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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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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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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爱上一个喜欢开挖掘机的男人(修订版)

                                          一,逼上柴山


郭凯悦把面包车当成越野车在开,毫无目标地到处乱转。碰到河流就想下浅滩,碰到山区就想钻山洼。遇到了好多危险,好多绝境。在从河滩爬上来时,在从山洼洼挣脱时,他好像能获得一种破茧而出的快感。

反正面包车是他的工具车,跟了他十多年了。哪儿有问题,和他身上的肠胃一样,他清楚得很。随便摆弄几下,就又能像老牛奔青草那样噌噌奔跑。如果真不行了,说不定他会就地一扔,拎起背包就走,谁愿意,谁捡废品去卖。

出门时,老婆邵幼娟说:“怎么开个面包车出门?以前不是喜欢开越野车吗?”

郭凯悦没好气地说:“越野车开不起了。那油耗就像打开了水龙头。”

有几年了,郭凯悦何曾想到这一点?

邵幼娟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开面包车啦,这好危险?”

郭凯悦说:“不开面包车,开你的奔驰?”

邵幼娟被怼得无言以对。

开面包车,危险性肯定大。加上他特意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一搞就垮在路边,一搞就滑到沟里。他请人推过,请人用牛梏上枙头缆子拉过。每一次重新上路,都有一种酸爽的劲头浑身上下游动。

他跑到一个山区,山不高,但确实是个山区。冲坳很深,往下放,呜呜呜的像飞机降落机场。往上爬,几乎悬挂,后轮胎推个空车还打滑。

有一天,他弯弯绕绕跑到了一条路的尽头,前面竟然是一片稻田。再看道路两旁,全部是荒山野林。

这是什么操作?这条路修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起什么作用?难道是方便人们上山砍柴用的?还是方便耕种这几亩水田?反正郭凯悦感觉“路”有不值。

看到荒山野林,郭凯悦有一种莫名地兴奋。这与他的出身有关,与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有关。因为他是一名很有想法的挖掘机司机,看到荒坡荒地,他就有一种冲动,就想开着挖掘机上去,挖它个天翻地覆。他最喜欢看经过整理过后的河道,喜欢看河底黄的或黑的泥土。这是对他一段时间辛苦劳动的肯定与奖励。看到开闸放水时最爽,那水就像从他心田流过一样。

看着身边的荒草林木,满坡满岭。身陷其中,一时看不到边沿,感觉面积很大,气势很大,郭凯悦心里不觉一阵萌动。他想起了他的挖掘机,仿佛听到了挖掘机的吼叫声,仿佛看到了驾驶室里精神抖擞的自己。

郭凯悦突发奇想,他一路打听,寻找到村委会办公室,找到支书,提出要承包那座荒山。

支书像经历过很多场面,很冷静,他看了一眼面包车,不像是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这两年,来找支书说承包这座山的人很多,但无疑都是心血来潮,没一个是想成事儿和能成事儿的。

支书问:“你想承包下来做什么项目?”

郭凯悦说:“还没想好。”

支书不满意了,“还没想好,你来瞎扯个什么蛋?有钱作骚?”这支书心情激动,仿佛又遇到一个诓诈之人。

“我们可以先启动土地整理工程,再来具体考虑上什么项目。比如说,建农业园,建蔬菜大棚,都是好项目,有地有路才是关键。”

“哦……这话说的也对。”支书恢复平静。这毕竟是跟群众谋利益的机会,不能粗枝大叶冒过去了。“不过,这不是荒山,是一座柴山,都分到了每家每户。村民每年都要到那里去取柴,一来做饭,二来烤火。”

那条很漂亮的水泥路修进山林深处,果真是为了方便村民砍柴,郭凯悦想的没错。郭凯悦说:“他们可以用承包款买煤炭买煤气呀。那多方便?”

“我还不是想用煤炭煤气?想了半辈子。”

“这一次,不是刚好能达成心愿吗?”

“你真的想开发?”

“真的想。”

“那好,你回去考虑清楚。下次来,带齐资料,带齐款项。跟你说清楚啊,合同签了,钱发下去了,退是退不回来的呢?”

“不用退。”

郭凯悦结束“四处流浪”,匆匆回家,那个风火劲儿和开始上挖掘机时的状态极为相似,也是许多年没有看到了。

邵幼娟看郭凯悦哗啦哗啦开面包车停进院子里,诧异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自从表哥的油厂倒闭后,他们家也跟着赔掉了老本,赔得倾家荡产。邵幼娟总感觉郭凯悦的行为有些不好理解,有些神经质。

郭凯悦的口吻有点重,“想回来就回来呗,还要什么理由?”

“不是……”以前不这样,有什么事都是两口子商量着来的。

性格的改变一切都在邵幼娟提出跟着表兄做生意之后。

郭凯悦反对。他说:“我们就是开挖掘机的脑子,搞不了那些复杂的事情。”

邵幼娟热情有余,“不需要搞复杂事情,我们只听表兄吩咐就行。表兄厂子那么大,随便瞅我们一眼,就比开挖掘机强多了。”

邵幼娟特意拉了郭凯悦到表兄的油厂去感受气氛。

表兄的油厂确实大,生产食用油,是个集团性质,正积极准备材料上市。不上楼顶俯瞰,还真看不清范围有多大。到处是仓库,到处是油罐,露天生产设备伸到了半空里。跟油厂送原料的大卡车,排在公路上一大溜一大溜,十分震撼。

以前听说表兄的事业干得蛮大,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在强大的气场之下,郭凯悦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就是井底之蛙。

郭凯悦和邵幼娟去见表兄,也足见意外。

平时在一起打牌喝酒挺自在的人儿,在油厂办公大楼却不能随便相见,还要等秘书安排。

事儿太多,还得一件一件来。

表兄的办公室不是平常想象中的一间,而是一个大厅,空空旷旷。尽管表兄见到他们和颜悦色,郭凯悦还是感觉出了巨大的差距,以致言语行为都受到了影响,有点不通畅,不连贯。而邵幼娟却无拘无束,很享受。毕竟是兄妹,放得开。

表兄很大度,邵幼娟一提出想转行,不开挖掘机了,表兄就说:“可以放一点生意给你们。”并说得很动情,“你们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喝的。”

于是,郭凯悦被征服了,将挖掘机开回到院子里,封存在了一旁的角落里。

郭凯悦还有一点不舍,“我们就这样和它告别了?”

“早该告别了,有这么好的机会和条件,没有早早利用,有点可惜。”

跟着表兄做生意,眼界需要非常开阔。他们从东北拉菜籽回来,都是以火车皮为单位谈论,钱去钱来都是以百万元为单位计算。郭凯悦的脑壳一直是懵乎乎的,钱就这么好赚吗?

他们是赚到了一点钱。钱一摞一摞往上摞,速度太快,摞得郭凯悦心里有些发慌。像看风中堆起的积木屋,一晃一晃的,有点吓人。

以前,一个小工程做完,手里拿着几块“积木”回家,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在工地上搭个小窝棚。郭凯悦干活,邵幼娟跟着他挤折叠床,心情特别快乐。两人有时心情好起来,竹林草地,面包车内都是他们娱乐的场所。

钱不多,像小河流水,干枯得很快。他们得积极寻找下一个工程,一个连一个,很充实。

邵幼娟看着“暴涨的河水”,开始发飘了。买了一辆豪车开回家来。

郭凯悦问邵幼娟,“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

“你说什么?”郭凯悦惊了。邵幼娟曾征求过他的意见,说想买一辆好一点的车撑面子好谈生意。郭凯悦心里想,所谓好车,顶多不过几十万。没想到邵幼娟做分期贷款,买了这么贵的一台车,超出他的预期太多。

“一个月还多少?”

“五万。”

郭凯悦无语了。一家人进入“负消费”时代,几乎就在瞬间。

邵幼娟的心也越做越大。居然拿家里的钱,和表兄一起搞起了基建投资。如果是单纯地买几套房和商铺也还有救。参与的是股份,周期长,风险大。

郭凯悦感觉像一叶扁舟驶进了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风雨飘摇。而邵幼娟却仿佛一条大鱼游到江河,摇头摆尾,好不得意。

最明显的变化是,邵幼娟不能在家做饭了,一家人全部餐餐都在外面餐馆解决。不知不觉,消费越来越高,各项开支预期高起。

邵幼娟的朋友越来越多,众星捧月似的。

邵幼娟飘得找不到门朝哪边开了。

然而,谁会想到,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呢?

