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凯悦把面包车当成越野车在开,毫无目标地到处乱转。碰到河流就想下浅滩,碰到山区就想钻山洼。遇到了好多危险,好多绝境。在从河滩爬上来时,在从山洼洼挣脱时,他好像能获得一种破茧而出的快感。
反正面包车是他的工具车,跟了他十多年了。哪儿有问题,和他身上的肠胃一样,他清楚得很。随便摆弄几下,就又能像老牛奔青草那样噌噌奔跑。如果真不行了,说不定他会就地一扔,拎起背包就走,谁愿意,谁捡废品去卖。
出门时,老婆邵幼娟说:“怎么开个面包车出门?以前不是喜欢开越野车吗?”
郭凯悦没好气地说:“越野车开不起了。那油耗就像打开了水龙头。”
有几年了,郭凯悦何曾想到这一点?
儿子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开面包车啦,这好危险?”
郭凯悦说:“不开面包车,开你的奔驰?”
儿子被怼得无言以对。
开面包车,危险性肯定大。加上他特意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一搞就垮在路边,一搞就滑到沟里。他请人推过,请人用牛梏上枙头缆子拉过。每一次重新上路,都有一种酸爽的劲头浑身上下游动。
他跑到一个山区,山不高,但确实是个山区。冲坳很深,往下放,呜呜呜的像飞机降落机场。往上爬,几乎悬挂,后轮胎推个空车还打滑。
有一天,他弯弯绕绕跑到了一条路的尽头,前面竟然是一片稻田。再看道路两旁,全部是荒山野林。
这是什么操作?这条路修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起什么作用?难道是方便人们上山砍柴用的?还是方便耕种这几亩水田?反正郭凯悦感觉“路”有不值。
看到荒山野林,郭凯悦有一种莫名地兴奋。这与他的出身有关,与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有关。因为他是一名很有想法的挖掘机司机,看到荒坡荒地,他就有一种冲动,就想开着挖掘机上去,挖它个天翻地覆。他最喜欢看经过整理过后的河道,喜欢看河底黄的或黑的泥土。这是对他一段时间辛苦劳动的肯定与奖励。看到开闸放水时最爽,那水就像从他心田流过一样。
看着身边的荒草林木,满坡满岭。身陷其中,一时看不到边沿,感觉面积很大,气势很大,郭凯悦心里不觉一阵萌动。他想起了他的挖掘机,仿佛听到了挖掘机的吼叫声,仿佛看到了驾驶室里精神抖擞的自己。
郭凯悦突发奇想,他一路打听,寻找到村委会办公室,找到支书,提出要承包那座荒山。
支书像经历过很多场面,很冷静,他看了一眼面包车,不像是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这两年,来找支书说承包这座山的人很多,但无疑都是心血来潮,没一个是想成事儿和能成事儿的。
支书问:“你想承包下来做什么项目?”
郭凯悦说:”还没想好。“
支书不满意了,”还没想好,你来瞎扯个什么蛋?有钱作骚?“这支书心情激动,仿佛又遇到一个诓诈之人。
”我们可以先启动土地整理工程,再来具体考虑上什么项目。比如说,建农业园,建蔬菜大棚,都是好项目,有地有路才是关键 。“
“哦……这话说的也对。“支书恢复平静。这毕竟是跟群众谋利益的机会,不能粗枝大叶冒过去了。”不过,这不是荒山,是一座柴山,都分到了每家每户。村民每年都要到那里去取柴,一来做饭,二来烤火。”
那条很漂亮的水泥路修进山林深处,果真是为了方便村民砍柴,郭凯悦想的没错。郭凯悦说:“他们可以用承包款买煤炭买煤气呀。那多方便?”
“我还不是想用煤炭煤气?想了半辈子。”
”这一次,不是刚好能达成心愿吗?“
”你真的想开发?“
”真的想。“
”那好,你回去考虑清楚。下次来,带齐资料,带齐款项。跟你说清楚啊,合同签了,钱发下去了,退是退不回来的呢?“
”不用退。“
二
郭凯悦结束“四处流浪”,匆匆回家,那个风火劲儿和开始上挖掘机时的状态极为相似,也是许多年没有看到了。
邵幼娟看郭凯悦哗啦哗啦开面包车停进院子里,诧异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自从表哥的油厂倒闭后,他们家也跟着赔掉了老本,赔得倾家荡产。邵幼娟总感觉郭凯悦的行为有些不好理解,有些神经质。
郭凯悦的口吻有点重,“想回来就回来呗,还要什么理由?”
