门绝活那样。

男人起身离开，没有跟妻子打招呼，一手夹烟，一手捏打火机。妻子快速从餐桌上抓起手机，一阵小跑跟上男人。一切循规蹈矩，一切默契无声，一切自然而然。就像什么季节，树上就应该长什么叶开什么花一样。

男人和妻子朝门口的一排小汽车走过去。

这是我天天都能看到的场景，几乎是固定情节。一对对夫妻过完早，男人走向驾驶室拉开车门，妻子走向副驾驶室拉开车门。同时坐进车里，然后发动引擎，慢慢转弯。

我始终盯着这对夫妻。如果如我所想的那样，我的测试题则又可以打红钩了。

然而，两夫妻越过一排汽车，朝路边走去。

路边停着一辆带有雨蓬的小三轮电动车，接小学生上下学的那种。

接下来，我的主观意识继续犯错。我以为会是男人坐进驾驶室，而男人掀开布帘进入了后车蓬。因为车小人大，有努力往里面塞进去的样子，也有一种马上要被压垮的担心。情景有点儿像看动画片的效果，有点儿喜剧意味。哦……这男人取烟和打火机，是准备坐进后车蓬，好悠闲抽烟享受的。妻子一溜小跑，不仅仅只是跟紧男人，也是急着插钥匙，启动三轮电动车。

这一连串的动作很有趣味。看似普通平凡的行为，却包含着丰富的诙谐与美丽的巧合。

吧台收银员看我神情如此专注，停止了过早。问到:“看什么呢？”

我说:“在看那对夫妻，两人有点意思。”

收银员知道我是一名作家，喜欢挖掘生活当中的细枝未节。她看了看门外，“哦……他们呀。我熟悉一点点。男人在一个食品厂上班，经常上夜班，早晨下班。妻子在家带孙子，就开着这辆三轮车送孙子上下学。今天星期六，妻子没有孙子接送，就跑到食品厂接她老公下夜班了。”

“哦……今天星期六。“

可以想像，在一个很宽大的工厂门口，一群下班的工人。别人都在走向厂里的通勤大客车，而只有这个男人走向小三轮电动车，被妻子像接小学生一样接走。而小三轮电动车的特点，正是方便快捷，到家的时间肯定比平时要快得多。下夜班的人，早一点上床睡觉或者多睡半个小时，这精神头会大不一样。有时候，幸福就这么简单。工人们看这个男人的眼神，一定是羡慕加一点点嫉妒。

我问收银员，”他们每个星期都是这样吗？”

“基本如此。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来我们这里过早。寒假暑假更是天天来。”

我很感慨这对夫妻的平凡。表面看上去，淡而无味，实际上，平凡人生也有非凡魅力，非常感觉。如同过早，腹欲自知，咸淡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