表兄的油厂毫无征兆地出现经营困难,在郭凯悦看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便被倒闭清算。表兄的经营帐户被冻结,邵幼娟也瞬间背负了几百万元的债务,进入到了“万劫不复”“日月无光”的冰河时期。

他们只得重回老家,重新收拾已经上霉的房屋,重新陪伴已经锈迹斑斑的挖掘机。

只是开回来的那辆豪车,放在院子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都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

这辆车,马上断供了,马上会被银行收回抵押。

邵幼娟被债务倒腾得焦头烂额,整天梦游似的,满脑子都是钱钱钱。

如果说郭凯悦是神经质的话,那么邵幼娟的症状也不轻,就是名符其实的神经病了。

郭凯悦将挖掘机旁边的杂物扒拉了半天才清理干净。他准备将挖掘机开出来,修理修理。

郭凯悦也知道,好好的车停进去的,不一定就能顺利开出来了。一切皆因岁月流逝,一切皆因风雨浸蚀。像我们额头上的皱纹,刻下了就永远刻下了,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印象里。

看到郭凯悦摆弄挖掘机,邵幼娟心里苦笑:一切回不到从前了。

邵幼娟问:“是在回忆,还是打算重出江湖?”

郭凯悦说:“都不是。”回忆以前的幸福时光,醒来时却是加倍的痛楚哀伤。重出江湖,谈何容易,钱呢?没有钱,就像绳子捆住了手脚。

郭凯悦只是想经历,他想将挖掘机拆下来,一个一个零件摆在那儿。再一个一个用柴油浸泡,清洗,去除锈迹。像去除他身上因辛勤劳作留下的许多小伤痛一样。然后还原,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

曾有一段时间,邵幼娟想起挖掘机还可以卖钱,可以缓和一下经济压力。有人已经付款,打算开走了。无奈启动不了,以为坏了,打电话问郭凯悦是怎么回事。

郭凯悦赶回来,不容置疑地阻止了。“它就是你屋里的一位老人,你怎么能将它掀出去呢?”

两人对挖掘机的价值取向不同,产生了分歧。近段时间,两人诸如此类的分歧越来越多,以致两人的感情出现千疮百孔。

郭凯悦执意摆弄挖掘机,不会是毫无目的性。

邵幼娟试探性地问郭凯悦,“是不是在哪里接了工程?”

郭凯悦拒绝透露,“这可能吗?钱呢?”

每次接工程自己都要上先垫一笔小开支出来。郭凯悦在山里看中了那座山,但囊中羞涩,只是以前那种冲劲的“回光返照”,只能是快活嘴皮子而已。

邵幼娟说:“如果缺资金的话,可以去找段于慧。”

段于慧和邵幼娟郭凯悦都是同学,当年有过“明争暗斗”的“男女追”。她和老公开办水产品加工厂,龙虾产品打进了欧洲市场,很能赚钱。

可惜,老公在跑生意途中车祸身亡,留下段于慧独自一人。段于慧经营工厂,也还井井有条,生活不愁,只是一双儿女尚需抚养照料,费尽心血。

邵幼娟提到钱的烦恼,段于慧曾毫不遮掩地说:“尽管我们是闺蜜又是同学,但看得见的坑我不会去填。”

“如果是投资呢?”

“只要不是你的,可以考虑。”

“是郭凯悦的。”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郭凯悦心里明白,段于慧是什么用意。

段于慧曾借助酒意拍打过郭凯悦的肩膀,“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个东西靠一下。”

郭凯悦一身男人气慨,扒拉下段于慧的手。“我会跟你介绍一个优秀男人。”

段于慧说:“不解风情,你觉得,我会要你介绍吗?”

段于慧像双面胶,很有粘黏性,如果不小心,很容易粘黏到郭凯悦。

郭凯悦不接受段于慧,不是段于慧不够美丽,不够吸引男人。是男人定力的深厚与否,不能放在女人面前捶打和检测。

资本也和女人一样,是一张“测试纸”,可以伸进雄心勃勃的男人的内心。

段于慧在等郭凯悦上门,她把邵幼娟的“鼓动”,当成了郭凯悦往前试探的“一条腿”。

等了一段时间,郭凯悦像一尊木头菩萨,无动于衷。包括他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打牌。段于慧将话张口扬扬地挂在嘴边,只差郭凯悦轻轻一拽就出来了。然而,郭凯悦没有。

一边是修理挖掘机代表着一颗难捺骚动之心,一边是极力掩饰深藏的一种男人的深沉。段于慧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如埋在山间的宝石一样,一旦被洪流冲刷出来,现人眼睛,便会熠熠生辉。

段于慧看到了,郭凯悦和邵幼娟之间已经产生很大裂缝,大到不可挽回。

段于慧觉得这是一个等了许多年的机会,要用心抓住,用以弥补姑娘时期的轻易放弃。否则机会稍纵即逝,再来时,何年何月。

段于慧问郭凯悦,“邵幼娟说你找到了一个投资项目?”

“没有。我只会开挖掘机,哪里会找项目?”

段于慧一笑,“你是不是找的开挖掘机的项目?”

郭凯悦看了段于慧一眼,“我只想开挖掘机。”

“我明白。”段于慧说:“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如果可以,就拿下这个项目。”

如果段于慧跟上来,邵幼娟就会跟上来。这好像又是路上的坑坑洼洼,又背离了郭凯悦的初衷。说实话,郭凯悦有点恐惧,不想再一次迷惘,不想再一次作茧自缚。

郭凯悦说:“不带。”

段于慧说:“你这人,只有这么点情趣,快要跟人搭不上话了。”

“一个开挖掘机的人,只会拉方向杆子,只晓得跟机械说话,能有多大情趣?”

“好吧,搞不赢你,可以吧?”段于慧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你需要投资的钱。我当老板,你当总经理,可以吧?”

郭凯悦皱起眉头,“你的钱多得往水里扔?连我自己都没想好做什么项目?”

“扔就扔了吧,这不是关键。”段于慧说:“我也不会傻到赌上身家性命,连一丝回报都不想要?如果要拿命走,也可以,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二,柴山之爱


山里人也不是“老外”,并非什么都是稀奇。郭凯悦请了一辆大卡车,装上挖掘机,一路进山来,却是十足的稀奇怪物。

山路虽然都是混凝土路,山路好走,但山路不宽。与卡车错车,别说三轮摩托车手扶拖拉机要早早地找地方让路,连两轮摩托和电动车都要下车,贴近路边推着走。

人们相互问:“这么大的一个家伙,怎么进山来了?”

郭凯悦开着面包车在前面慢慢引路。两只眼睛,一只看前方,一只盯在反光镜里的大卡车上。

大卡车转弯抹角,爬得比乌龟还慢。

卡车堵路,堵出一村的喳喳哇哇。

郭凯悦来到村委会门口,卡车连挖掘机,远远高出了村委会办公房的屋脊。办公室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起来。

支书从屋里出来,“是哪个是哪个,把车停在门口?”

郭凯悦从车里钻出来。“是我。”

支书一看是郭凯悦,顿时眉开眼笑。“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那好。进办公室签合同吧。你姓郭是吧?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太差了。”

“郭凯悦。”

“哦……对,郭凯悦。”

郭凯悦知道,哪里是支书记性不好,是根本没作指望他能进山。

签合同的时候,屋里一小坨人围绕郭凯悦转,屋外一大堆人围绕挖掘机转。

合同签完,看着pos机嘤嘤嗡嗡一阵响,吐出薄薄的热敏纸。村里会计上下晃动着老花眼镜,轻轻的略带激动地念出一串阿拉伯数字后,用“到位”做结束语,很有力量。

屋里屋外,一遍热烈的叫好声。

支书将郭凯悦领到村委会门口,朝冲坳前面那道岗梁一挥手,“从现在起,这座柴山就是你的了。”

支书很激动,连说话都顾不上是否严谨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指这座柴山的“经营权”,因为郭凯悦没有买下山头。

郭凯悦开始落下心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他挖天拱地的时候。

支书今天的话有点多,一是高兴,二是客气,三是要代表村委会做出许多条服务承诺。

郭凯悦听得出来,支书的承诺虽多,基本都有“如果”“假如”开头。等于是空的,等于是说,山有一座给你,随你怎么折腾。

郭凯悦要的也是这种效果。

卡车开上柴山,车后跟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山里人。

郭凯悦启动挖掘机,像人一样灵活的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

一群人眼睛看得直勾勾的。

郭凯悦早就看好了一块地方,他要将它收捡平整,好支扎帐蓬。

挖掘机三下两下,前后左右灵巧挥臂,没要十分钟,一个屋基大小的台面就整平压结实了。

用人工修整,十来个人,一天不见得能完工。人们无不赞叹,“这个狗东西,有点历害呀!”