“不是……”以前不这样,有什么事都是两口子商量着来的。
性格的改变一切都在邵幼娟提出跟着表兄做生意之后。
郭凯悦反对。他说:“我们就是开挖掘机的脑子,搞不了那些复杂的事情。”
邵幼娟热情有余,“不需要搞复杂事情,我们只听表兄吩咐就行。表兄厂子那么大,随便瞅我们一眼,就比开挖掘机强多了。”
邵幼娟特意拉了郭凯悦到表兄的油厂去感受气氛。
表兄的油厂确实大,生产食用油,是个集团性质,正积极准备材料上市。不上楼顶俯瞰,还真看不清范围有多大。到处是仓库,到处是油罐,露天生产设备伸到了半空里。跟油厂送原料的大卡车,排在公路上一大溜一大溜,十分震撼。
以前听说表兄的事业干得蛮大,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在强大的气场之下,郭凯悦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就是井底之蛙。
郭凯悦和邵幼娟去见表兄,也足见意外。
平时在一起打牌喝酒挺自在的人儿,在油厂办公大楼却不能随便相见,还要等秘书安排。
事儿太多,还得一件一件来。
表兄的办公室不是平常想象中的一间,而是一个大厅,空空旷旷。尽管表兄见到他们和颜悦色,郭凯悦还是感觉出了巨大的差距,以致言语行为都受到了影响,有点不通畅,不连贯。而邵幼娟却无拘无束,很享受。毕竟是兄妹,放得开。
表兄很大度,邵幼娟一提出想转行,不开挖掘机了,表兄就说:“可以放一点生意给你们。”并说得很动情,“你们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喝的。”
于是, 郭凯悦被征服了,将挖掘机开回到院子里,封存在了一旁的角落里。
郭凯悦还有一点不舍,“我们就这样和它告别了?”
“早该告别了,有这么好的机会和条件,没有早早利用,有点可惜。”
跟着表兄做生意,眼界需要非常开阔。他们从东北拉菜籽回来,都是以火车皮为单位谈论,钱去钱来都是以百万元为单位计算。郭凯悦的脑壳一直是懵乎乎的,钱就这么好赚吗?
他们是赚到了一点钱。钱一摞一摞往上摞,速度太快,摞得郭凯悦心里有些发慌。像看风中堆起的积木屋,一晃一晃的,有点吓人。
以前,一个小工程做完,手里拿着几块“积木”回家,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在工地上搭个小窝棚。郭凯悦干活,邵幼娟跟着他挤折叠床,心情特别快乐。两人有时心情好起来,竹林草地,面包车内都是他们娱乐的场所。
钱不多,像小河水,干枯得很快。他们得积极寻找下一个工程,一个连一个,很充实。
儿子看着“暴涨的河水”,开始发飘了。买了一辆豪车开回家来。
郭凯悦问儿子,“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
“你说什么?”郭凯悦惊了。儿子曾征求过他的意见,说想买一辆好一点的车谈女朋友。郭凯悦心里想,所谓好车,顶多不过几十万。没想到儿子做分期贷款,买了这么贵的一台车,超出他的预期太多。
“一个月还多少?”
“五万。”
“你从哪里挣五万来还?”
“不是有你们吗?”
郭凯悦无语了。一家人进入“负消费”时代,几乎就在瞬间。
邵幼娟的心也越做越大。居然拿家里的钱,和表兄一起搞起了基建投资。如果是单纯地买几套房和商铺也还有救。参与的是股份,周期长,风险大。
郭凯悦感觉像一叶扁舟驶进了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风雨飘摇。而邵幼娟却仿佛一条大鱼游到江河,摇头摆尾,好不得意。
最明显的变化是,邵幼娟不能在家做饭了,一家人全部餐餐都在外面餐馆解决。不知不觉,餐费越来越高,消费预期高起。
邵幼娟的朋友越来越多,众星捧月似的。
邵幼娟飘得找不到门朝哪边开了。
然而,谁会想到,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呢?