卡车回去了,人群散了,只有挖掘机静静地立在一旁,忠实地陪伴在郭凯悦的身边。

郭凯悦抓紧时间,从面包车里往外卸装备。他要赶在天黑之前,搭完帐蓬。

郭凯悦将装备往面包车里塞的时候,邵幼娟也在收拾衣服整理包裹。这是他们以前出门的标准动作。

郭凯悦冷冷地说:“你不用去了。这么多年没下过工地,可能已经不适应了。”

邵幼娟是犹豫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调整,决定还是陪郭凯悦进山。

郭凯悦的拒绝,令邵幼娟多少有些意外。“尽管我们有些矛盾,你进山的目的不会是两地分居吧?”

“现在不像年轻时候了。”

“你是想带上段于慧吧?”

“都不带。”

“可能吗?”

郭凯悦不再回答。

郭凯悦出来,一个人很自在,有挖掘机陪着,也不孤单。何况,眼下还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就在身边。

野外扎帐蓬,通常是“三无”环境。无水无电无生活保障。郭凯悦观察过了,离这里一里多路的冲下面才有一个堰塘,取水相当困难。到邻居接电更远,不下两里路。

备用生活物质仅能支持一个星期。七天之内必须解决“三无”问题。

郭凯悦顺着公路两头跑,看哪一头的住户离他近。

他选择好了一家住户,将车停稳。

这是一个普通的山里人家。屋前屋后收拾得较为干净整洁。

屋门口,有一个女人在收拾簸箕上晒的地卷皮。

郭凯悦说:“嫂子,我是刚刚进山来承包旁边柴山的人,叫郭凯悦。”

女人说:“我看到了。”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女人没有回话。

郭凯悦问:“我想问一下,你们吃的是井水还是自来水?”

女人说:“自来水。这山上打不出井水来。”

“哦……我想跟嫂子商量一下,从家里接一根水管出来。有单独水表计量,价格可以高一点。看行不行?”

女人又没有吭声,收拾完地卷皮进屋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郭凯悦明白这是无声的拒绝。郭凯悦想过,在这里生存会有很多为难事。但没想过接通水电会成为第一难。

郭凯悦有些不解地离开了这户人家,继续联系别家住户。好不容易说动了一户人家,接通了水电。

生活安顿下来之后,郭凯悦开工了。从他的屋前屋后开始披荆斩棘,开始挖柴掘林。

郭凯悦启动挖掘机,轰鸣两声,伸出长长的胳膊,张开钢爪,强劲有力插向一棵棵荒林的蔸底。一阵持续较劲用力,一棵棵柴树就这么轻松的拔地而起,摔在一旁。

由村支书组织调节,挖到谁的柴林,就由谁到现场削枝截杆。也可以放弃,由承包人出售,签字画押。

来处理树木的人,看到了挖掘机的力量,才知道了自己手中油锯的渺小,不无惊呼。

郭凯悦对挖掘机“老当益壮”的表现很满意。天天一套迷彩服一穿,一个草帽一戴,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开上挖掘机,就什么都忘记了。

山上挖出一片一片,露出了一片一片褐红的颜色。开开阔阔,眼界拓宽了很多。头顶的蓝天白云也多起来,给郭凯悦带来了许多慰藉。

郭凯悦又挖倒了一片柴林,倒伏一地,却没有人前来收拾。他找出一迭合同,翻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的。

郭凯悦找支书问。

支书说:“噢,是郑月儿家的。她老公死了好多年了,留下孤儿寡母,挺遭罪的。他们家没人收拾。”

郭凯悦说:“那就找他们家签一个合同,说明是放弃的。”

支书欲言又止,“好吧。”

支书领着郭凯悦找到了郑月儿。郭凯悦一看,原来是他曾经找过的那个女人。

支书说:“郑月儿,这位郭老板是来问一下,你家柴林怎么收拾?”

郑月儿嗫嚅了几下嘴唇,“我们家没人收拾,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就签个字,同意放弃处置权。实际上,处置权也是郭老板的,人家出了钱的。”

郑月儿也没有犹豫,“拿合同过来签字吧!”

郭凯悦没想到工作这么好做,手里没拿合同,只得急忙返回到面包车里去拿。

郑月儿签完字,郭凯悦当即拨出电话,联系了一位熟悉的林木贩子。

郭凯悦一边挖山放林,一边不时地望一眼林木贩子忙碌的身影。

看着他们一车车将林木装满,收拾工具,准备出山。

郭凯悦停止挖掘,熄火下车,走了过来。

林木贩子朝郭凯悦晃了晃手机。“是微信呢,还是支付宝?”

郭凯悦说:“我突然不想卖了。”

林木贩子大吃一惊。“什么?”

郭凯悦说:“你这几个工人一天多少工钱,我付了。”

“那我呢?”

“你就算了。这么大一片山,有你赚的时候。”

“这几车怎么办?”

“你们跟我来。”

郭凯悦引着柴车来到郑月儿屋门口。郑月儿正在忙做饭,两个小男孩在场上玩耍有点老旧的“跳田”游戏。

郭凯悦说:“嫂子,我们跟你送柴来了。”

郑月儿说:“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郭凯悦说:“是你的,怎么能不要呢?”

郑月儿不好意思说:“这得费多大劲啊?”

“不费劲,都是用机械整的”郭凯悦问林木贩子,“是不是?”

林木贩子很会看风使舵,“是的是的,机械整的。”

郭凯悦问:“跟你下到哪儿?”

郑月儿说:“这里有个专门的柴屋。”

郭凯悦他们下柴,旁边邻居也有人过来搭手帮忙。几车硬柴很快码好了。

郑月儿面露悦色,“这要烧好几年了。以前年年犯愁。我正在烧火做饭,多下点米,你们吃了饭走,就是没有好菜。”

郭凯悦说:“不用不用。我的挖掘机还落在坡边没开回来,怕时间长了,垮下去。”

林木贩子“吡牙咧嘴”,“拿我的银子讨好女人,有企图啊?”

郭凯悦说:“就你的歪经多,滚吧!”

以后,郭凯悦开挖掘机在一嘴一嘴撕咬荒山野林。在远远的路边,经常能看到郑月儿坐在那里歇息,盯着他看。

郭凯悦看郑月儿的眼睛,也是直勾勾的。

这天晚上,郭凯悦听到帐蓬外有女人的轻咳声。

女人这个敏感词牵动了郭凯悦的神经,他张起耳朵听了一会,明显地听到有女人在帐蓬外徘徊的细碎的脚步声。

郭凯悦撩开门帘。银色月光下,郑月儿的身影映入眼帘。“嫂子?”

“是我。今天晚上有点热,出来走一走,凉快凉快。没想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怎么样,这几天累着了吗?”

“还好。”

“嫂子有几句话想问你。你白天忙,没机会问。”

“那好,进来吧。”

帐蓬内并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两个人活动,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要坐的话,只能坐在折叠床上。

郭凯悦想开灯,被郑月儿阻止。“别开灯,有外面那盏灯就够了。”

静夜里,缕缕月光从纱窗透进来,落在房间,很安静,很美丽。

郑月儿默默无声地躺在折叠床上,亦如月光,也很安静,也很美丽。

此刻的郭凯悦,仿佛一台燃料充足后劲强劲的挖掘机。他习惯性地拉起操纵杆,伸出膀臂,精准而有力,铲向荒林草地。

郑月儿亦如荒林草地那般,在力量面前倒伏,一片狼藉……

郭凯悦已经晒得浑身上下黑巴泥秋,他索性连迷彩服也不穿了,草帽也不戴了。

有一天,段于慧找到山上来,郭凯悦站到她面前,她第一眼愣是没有认出来。

“你怎么搞得像个非洲黑人了?”

“嘿嘿。”郭凯悦笑了两声。他问段于慧,“你怎么找进来的?”

段于慧晃了晃手机,“我看你是越过越傻了,里面有定位功能,你忘了?”

手机里的定位功能很早就有,他们年轻时就用过。邵幼娟也会使用,但她没有找过来。

郭凯悦问:“你和邵幼娟之间,该不会有什么合约之类吧?”

段于慧说:“不会。不过邵幼娟已经同意离婚了。”

“这就是你找过来的理由?”

“是啊。这么长时间,你不需要一个女人,说出去谁信?”

“你就是这么自以为是,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段于慧看了一眼郭凯悦,很是不解。年轻时候是这样,他选择了邵幼娟。现在仍然这样,难道还会选择别人吗?


                            三,像月亮一样


郭凯悦用挖掘机放倒一片柴林,村民就截杆削枝,用板车和三轮车拖走,配合得很不错,尽管速度有些慢。

村民拿着原始的鲁班锯,锯一截树干哼哧哼哧要半天。拿着轻飘飘的小篾刀,一棵树枝也要砍半天。

村民不着急。这月份,农活不多,避暑为主。拿这当混时间,有点事做,心里会充实许多。

一些人坐在树干上撮白聊天,喝水抽烟,很是悠闲。仿佛忘记了是大热天,忘记了是在太阳底下。为了聚一块儿,显出十足的傻冒劲儿。

郭凯悦跟着装傻,有时间也过来,递根把烟,说两句话,以期掺合到这群村民中间。毕竟马上要成一个地方的人,要一块儿生活,以后的日子会很漫长。

村民都很憨厚,都很好打交道,都愿意和客客气气的郭凯悦拉呱。

郭凯悦问:“你们一直都在用鲁班锯吗?”

村民说:“不是。以前有武二专门干这个,使用油锯帮我们截杆。请他一天三百块钱?”

“武师傅人呢?干嘛不请了?”

村民笑了笑。“这不没活了嘛,出门打工去了。”

郭凯悦明白过来,他承包了柴山,只想到村民可以用上煤气煤炭,提升生活档次。却无意之中,挖断了武二的生活门路。

这是郭凯悦以前没有想到的。不过,这只是临时空缺,将来,项目铺开,会尽量招收村里人。村支书和他签合同时,提过一嘴。

村民告诉郭凯悦,他马上就要挖到武二的柴林了。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告诉郭凯悦,里面有更深的含义,郭凯悦一时没有读出来。

果然,郭凯悦挖到武二的柴林,放了个把星期,不见动静。

郭凯悦问支书,“武二的补偿款领了吗?”

“领了。”

“柴林处置权呢?”

“没有签。”

支书打电话给武二,武二以在外不能回来为由,推三阻四说不动。

看样子,事情好像陷入到无法调和的地步。

“不过……”支书欲言又止。

望着支书,郭凯悦内心又燃起一丝希望。“支书,你说。”

“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通。你去找一找郑月儿。”

“找郑月儿?她有本事说动武二?”

支书一笑,样子和那群坐树干上说笑的村民一样。“你先去找找看,不行我们再说。”

郭凯悦来山里时间不长,心目中只有那天夜晚,月亮如灯,月光透窗而来的印象。

有一次聊天,他们从郭凯悦喜欢开挖掘机,聊到了各自的喜爱之物。大慨每个人都会有一到两种喜爱之物吧?

“你喜欢什么?”郭凯悦问郑月儿。

“当然喜欢月亮啊。”

“理由?”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以后慢慢看,慢慢理解吧。像我那样,想了解你,就坐在路上看你开挖掘机。看你看得时间长了,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喜爱什么了。”

“这么厉害?”

“厉害吧!那天,看到你瞅我的眼神直勾勾的,我就知道你想要女人了。果然……男人的眼睛不是用来看东西的,是用来漏气的!”郑月儿还没有说完,就咯咯笑得不行了。

笑声洒落一地,如月光一样清亮。笑声伴随夏虫夜鸣,将热情与妩媚劲儿,一起和盘托出。

已经接触了这段时间,郭凯悦把郑月儿想简单了。郑月儿的内心很丰富,城府很深,不是郭凯悦一眼两眼就能看透彻的。

“除了喜欢挖掘机,你还喜欢什么?”郑月儿问郭凯悦。

郭凯悦嘟嘟喃喃没有说上来。“好像……除了挖掘机,还没有特别喜欢的。”

“不喜欢钱吗?”

“不喜欢。”

“也不喜欢女人吗?”

“……”当郑月儿的面,郭凯悦不好意思说“不喜欢”。在郑月儿面前这么说,太虚假,太站不住脚。

仿佛点到男人软肋,男人因此变得服服帖帖,郑月儿很开心。

因情而动,郑月儿走路的姿式,像水里的月亮,婀娜多姿。郑月儿说话的声音,像月夜里的山风,清凉怡人。

郭凯悦听支书的话,来找郑月儿,单刀直入地问,像开着挖掘机,干脆果断一铲子挖进草地。“你跟武二是什么关系?”

郭凯悦希望郑月儿说出,武二是她表兄,或是小叔,或是“花尾巴”远房幺爹。

郑月儿没有急着回答,反而像山坳里才升起来的月亮,恬静而又缓慢。“你希望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简直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郭凯悦越想快速得到答案,郑月儿偏偏不急于说出答案,急得郭凯悦额头冒汗。

郑月儿笑起来,“看你急得汗都出来了。”

郭凯悦说:“热得冒汗,浑身冒汗。”

郑月儿说:“好好好,热得冒汗。哦,对了。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郭凯悦盯着郑月儿看了一阵子,他以为郑月儿又想像那个夜晚一样。

那个夜晚,郑月儿很含蓄,今天却有些直奔主题了。女人变化过快,郭凯悦是亲自领教过的。像他的前妻邵幼娟,变化的速度,简直赶超流星,一忽儿从东划到西。

郑月儿问:“看我干什么,不认识啦?”

“认识,太认识了。”

“别想得太远了。我上次答应过你,带你去看看山里的‘催月亮’,今天正好有时间。”

郭凯悦把郑月儿想浅薄了。

那天夜晚,郭凯悦和郑月儿从帐蓬里出来,彼此都在“借月抒情”。

一轮明月从山坳口升起。天地间,银辉熠熠。山峦在眼前起伏,在脚下起伏。对于来自平原河湖的郭凯悦来说,是一种从未见到过的景色。

“好漂亮啊!”郭凯悦由衷感叹。

郑月儿说:“是不是有点神仙眷侣的感觉?”

那天夜晚,一气儿通畅,感觉很美好,很玄妙。

这种心情,这种景色,可遇不可求,十分珍贵。

郑月儿说:“过几天,我带你去看一看‘催月亮’。那才是人间真美!”

“催月亮?”郭凯悦第一次听到。

“哦,是火山湖口的月亮。就是你说的那个堰塘,其实是个火山湖。大得很,你没有去看过吧?”

“那个堰塘喷发过火山?”

“是啊。”

“没有去看过。”

“那好。我几时带你去看一次。”

大江大河,郭凯悦没有少见。火山湖还是没有见到过。想想火山喷发的壮丽景色,心情就有些激动,内心就产生了一种欲望。一定要去看看,近在身边,为什么不去?

郑月儿说水里的月亮很美,究竟会美到什么程度?

郑月儿说:“陪我到菜园子去一趟,我们吃过晚饭就出发。”

郭凯悦与郑月儿之间开始交往之后,郑月儿凡是有可口的饭菜,都会送一份到帐蓬里来。

饭菜虽然很普通,都是菜园子出来的。但经过郑月儿细心烹饪后,不仅香味四溢,还会附予不同意义。

郭凯悦没有经受住吸引,完全可以理解。叫一个天天吃泡面的人去拒绝美食,好像很残忍,很不现实。

于是,郭凯悦就放开了,大快朵颐。

看到郭凯悦吃饭的贪婪劲,郑月儿笑着问:“有那么好吃吗?”

“嗯,好吃,美味!”

这是郭凯悦发自内心的赞美,这种感觉许多年都没有了。

今天,郑月儿带郭凯悦到菜园子去,想吃什么摘什么,还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

尽管超市什么都有,但从青藤上摘下来,到餐桌的距离之短,谁都比不上这里。

郭凯悦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对菜园子不陌生,对菜品不陌生。但具体怎么种,一窍不通。都是父母在种,他只承认吃。吃饱喝足,开他的挖掘机。后来进城,就由邵幼娟在掌管生活,他就进一步远离了农活。

菜园子是普通菜园子,家家房前屋后都会有一大片。

这个季节,有番茄,有豆角,有青椒,有韭菜,有蒜苗……说不完,道不尽,好像什么都有。

郑月儿提着菜篮,在秧秧藤藤里穿来穿去,引着郭凯悦看这看那。也是在向郭凯悦展示山村生活的富有,包括她自己的那份骄傲。

郑月儿领着郭凯悦进菜园子,关键一条,郭凯悦没弄明白。菜园子是私人领地,和郑月儿的家一样,和郑月儿身边一米范围一样,不得随便让陌生男人闯入。是郑月儿在向人们展示自己的心情与想法。

有人从路口经过,跟郑月儿打招呼,面带笑容。“郑月儿,摘菜呀。”

“额,要烧火了。”

郭凯悦是第一次在郑月儿家吃饭。高桌子低板凳,坐着舒服。饭菜可口,有酒有肉,又有郑月儿在身边。酒还没有喝两口,郭凯悦就显出醉态。

郭凯悦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规规矩矩吃过一餐饭了,更没有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多的只是奔忙,多的只是烦恼,说得更严重一点,多的只是“滴血”的心路历程。

郭凯悦自然感慨万千。人一高兴,就会暴露出某些弱点,特别是男人。郭凯悦又提到了武二。

郑月儿说:“吃不言,睡不语。”

郭凯悦说:“就拿它当酱油,当作料。”

“不觉得俗吗?”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饮食男女,不存在俗不俗的问题。”

“等会儿再说,我们先吃饭,吃完就出门。”

郭凯悦用筷子一指从门口钻进来的阳光,“还早,不是说看月亮吗,太阳还有这么高。”

“不早了,月亮已经起来了。”

郑月儿说的话是现实,有时候,太阳还没落,月亮早已悄悄升起来了。等到人们发现,它已经以纯静优美的姿态挂在了半空。

今天就是带郭凯悦去看“催月亮”的好日子。

郑月儿领着郭凯悦出门。

郑月儿抬手斜指天空,“你看,那儿不是有月亮吗?”