表兄的油厂毫无征兆地出现经营困难,在郭凯悦看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便被倒闭清算。表兄的经营帐户被冻结,邵幼娟也瞬间背负了几百万元的债务,进入到了“万劫不复”“日月无光”的冰河时期。
他们只得重回老家,重新收拾已经上霉的房屋,重新陪伴已经锈迹斑斑的挖掘机。
只是儿子开回来的那辆豪车,放在院子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都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
这辆车,马上断供了,马上会被银行收回抵押。关键是儿子的女朋友,连影子都没有看见。女孩们看到郭家走了霉运,一个个逃得飞快。
邵幼娟被债务倒腾得焦头烂额,整天梦游似的,满脑子都是钱钱钱。
如果说郭凯悦是神经质的话,那么邵幼娟的症状也不轻,就是名符其实的神经病了。
三
郭凯悦将挖掘机旁边的杂物扒拉了半天才清理干净。他准备将挖掘机开出来,修理修理。
郭凯悦也知道,好好的车停进去的,不一定就能顺利开出来了。一切皆因岁月流逝,一切皆因风雨浸蚀。像我们额头上的皱纹,刻下了就永远刻下了,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印象里。
看到郭凯悦摆弄挖掘机,邵幼娟心里苦笑:一切回不到从前了。
邵幼娟问:“是在回忆,还是打算重出江湖?”
郭凯悦说:“都不是。"回忆以前的幸福时光,醒来时却是加倍的痛楚哀伤。重出江湖,谈何容易,钱呢?没有钱,就像绳子捆住了手脚。
郭凯悦只是想经历,他想将挖掘机拆下来,一个一个零件摆在那儿。再一个一个用柴油浸泡,清洗,去除锈迹。像去除他身上因辛勤劳作留下的许多小伤痛一样。然后还原,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
曾有一段时间,邵幼娟想起挖掘机还可以卖钱,可以缓和一下经济压力。有人已经付款,打算开走了。无奈启动不了,以为坏了,打电话问郭凯悦是怎么回事。
郭凯悦赶回来,不容置疑地阻止了。“它就是你屋里的一位老人,你能将它掀出去吗?”
两人对挖掘机的价值取向不同,产生了分歧。近段时间,两人诸如此类的分歧越来越多,以致两人的感情出现千疮百孔。
郭凯悦执意摆弄挖掘机,不会是毫无目的性。
邵幼娟试探性地问郭凯悦,“是不是在哪里接了工程?”
郭凯悦拒绝透露,“这可能吗?钱呢?”
每次接工程自己都要上先垫一笔小开支出来。郭凯悦在山里看中了那座山,但囊中羞涩,只是以前那种冲劲的“回光返照”,只能是快活嘴皮子而已。
邵幼娟说:“如果缺资金的话,可以去找段于慧。”
段于慧和邵幼娟郭凯悦都是同学,当年有过“明争暗斗”的“男女追”。她和老公开办水产品加工厂,龙虾产品打进了欧洲市场,很能赚钱。段于慧也很会攒钱,她会在“九十九元”的情况下,拚命挤出“一元钱”,凑成整数存进银行。
可惜,老公在跑生意途中车祸身亡,留下段于慧独自一人。段于慧经营工厂,也还井井有条,生活不愁,只是一双儿女尚需抚养照料,费尽心血。
邵幼娟提到钱的烦恼时,段于慧曾毫不遮掩地说:“尽管我们是闺蜜加同学,但看得见的坑我不会去填。”
“如果是投资呢?”
“只要不是你的,可以考虑。”
“是郭凯悦的。”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郭凯悦心里明白,段于慧是什么用意。
段于慧曾借助酒意拍打过郭凯悦的肩膀,“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个东西。”
郭凯悦一身男人气慨,扒拉下段于慧的手。“我会跟你介绍一个优秀男人。”
段于慧说:“不解风情,你觉得,我会要你介绍吗?”