郭凯悦顺着郑月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山峦叠嶂处,几树高的地方,干干净净的蔚蓝色天空背景下,太阳开始滚落山坳口。一轮月亮饶有兴趣地跟在后边,和郑月儿他们一起看夕阳化成万丈霞光。

郑月儿说:“山里人把月亮落山坳口喊着‘催月亮’。”

“什么意思?”

“人们喜欢月亮,都想看它落到哪个山坳口,想早一点看结果,当然巴不得它快点落山哪!”

“哦……是这个意思。”

“其实,月亮可以落到每个山坳口里,只是看人站在哪个角度观看而已。”

郭凯悦想了想,郑月儿说得不无道理。

郑月儿说,她之所以喜欢月亮,是月亮很有性格。什么时候出,在哪个山坳口出。什么时候落,在哪个山坳口落。该出的出,该落的落,和她的性格一样。

夕阳余晖落尽,月亮往西而落,逐渐明亮。犹如一块银盘,美丽当空。月光洒脱,满地遒劲。月光浑身魅力,满腔激情,似水顺坡顺坎流淌,寻找着急需月光滋润的地方。

郑月儿带着郭凯悦来到火山湖。火山湖下游方向砌了一座宏伟的大坝。坝底有一条公路,不时有明亮的汽车灯光顺着大坝穿过去。坝顶有两米来宽,是专门留给像郑月儿和郭凯悦他们这样的人“催月亮”的。

大坝很长,和郑月儿说的一样,站在什么地方,则可以看到月亮落哪个山坳口。人们愿望不同,看到的结果不同,但无疑都能如愿以偿。

郭凯悦惊叹,“这湖有点大呢!这要喷出多少岩浆才能形成这个火山口?”

火山湖在月夜下,平静如镜。

郑月儿停下脚步,“到了。”

郭凯悦问:“你希望月亮落到哪个山坳口?”

“那一个。”郑月儿指向火山湖对面。

郭凯悦看了看月亮落的方向,“好像有点偏差。”

郑月儿毫不犹豫地说:“不会。”

“说得这么肯定?”郭凯悦加重了语气,潜台词是问,你以前经常来吗?

郑月儿明白郭凯悦的意思,干脆承认,“我以前来过几次,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正常。”郭凯悦不仅明白了眼前的事,连武二的事,也不需要再问了,郑月儿已经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了。

月亮按照郑月儿的心愿,划着弧线,慢慢朝山坳口隐入。月亮逐渐放大,变成让人心跳的淡红色。映出几枝山林,枝丫扭丫,半遮不遮。像少妇赶集而归,买到了心爱之物,掩不住那种高兴劲儿。

郑月儿说:“你看湖水里。”

坐在这边堤坝,看山上和湖里的景色,目不暇接。郭凯悦发现,山坳口的美丽,火山湖里也有同样的一份。倒映再一次展示出迷人的魄力。

郑月儿说:“你再看整体效果,看两个月亮。”

随着月亮落入山坳口,水里的月亮也在积极向它靠拢……慢慢慢慢,两个月亮情归一处,从郑月儿和郭凯悦的眼前消失……如同今夜,郑月儿和郭凯悦带着激情,一起在人们面前消失一样。


                             四,爱不释手


爱一个人很难,能与人一起相爱更难。

段于慧埋怨郭凯悦说:“想爱你一场,比我开厂子都难!”

这话,是段于慧进山来看望郭凯悦,在帐蓬里,千般柔情万般蜜意,而郭凯悦始终傻笑始终躲闪时说的。

段于慧可以在大几千人的职工大会上,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神情严肃地做报告,或者宣布奖惩纪律规划制度,威严之致。

而在郭凯悦面前,很努力地表现小女人形象,郭凯悦还不接受。

段于慧知道爱一个人,需要温度,需要用心去爱。

少年时,她以为美丽是先行者,是探路人。以为郭凯悦会主动找上她,自己还可以“好吃的黄瓜扭三扭”。看到邵幼娟那么殷情地在郭凯悦身边跑来跑去,嘘寒问暖,段于慧还嗤之以鼻过。没想到邵幼娟机谋心大,在一次同学野游,邵幼娟将郭凯悦扳倒在一片野花丛里,足足呆了两个小时,害得段于慧到处寻找他们。

段于慧看到他们衣衫不整,神情慌乱,草屑满头,疑惑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邵幼娟满脸绯红,“你傻呀,这样还看不出来在干什么?”

段于慧生气地跑开了。

过后,段于慧找到郭凯悦,气鼓鼓地说:“早知道你在意这个,你就跟我说一声,我也能做到。你是不是傻呀,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心思?邵幼娟有好大的机谋心,你会不知道?”

郭凯悦那时候就只知道用傻笑来对付段于慧。

后来,段于慧无奈找人结婚,办起了水产品加工厂。可惜,事业正风生水起时,老公遭遇车祸早逝,又归还了段于慧仙女之身。

在帐蓬里,段于慧对郭凯悦说:“看到你傻笑就生气,就恼火!”

段于慧现在不是以前了,对男女情意有了“痛彻心扉”的理解。郭凯悦对她长时间无动于衷,说明自身存在一些“问题”,郭凯悦没法接受,而自己又无法准确找到“病根”。

她爽朗而又痛快,还是和以前一样,直问郭凯悦:“你需要什么,你就直说。让人猜来猜去,累人!”

“我不需要什么呀?我需要的你已经给我了。”郭凯悦仍然装糊涂,拿这次段于慧投资“柴山农业园”项目绕嘴。

段于慧一摔床头的衣服,“气死我了!”

现在,邵幼娟同意和郭凯悦离婚,并不是说马上就能够离的。她跟着表哥做生意,亏了几百万元。想通过离婚,分一半债务到郭凯悦身上。少一半债务人追债,她就轻松了一半。

这样的人,头脑太狡猾,永远精于算计。包括夫妻相处,郭凯悦永远不是邵幼娟的对手。

邵幼娟对段于慧说:“郭凯悦是绩优股呢,可惜一手好牌被我打乱了。不过,将绩优股转让给老同学,也算福分缘分。”

段于慧听着,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在做生意中,如果没有那种货了,就会故意开出高价,让买货人感觉物有所值或者知难而退。

邵幼娟“得了便宜发哑刁“。如果段于慧跟郭凯悦拿手续结婚,那几百万元的债务,马上就会转移到段于慧身上。

郭凯悦对邵幼娟说:“你太会算计了,我不会让你机谋得逞!”

邵幼娟阴阳怪气地说:“这可是检验你们爱情的试金石呢!”

邵幼娟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有些阴险。下一步会不会变成具备附身功能的魔鬼,也有可能,不敢想象。

邵幼娟曾找到段于慧,拿出手机,故意问段于慧,“我们中学时候玩的手机定位是怎么玩的呀?”

段于慧不是傻瓜,邵幼娟是在说:郭凯悦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这是拿郭凯悦吓唬自己。在婚姻“名存实亡”期间,如果邵幼娟故意使坏,抓他们的“把柄”,那他们只能“哑巴吃黄莲”。

而眼前的郭凯悦还是个“马大哈”!还在跟段于慧唱对台戏,还在玩个性,还在利用段于慧爱他的温柔胸怀,“完虐”段于慧。

当然,这只是段于慧的看法,有点“一厢情愿”的味道。段于慧为爱“赴汤蹈火”,铁了心,既然郭凯悦要玩,就陪他好好玩一场。谁叫自己喜爱这个男人呢?不用点心,可能这回又要玩“叉劈”。

如果,段于慧刚开始来到郭凯悦的帐蓬里,郭凯悦迫不及待地整她那么一夜。她会很开心,说明她还是他的需要,她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工厂去,会认为男人不过如此。

然而……然而。男人的“无动于衷”,就是暴露“出现了毛病”的线头子。曾经有过的画风令她警觉。女人的直觉,像红外线侦测仪。她感觉到了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在帐蓬里晃来晃去,搅得她心神不宁。

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段于慧决定坚守。

段于慧的秘书按她的要求送来移动空调时,她斩钉截铁地说:“不用了。你马上组织施工队,在这儿砌一幢宿舍兼办公的房子。水电气电视电脑网线五通。具体的,你去和郭总对接,不要再来找我。”

秘书跟了段于慧很多年,知道她说话办事雷厉风行,立即去找郭凯悦商议执行了。

郭凯悦匆匆赶回来,问段于慧,“你又打算插手是不是?”