段于慧像双面胶,很有粘黏性,如果不小心,很容易粘黏到郭凯悦。
郭凯悦不接受段于慧,不是段于慧不够美丽,不够吸引男人。是男人定力的深厚与否,不能放在女人面前捶打和检测。
资本也和女人一样,是一张“测试纸”,可以伸进雄心勃勃的男人的内心。
段于慧在等郭凯悦上门,她把邵幼娟的“鼓动”,当成了郭凯悦往前试探的“一条腿”。
等了一段时间,郭凯悦像一尊木头菩萨,无动于衷。包括他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打牌。段于慧将话张口扬扬地挂在嘴边,只差郭凯悦轻轻一拽就出来了。然而,郭凯悦没有。
一边是修理挖掘机代表着一颗难捺骚动之心,一边是极力掩饰深藏的一种男人的深沉。 段于慧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如埋在山间的宝石一样,一旦被洪流冲刷出来,现人眼睛,便会熠熠生辉。
段于慧认为,郭凯悦和邵幼娟之间已经产生了很大裂缝,大到不可挽回。
段于慧觉得这是一个等了许多年的机会,要用心抓住,用以弥补姑娘时期的轻易放弃。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再来时,何年何月。
段于慧问郭凯悦,“邵幼娟说你找到了一个投资项目?”
“没有。我只会开挖掘机,哪里会找项目?”
段于慧一笑,“你是不是找的开挖掘机的项目?”
郭凯悦看了段于慧一眼,“我只想开挖掘机。”
“我明白。”段于慧说:“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如果可以,就拿下这个项目。”
如果段于慧跟上来,邵幼娟就会跟上来,儿子也会跟上来。这好像又是路上的坑坑洼洼,又背离了郭凯悦的初衷。说实话,郭凯悦有点恐惧,不想再一次迷惘,不想再一次作茧自缚。
郭凯悦说:“不带。”
段于慧说:“你这人,就是这么点情趣,快要跟人搭不上话了。”
“一个开挖掘机的人,只会拉方向杆子,只晓得跟机械说话,能有多大情趣?”
“好吧,搞不赢你,可以吧?”段于慧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你需要投资的钱。我当老板,你当办事员,可以吧?”
郭凯悦皱起眉头,“你的钱多得往水里扔?连我自己都没想好做什么项目?”
“扔就扔了吧,这不是关键。”段于慧说:“我也不会傻到赌上身家性命,连一丝回报都不想要?如果要拿命走,也可以,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四
山里人也不是“老外”,并非什么都是稀奇。郭凯悦请了一辆大卡车,装上挖掘机,一路进山来,却是十足的稀奇怪物。
山路虽然都是混凝土路,山路好走,但山路不宽。与卡车错车,别说三轮摩托车手扶拖拉机要早早地找地方让路,连两轮摩托和电动车都要下车,贴近路边推着走。
人们相互问:“这么大的一个家伙,怎么进山来了?”
郭凯悦开着面包车在前面慢慢引路。两只眼睛,一只看前方,一只盯在反光镜里的大卡车上。
大卡车转弯抹角,爬得比乌龟还慢。
卡车堵路,堵出一村的喳喳哇哇。
郭凯悦来到村委会门口,卡车连挖掘机,远远高出了村委会办公房的屋脊。办公室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起来。
支书从屋里出来,“是哪个是哪个,把车停在门口?”
郭凯悦从车里钻出来。“是我。”
支书一看是郭凯悦,顿时眉开眼笑。“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那好。进办公室签合同吧。你姓郭是吧?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太差了。”
“郭凯悦。”
“哦……对,郭凯悦。”
郭凯悦知道,哪里是支书记性不好,是根本没作指望他能进山。
签合同的时候,屋里一小坨人围绕郭凯悦转,屋外一大堆人围绕挖掘机转。
合同签完,看着pos机嘤嘤嗡嗡一阵响,吐出薄薄的热敏纸。村里会计上下晃动着老花眼镜,轻轻的略带激动地念出一串阿拉伯数字后,用“到位”做结束语,很有力量。
屋里屋外,一遍热烈的叫好声。
支书将郭凯悦领到村委会门口,朝冲坳前面那道岗梁一挥手,“从现在起,这座柴山的经营权就是你的了。”
支书很激动。
郭凯悦开始落下心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他开始挖天拱地的时候。
支书今天的话有点多,一是高兴,二是客气,三是要代表村委会做出许多条服务承诺。
郭凯悦听得出来,支书的承诺虽多,基本都有“如果”“假如”开头。等于是空的,等于是说,山有一座给你,随你怎么折腾。
郭凯悦要的也是这种效果。
卡车开上柴山,车后跟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山里人。
郭凯悦启动挖掘机,像人一样灵活的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
一群人眼睛看得直勾勾的。
郭凯悦早就看好了一块地方,他要将它收捡平整,好支扎帐蓬。
挖掘机三下两下,前后左右灵巧挥臂,没要十分钟,一个屋基大小的台面就整平压结实了。
用人工修整,十来个人,一天不见得能完工。人们无不赞叹,“这个狗东西,有点历害呀!”