“没有。这里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你为什么要起房子?”

“既然有项目在这儿,又不是一次性的,我想来这里住,为什么不可以起房子?”

“暂时还可以往后放。”

“我不想往后放了。厂子里有总经理管着,我就搬到这里来办公了。”

“是不是还要请一个厨师呢?”郭凯悦促仗段于慧。郭凯悦知道段于慧从来不会做饭。偶尔做一次,像小学生“办野炊”的水平。

“不用,我自己来。”

“你来?会饿死人的。”

“你看饿不饿死你。”

“希望你想清楚,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不就是邵幼娟吗?她拿离婚协议书来,你爽快签字就行了。我造成什么麻烦我自己解决。”段于慧觉得,这一次不能让邵幼娟再耍手段逼退了。

“好,你狠!你牛!”

应该说,段于慧的脾气和做事风格,为她得到郭凯悦的心,增加了不小阻力。就像在河中游泳,越想抓住扔到前面的游泳圈,波浪却越将其往外推。段于慧性格使然,她静下心来会发现有误。但错误已经出现了,只能用下一次“更加爱你的心”积极弥补。简单一点说,她以前想的,爱一个人就是奉献一颗心,目标明确,不需要使用许多弯弯绕的手法。如果郭凯悦真正了解她就是这样的人,也许事情会好办得多。

历时一个月,一幢房子运用机械化手段,塑钢化材料,粉刷装修完毕。像变魔术,吸引了许多山里人打堆围观。

段于慧一改董事长风格,穿了一套很普通的衣服,和山里人接近。只是说话的那个调儿,一时半会怕改变不了,动不动喜欢盛气凌人。不过,在只有郭凯悦一个部下在场的环境下,容易形成反差。她会有所发现,有所收敛,会尴尬地以笑化解。

有时候,太憋狠了,她会在郭凯悦面前发泄一通,“郭凯悦,爱你爱得太辛苦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你在这儿太辛苦了。”郭凯悦故意将话头岔上侧道。

段于慧听出郭凯悦的话外之音,“你这人就是一头喂不饱的狼,一点人性都没有。”

“你知道没有人性,那就赶紧回城吧?”

“算了,算了,越说越气人!我跟你说,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气疯了我,气成了神经病,就该你‘过节’(人生灾难或是苦日子的意思)了。”段于慧这语气,毋容置疑,是一个女人托付于一个男人以身家性命的节奏。

郭凯悦不会听不出来,他无奈地笑了笑。他的心里也有作为男人的一个标准。

和她刚来山里表现出来的气质一样,段于慧开来的车太昂贵太显眼了:一辆“奔驰”。来到公路边小集市买菜时,人们只看车不看人,都不和她打招呼。因为人们都不相信她是来买菜的。

段于慧梭巡了无数遍,不能确定买什么菜。她从来没有买过菜。小时候有父母,出嫁有公婆,在厂子里有食堂,说起来还真难为她了。

她胡乱买了一大堆菜,回来起码整理出了一半废品。

段于慧在网上搜出许多做饭菜的视频,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虚心学,一样一样学。有时将平板电脑放在灶头,边做边对照。但到真正操作时,手忙脚乱,火候掌握不到家,不是糊锅就是夹生。按照以前的脾气,她早甩手不干了。但为了郭凯悦,她得学做“贤妻良母”。一餐饭做出两餐饭的时间,忙得香汗淋漓,也在所不辞。

慢慢的,段于慧做饭有了点眉目,郭凯悦能够吃下去了。段于慧笑,笑得那么开心。男人不仅仅只是“色食”动物,更重要的还是“肉食”动物。

段于慧叫秘书开来一辆普通车,把“奔驰”换回去了。只要用心学,买菜简单之简单。几天就学会了,甚至学会了为几毛钱讨价还价。

吃饭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就是解决两人的“生活”问题。郭凯悦就是一个“老鳖”,扎在水里动都不动,不管水面上的太阳月亮“阴晴圆缺”。

通过与支书和村民接触,通过自己观察,段于慧了解到郑月儿与郭凯悦之间,似乎有一层“云山雾水”的关系。

郭凯悦扰动了柴山,村民虽然得了一笔补偿款,但还是有几位喜欢“耙横耙”。有些事情就是郑月儿帮忙从中调和的。郑月儿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男人们面前说话,一句就像一句。

郑月儿离段于慧他们住地不远,抬眼可望,也可以算隔一两里路的邻居。

段于慧找到郑月儿,郑月儿正在一排簸箕上翻晒“地卷皮”。

“地卷皮”像黑木耳,但比黑木耳营养成份多,价格也高出许多。

柴山上不仅出柴,还出“地卷皮”,绿油油的,亮晶晶的。每到夏天,一场雨水一场“地卷皮”,郑月儿采摘忙得不可开交。

郑月儿老公得了胰腺炎不在了,她种不了田,将田承包给了别人。村里一些男人,以郑月儿需要照顾为由,鼓动大家将整个柴山的“地卷皮”留给她采摘。因为每家每户分开了采摘,都只有那么一点点,都只能自己吃,不能集中卖钱。自己熬两嘴,能帮助郑月儿把日子过下去,何乐不为?“地卷皮”晒干,买到城里,是十足的抢手货。没想到,柴山马上就要没了,郑月儿的这条门路也要断了。

郑月儿长得蛮标致蛮水灵,难怪郭凯悦喜欢的。

段于慧说:“嫂子好,我是郭凯悦的老婆。姓段,叫段于慧。就是开挖掘机的那个,像非洲黑人的那个。今天没事,来串个门,认识认识。”

郑月儿热情洋溢。“哦,段老板,请坐请坐。”

因为郭凯悦,两人没有陌生人的那种拘慬。两人坐在一起聊天,热情过人。但听两人聊天内容,却是东扯西拉。各有心事不同,各有表现不同。郭凯悦跟郑月儿谈起过段于慧,了解段于慧的情况。她说是老婆,有点言过其实,有点抢先进门的嫌疑。就像挂扯的气球,气球飘飞时线脚也跟着在飘。

段于慧被郑月儿家门口的菜园子吸引,进到里面逛了一遍。不管是出于表面还是内心,段于慧都好好地夸赞了一番郑月儿心灵手巧。

郑月儿识时务认大体,找来提篮,装了满满一篮子菜,让段于慧提了回去。顺带还装了一袋“地卷皮”。

段于慧要的就是这种情节。

晚上,段于慧比平时多做了两个菜。

郭凯悦一闻,“这么多菜,好香啊!”

段于慧说:“这一桌子菜都是郑月儿送的。今后项目招人,一定要优先考虑郑月儿,毕竟我们拿掉了人家的饭碗。”

郭凯悦没用心揣摩,大大咧咧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段于慧会心一笑:这头犟驴终于开始上套了。他只要开始听安排了,就是好现象,就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改造”郭凯悦的最好成绩!

段于慧打算,将来把郑月儿安排在身边做事,施以泽惠。让郑月儿萌生知遇之恩或是姐妹之情,心生不安,自己选择退出。


                         五,因为板栗


郭凯悦在柴山一处山洼,发现十几棵果树。按签订的承包合同,他本可以开着挖掘机,几铲子将它们挖起来,放倒在一边,等待果树主人前来收拾。

这符合郭凯悦的做事风格,他认准的事,做起来简单高效,不拖泥带水。这处山洼可以装下不少土方,正好把旁边的山峰削填到这个空位置,省力省油省钱省时间。

但郭凯悦看到果树上还有好多果实,犹豫了,跑下来看了看。

果树跟一层平房一样高,掺杂在柴林中间,没什么区别。树上挂满果实,树底撒落一地。有的果实炸裂,露出籽儿。郭凯悦掰开一看,才知道是板栗。“哦哟……这么多板栗没人要?”

在城市街道边,特别是夜市上,总能看到板栗烤箱在慢慢旋转,料桶里发出有如石子翻滚一样的响声。同时,被烤烟熏黑的料口处,会散发出焦糊好闻勾引食欲的香味。

郭凯悦馋了,会称两斤偿一偿。板栗壳筋道难咬,很考验顾客耐心。能吃板栗,说明你还年轻,还有这个狠气。

郭凯悦中午回来吃饭,跟段于慧随便提了一嘴。“那么多板栗,我们摘不摘一点回来?”