卡车回去了,人群散了,只有挖掘机静静地立在一旁,忠实地陪伴在郭凯悦的身边。
郭凯悦抓紧时间,从面包车里往外卸装备。他要赶在天黑之前,搭完帐蓬。
郭凯悦将装备往面包车里塞的时候,邵幼娟也在收拾衣服整理包裹。这是他们以前出门的标准动作。
郭凯悦冷冷地说:“你不用去了。这么多年没下过工地,可能已经不适应了。”
邵幼娟是犹豫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调整,决定还是陪郭凯悦进山。
郭凯悦的拒绝,令邵幼娟多少有些意外。“尽管我们有些矛盾,你进山的目的不会是两地分居吧?”
“现在不像年轻时候了。”
“你是想带上段于慧吧?”
“都不带。”
“可能吗?”
郭凯悦不再回答。
郭凯悦出来,一个人很自在,有挖掘机陪着,也不孤单。何况,眼下还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就在身边。
野外扎帐蓬,通常是“三无”环境。无水无电无生活保障。郭凯悦观察过了,离这里一里多路的冲下面才有一个堰塘,取水相当困难。到邻居接电更远,不下两里路。
备用生活物质仅能支持一个星期。七天之内必须解决“三无”问题。
郭凯悦顺着公路两头跑,看哪一头的住户离他近。
他选择好了一家住户,将车停稳。
这是一个普通的山里人家。屋前屋后收拾得较为干净整洁。
屋门口,有一个女人在收拾簸箕上晒的黄花菜。
郭凯悦说:“嫂子,我是刚刚进山来承包旁边柴山的人,叫郭凯悦。”
女人说:“我看到了。”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女人没有回话。
郭凯悦问:“我想问一下,你们吃的是井水还是自来水?”
女人说:“自来水。这山上打不出井水来。”
“哦……我想跟嫂子商量一下,从家里接一根水管出来。有单独水表计量,价格可以高一点。看行不行?”
女人又没有吭声,收拾完黄花菜进屋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郭凯悦明白这是无声的拒绝。郭凯悦想过,在这里生存会有很多为难事。但没想过接通水电会成为第一难。
郭凯悦有些不解地离开了这户人家,继续联系别家住户。好不容易说动了一户人家,接通了水电。
五
生活安顿下来之后,郭凯悦开工了。从他的屋前屋后开始披荆斩棘,开始挖柴掘林。
郭凯悦启动挖掘机,轰鸣两声,伸出长长的胳膊,张开钢爪,强劲有力插向一棵棵荒林的蔸底。一阵持续较劲用力,一棵棵柴树就这么轻松的拔地而起,摔在一旁。
由村支书组织调节,挖到谁的柴林,就由谁到现场削枝截杆。也可以放弃,由承包人出售,签字画押。
来处理树木的人,看到了挖掘机的力量,才知道了自己手中油锯的渺小, 不无惊呼。
郭凯悦对挖掘机“老当益壮”的表现很满意。天天一套迷彩服一穿,一个草帽一戴,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开上挖掘机,就什么都忘记了。
山上挖出一片一片,露出了一片一片褐红的颜色。开开阔阔,眼界拓宽了很多。头顶的蓝天白云也多起来,给郭凯悦带来了许多慰藉。
郭凯悦又挖倒了一片柴林,倒伏一地,却没有人前来收拾。他找出一迭合同,翻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的。
郭凯悦找支书问。
支书说:“噢,是郑家媳妇的。她老公死了好多年了,留下孤儿寡母,挺遭罪的。他们家没人收拾。”
郭凯悦说:“那就找他们家签一个合同,说明是放弃的。”
支书欲言又止,“好吧。”
支书领着郭凯悦找到了郑家媳妇。郭凯悦一看,原来是他曾经找过的那个女人。
支书说:“郑家媳妇,这位郭老板是来问一下,你家柴林怎么收拾?”
郑家媳妇嗫嚅了几下嘴唇,“我们家没人收拾,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就签个字,同意放弃处置权。实际上,处置权也是郭老板的,人家出了钱的。”
郑家媳妇也没有犹豫,“拿合同过来签字吧!”