段于慧问:“柴林里有板栗树?你认准了没有?莫闹笑话呢?”

“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看。”

段于慧换了衣服,换了鞋袜来看板栗树了。柴山上有长虫咬人,有月亮红刺锥人,有野朗马藤裹人……进柴山,必须上保护手段,已成段于慧的习惯。与郭凯悦在一块儿做事,相互间有点潜移默化地影响。对于段于慧来讲,是在缩短彼此距离和拆除中间篱笆。

“哇,还真的呢!你跟支书确认一下,看板栗树主人是谁,是不是真的不要了?”

郭凯悦说:“我已经确认过了。这块柴林的主人叫王长林,说明天过来处置柴林。”

“这些板栗树当柴林,好可惜。我们能不能把它们留下来?”

郭凯悦说:“你又开始犯毛病了。”

许多城里人,尤其女人,过腻了城里生活,老爱幻想。老了,退休以后,在农村找一个安静地方生活。前有果树,后有花园。左边一群鸡,右边一群鸭。自己种菜自己吃。

想象很美好,但她们大多会忽略,刨花生前还有下种扯草洒药水的活儿需要人干。

如果是以前,段于慧根本不会想到这上面来。不是现在努力回归小女人吗?连心思也跟着向小女人靠拢,有点小模样了,是一大“进步”哩!

段于慧描绘远景,“我们可以当作景观农业的一个热点。把板栗树用花坛保护起来,搞几条‘曲径通幽’。把周围的斜坡全部硬化,用砖头石头水泥封起来。修两条上下的道路……”

郭凯悦说:“快把眼睛闭上。”

“怎么了?”

“做梦装得像一点!”

“这不是梦好不好。”

“你还当真这么想吗?”

“当真。”

“那好,按你说的,要增加多少投资?你嘴巴一张,我那一山的土往什么地方推?这要减少多大面积?”

这些,段于慧确实没想。她在公司里的每一次决定,都显得有点突然。商人的果敢沷辣,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在家庭生活当中,显现这种性格,往往危害性极大,尤其现在段于慧向郭凯悦“靠拢”的时刻。

段于慧领悟到自己的“缺点”后,处处力压身段,与郭凯悦相“匹配”。想成事的话,就尽量不跟郭凯悦争辩,更不能怼。段于慧说:“你先考虑考虑吧,看能不能做。反正,它跟我们做观光体验农业的理念不冲突。”

支书曾在电话里告诉过郭凯悦,“这些板栗树牵扯着王长林他们家蛮多事情,你们最好多跟他聊一聊,说话顺着他一点。”

支书催王长林到柴山收拾柴林时,王长林已经在柴山了。

郭凯悦和段于慧找到他,陪他聊天,听他讲述,慢慢牵扯出了一串与板栗树有关的恩恩怨怨。

王长林坐在土坎上,眼瞅着板栗树,巴哒巴哒抽烟。思绪顺着嘴里吐出的烟雾,朝野坡弥漫轻飞,被柴林割裂得支离破碎……

这处低洼,原本是王长林家的老屋台,有父亲母亲和一大溜兄弟姐妹。他们远离村庄,一家人住在这个荒山上,离群索居。他们很穷困,不愿意和村里人过多交流。唯一的,因为板栗,是许多村里人的喜爱,才与村里人有所来往。

板栗树苗,是父亲收工回家,走在柴山路上发现的。

父亲看到路边有一棵树苗与旁边的柴林长得不一样,青枝绿叶惹人喜爱。

这肯定不是山上原有的,柴山上树林品种之所以如此杂乱,一部分得益于起风下雨裹挟而来的种子,一部分则是鸦雀老鸹嘴里掉落的果子。

父亲经常碰到好看好吃的野花野果,会顺手摘了往家里带,哄小孩子们。

父亲用锄头小心翼翼地将其挖回家,栽在房前屋后。山里人有这个习惯,有这个雅性。

起先,他们没想到是板栗树。它越长越高,不开花,不结果。长起来的树干似乎也不结实,像灌木,像槿木,像构树。一句话总结,此树无用。

好几次,母亲嫌碍眼挡路,要父亲砍了去。是父亲说,让它长着吧,再不济,不成材也能成柴。

几年之后,惊奇出现,板栗树居然开花了。

板栗花是一种最不像花的花,能够超出人之认知。远看像一棵树没有洒药,遭了虫害,指丫缝里挤着一堆堆虫子。近看,就是一条条“毛虫”,浑身长满了褐红色的绒毛。让人看不到美感,而只有实实在在的浑身“毛急火暖”。

你说它不像花,甚至连蕊心都要仔细辨认,但你又不能否认它的属性,果实就是从如此这般“似花非花”的雌花里慢慢隆现的。

一颗颗果实像小金橘一样,有两颗挤在一起的,有三颗挤在一起的。相伴相生,拥挤着长大,你争我夺,还有点趣味。

直到果实掉落,砸在一家人头上,砸在地上,砸破了毛绒绒的外壳,露出里面籽儿。他们才发觉是板栗,才用竹竿敲打,板栗像下冰雹一样落到一家人脚跟前。

他们有些兴奋,认为是老天爷无意之中给他们带来的一点乐趣。

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将板栗剥去绒皮壳,用铁锅炒熟。他们多的是劲头,山头多的是柴林。

板栗香了,香尽了整个村子。香出了名气,也香出了人情。

父亲也不吝啬,谁家提起这话,就大大方方送一点给人家。

有人想用板栗做种子,奇怪的狠,村里人一直没有种起来,仿佛只有柴山才能种。后来才明白,板栗择地,喜欢酸性土壤。于是,父亲用了两年时间,培育出幼苗,栽活了这些板栗树。

媒婆跟王长林说对象时,就是以板栗跟他打标记的。一开口就跟女方介绍说:“就是家里有板栗树的那个儿子!”

那时的农村,很少有富足的值得说出口的标识。房前好多树,屋后好大一片竹林,连屋场台子前宽后宽都可以拿出来说事。

因为板栗,王长林显出与众不同的好运,娶来了一个漂亮媳妇。

因为板栗,媳妇在村里人面前抬得起脸。媳妇回娘家,大包小包送给亲戚朋友,脸面特别有光。

那时候都穷,板栗树才能给王长林一家人带来荣耀,但很难有实质性的改变。

后来,村里人都想到各种各样方法,挣到钱了。人情世故也变了,不再看重王长林家的板栗了。而王长林缺乏应变能力,抓着过去年代不放,只能越来越贫穷。最终不得已才搬离了柴山,和大家生活在一块儿。

当年,老老实实蛮听话的媳妇跟人出门打了两年工后,就学滑了,就不回家了。连两个儿女都跟她进了城,听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

听王长林讲完故事,段于慧和郭凯悦没有吱声。他们以为板粟树就是个简单的柴林处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纠纠葛葛。

留与不留都会牵扯到王长林的心情。

郭凯悦还是主张,依照合同,挖了板栗树,简单了事。他的理由是,人不能老看过去,改变就得彻彻底底。

段于慧不语。

从公司董事长,到家庭小厨娘,段于慧的改变可以说是脱胎换骨。越这样做,意图越明显,郭凯悦心里越不安。

郭凯悦总认为,段于慧将目光收得越来越窄。像狙击枪的瞄准镜一样,里面画了个“十字线”盯着他。对双方来说,都很不利。

“我们还是听一听王长林的意见吧。”段于慧说。

按段于慧估计,王长林是个念旧之人,如果有机会保留住他的一丝念想,肯定会点头答应,何况只是一点柴林的价值!

出乎段于慧的意料,王长林居然要求按合同办事,铲了这十几棵板栗树。

这也出乎郭凯悦的意料。在他的心目中,王长林应该会坚持留下板粟树才对。他还在打腹稿,怎样劝王长林放弃板栗树呢。

王长林说:“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按王长林的话说,他喜欢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每次睹物思人,想起的都是老婆和儿女。儿女是留不住的,长大了都要飞。老婆已经不想回家了,想起来,便是一阵心酸。

王长林说,我很早就想灭了这些树,将这个坑洼子填平,不再去想它。但我没有这个能力,这次正好是个机会。

段于慧无话可说了,她想改造这片洼地的愿望落空,有些可惜。

郭凯悦征得王长林同意,直接推下一铲铲土方,将板栗树埋了。

王长林一直在收拾柴林,表面上镇定自若,仔细看,他的眼角还浸润着泪花。王长林也想过上好日子,也想扬眉吐气,可他没这个本事。眼下郭凯悦进山,给村里人带来希望,村里人都期盼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掩埋过去的贫困,一心向前才是正道。

因为有这个山洼,郭凯悦整理这片土地少用了几天时间,节约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效果很让人满意。

郭凯悦不解的是,段于慧莫名其妙的心里一阵发痛。他没有问原因,只是关心地问:“要不要上医院?”