郭凯悦没想到工作这么好做,手里没拿合同,只得急忙返回到面包车里去拿。
郑家媳妇签完字,郭凯悦当即拨出电话,联系了一位熟悉的林木贩子。
郭凯悦一边挖山放林,一边不时地望一眼林木贩子忙碌的身影。
看着他们一车车将林木装满,收拾工具,准备出山。
郭凯悦停止挖掘,熄火下车,走了过来。
林木贩子朝郭凯悦晃了晃手机。“是微信呢,还是支付宝?”
郭凯悦说:“我突然不想卖了。”
林木贩子大吃一惊。“什么?”
郭凯悦说:“你这几个工人一天多少工钱,我付了。”
“那我呢?”
“你就算了。这么大一片山,有你赚的时候。”
“这几车怎么办?”
“你们跟我来。”
郭凯悦引着柴车来到郑家媳妇屋门口。郑家媳妇正在忙做饭,两个小男孩在场上玩耍有点老旧的“跳田”游戏。
郭凯悦说:“嫂子,我们跟你送柴来了。”
郑家媳妇说:“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郭凯悦说:“是你的,怎么能不要呢?”
郑家媳妇不好意思说:“这得费多大劲啊?”
“不费劲,都是用机械整的”郭凯悦问林木贩子,“是不是?”
林木贩子很会看风使舵,“是的是的,机械整的。”
郭凯悦问:“跟你下到哪儿?”
郑家媳妇说:“这里有个专门的柴屋。”
郭凯悦他们下柴,旁边邻居也有人过来搭手帮忙。几车硬柴很快码好了。
郑家媳妇面露悦色,“这要烧好几年了。以前年年犯愁。我正在烧火做饭,多下点米,你们吃了饭走,就是没有好菜。”
郭凯悦说:“不用不用。我的挖掘机还落在坡边没开回来,怕时间长了,垮下去。”
林木贩子“吡牙咧嘴”,“拿我的银子讨好女人,有企图啊?”
郭凯悦说:“就你的歪经多,滚吧!”
以后,郭凯悦开挖掘机在一嘴一嘴撕咬荒山野林。在远远的路边,经常能看到郑家媳妇坐在那里歇息,盯着他看。
有一天晚上,郭凯悦听到帐蓬外有女人的轻咳声。
女人这个敏感词牵动了郭凯悦的神经,他张起耳朵听了一会,明显地听到有女人在帐蓬外徘徊的细碎的脚步声。
郭凯悦撩开门帘。银色月光下,郑家媳妇的身影映入眼帘。“嫂子?”
“是我。今天晚上有点热,出来走一走,凉快凉快。没想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怎么样,这几天累着了吗?”
“还好。”
“嫂子有几句话想问你。你白天忙,没机会问。”
“那好,进来吧。”
帐蓬内并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两个人活动,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要坐的话,只能坐在折叠床上。
郭凯悦想开灯,被郑家媳妇阻止。“别开灯,有外面的那盏灯就够了。”
静夜里,缕缕月光从纱窗透进来,落在房间,很安静,很美丽。
郑家媳妇默默无声地躺在折叠床上,亦如月光,也很安静,也很美丽。
此刻的郭凯悦,仿佛一台燃料充分后劲十足的挖掘机。他习惯性地拉起操纵杆,伸出膀臂,精准而有力,铲向荒林草地。
郑家媳妇亦如荒林草地那般,在力量面前倒伏,一片狼藉……
郭凯悦已经晒得浑身上下黑巴泥秋,他索性连迷彩服也不穿了,草帽也不戴了。
有一天,段于慧找到山上来,郭凯悦站到她面前,她第一眼愣是没有认出来。
“你怎么搞得像个非洲黑人了?”
“嘿嘿。”郭凯悦笑了两声。他问段于慧,“你怎么找进来的?”
段于慧晃了晃手机,“我看你是越过越傻了,里面有定位功能,你忘了?”
手机里的定位功能很早就有,他们年轻时就用过。邵幼娟也会使用,但她没有找过来。
郭凯悦问:“你和邵幼娟之间,该不会有什么合约之类吧?”
段于慧说:“不会。不过邵幼娟已经同意离婚了。”
“这就是你找过来的理由?”
“是啊。这么长时间,你不需要一个女人,说出去谁信?”
“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段于慧看了一眼郭凯悦,很是不解。年轻时候是这样,他选择了邵幼娟。现在仍然这样,难道还会选择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