段于慧心里清楚,是板栗树的命运,是王长林的遭遇,触痛了她的心。也提醒她,干什么都别落得个欲爱不能、想爱无奈的境地。段于慧说:“不用。帮我烧一杯热水。”

郭凯悦找来段于慧的即热杯,三两分钟就烧好了热水,还蛮熟练。

段于慧体验了一把“热水有人烧”的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在公司,她想喝水,都是随手按的秘书电话。可那是冷冰冰的工作行为,远没有眼前郭凯悦将水杯递到自己手里这般温暖。

段于慧喝了两口热水,缓了缓劲,走进厨房,开始升火做饭。


                                  六,好事多磨


段于慧真正感觉到了好事多磨有多么艰难,无异于逆水行舟,无异于中流击水。迎面而来的有邵幼娟,有郑月儿,还有一个“不谙风情”的郭凯悦……每一朵小浪花都会给她带来深刻记忆。

段于慧想站在溪畔,捞起顺流而来的落花,谈何容易!

邵幼娟说来就来了,把柴山农业园和办公宿舍当自己的家,哪儿都随便进进出出。说是很有兴趣参观“你们住的环境”,用手机到处拍“景色”。实际目的,段于慧心里清楚得很。她是来抓包的,抓“郭凯悦和段于慧”生活在一起的“现行”。

整个农业园拍完,邵幼娟失去了兴趣。

邵幼娟将两个手的大拇指往一起靠拢,问段于慧:“你们没有住在一起?”

“没有。”

“怎么可能?我已经同意离婚了。郭凯悦不属于我了,很慷慨的。”

“确实没有。”

“这么长时间,郭凯悦会不需要女人?哦……对了,你们在一起,随时随地都有机会,不需要做表面文章给我看,对不对?”邵幼娟的想法有些龌龊,有些先声夺人。

“确实冤枉我了。”

邵幼娟蹙紧眉头,若有所思。“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

“这不会。你想,有我在这里,郭凯悦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段于慧脑子里瞬间想到了郑月儿。郑月儿是她心里的一个咯噔,但千万不能让邵幼娟有所察觉。郑月儿远不具备与邵幼娟抗衡的能力,就是一只歇在树上喳喳叫唤的喜鹊。被邵幼娟抓住把柄,会对事不对人,会无事变有事,不死也得掉一身毛。所以,段于慧连忙以加重语气和不辨事实,将“女人”一事提拎过去。

邵幼娟说:“我想也是。”

农业园已经建得有模有样。一半园区建葡萄园,一根根水泥杆子竖在田里,横成列纵成队,犹为整齐,犹为气派。一半园区搭大棚,钢梁弯架,工程浩大,蔚为壮观。

太阳底下,工人们在钢架上爬来爬去安装零件。

这批工人都是本地人,像武二,王长林,郑月儿都被招了进来。还有一些准备外出的年轻人也留了下来。

郑月儿被安排在办公宿舍区做清洁卫生,多的时间教段于慧怎么种农家小菜。

段于慧在宿舍后面,开辟了一块和郑月儿家一样大的菜园子。她和郑月儿一起扎篱笆,一起翻地,一起下种,一起间苗。现在还没有到收获季节,她们在耐心等待。说的是段于慧在作主,实际上是郑月儿说了算。这种“主仆颠倒”模式,磨合相处,情义在耕耘中升华,倒也其乐融融。

邵幼娟很是羡慕段于慧,“你在哪儿都是人生赢家。”

邵幼娟此行等于是在拿“婚姻”做筹码,催段于慧早一点拿出“实际行动”,帮她填充巨额财务亏空。她前后左右搜巡了一遍,没有搜到有利用价值的“证据”,像被戮了眼的篮球,怎么都蹦跶不起来了。

不过,邵幼娟手里还握有一张“大王”:她和郭凯悦的离婚协议书。如果谈得好,可以两相愉悦。

邵幼娟现在完全落到水里了。她和表哥的公司被查,房产被法院扣押,准备拍卖。她住的房子如果不是有郭凯悦的一半,早就被债主抢了。落水之人看到一根稻草都会抱有无限希望,何况段于慧还是一个公司大老板。

邵幼娟拿出离婚协议书,问段于慧,“这个什么时候签呀?”

段于慧望着邵幼娟。“你搞错了吧,问我?”

邵幼娟一脸大红。她被债主逼急了,逼昏了头。但还强词夺理,“郭凯悦听你的,是一样的。”

“你看他几时听我的?如果听我的,当年就没有你的份了……”段于慧说话也不讲客气。只有这样才能拿得住邵幼娟。

段于慧也不是没有跟邵幼娟想办法,同学一场,又有郭凯悦“加持”。她提出,用她公司里的一批库存货抵“邵幼娟和郭凯悦的分手费”。而邵幼娟希望“直接到帐”,有点人心不足蛇吞象,此事便卡在了喉咙口。

段于慧可以无限耐心地等,而邵幼娟非得“心急火燎”地要,这就看谁的智慧大了。

两个女人背着郭凯悦“硝烟四起”。

郭凯悦这个人,说起来就是一普通人,何德何能值得几个女人青睐?

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喜欢开挖掘机的男人。干点粗活,做点粗事,感情生活也是一条粗线。女人把握得好,还是个过日子的好伴侣。

段于慧兜兜转转十多年,最后还是转回到了郭凯悦面前。此时,段于慧终于明白,女人的资源并非“天宽地阔”“地大物博”,眼睛盯的只有一两个男人。再说,“爱”这个字眼没法讲清全部含义。

郭凯悦一直不想签离婚协议,并不是他不想离婚。是他不情愿承担两百多万元的债务,不想给段于慧制造麻烦,更不想害段于慧。这也是他不能跟段于慧“沾亲带故”的主要原因。

由此看来,郭凯悦找上郑月儿,既是他们心目中的“月亮闪光”,又是现实生活的“阳光照耀”。郑月儿也愿意这样相处。

然而,最近,郑月儿看他的眼神,哪怕“皓月当空,柔情无限”,郭凯悦一迎上去,想有所表示,郑月儿就迅速耷下眼帘,低头转身离去。

郭凯悦知道,这是受到了段于慧的“磁力干扰”。

为此,郭凯悦也陷入到了“三难”地步:怎样与郑月儿、段于慧、邵幼娟相处。

这个为郭凯悦解惑的责任,理所应当地放到了段于慧的肩头。段于慧知道,在男人面前,不能一味地卡堵,还得尽快“疏肝理气”。否则忙活半天,结局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通过一系列的“怀柔动作”,郑月儿在段于慧面前交底了。

郑月儿之所以喜欢郭凯悦,很大程度是为了渡过“男人荒”。

“男人荒?”段于慧不解。

郑月儿一笑,“可能说得土气了点,就是城里人说的找情人?”

“哦……是这种概念?”

“你没有找过情人?“

“没有。”

“郭老板不算一个?”

“不算……我俩本来是一对,只是阴差阳错,到现在还没有合拢,没有你这份好福气。”

段于慧这话,把郑月儿说得不好意思了。“以后,我再不找他就是了。”

“谢谢嫂子!”

段于慧很感激郑月儿明事情懂道理,明白什么可以拿走,什么应该还给好姐妹。

郑月儿的问题解决了,邵幼娟的问题摆在了眼前,成了当务之急。

关键时刻,就看谁稳得住。

邵幼娟心眼滑,属于浮头刁鱼。看到钓鱼人撒来的窝食,游两圈之后,还是会急切地扑过来,吃相难堪。段于慧稳坐钓鱼台,甩杆抛线,悠然自得。

邵幼娟黔驴技穷,她设计的最后一招“鱼死网破”,威力巨大。段于慧是什么人?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立于不败,没有两把刷子能成吗?她不会让邵幼娟亮出绝招。

“你把协议书放这儿吧。我来跟郭凯悦做一做工作。但也请你遵守我们之间的合同。郭凯悦什么时候签字,合同什么时候开始执行。”

段于慧动员郭凯悦签离婚协议,郭凯悦不肯,“开玩笑,我哪里来的这么大能力,还两百万元债务?”

“我来承担。”

“你凭什么承担?”

“凭一张结婚证书。”

郭凯悦一阵苦笑。“总感觉被邵幼娟算计得手了,心有不甘。”

“不然呢,怎么解决?这不是光凭嘴说得好的呢?”

“我就一个拖字,她能把我怎样?”

“用你后半生,值得吗?”

郭凯悦哑了。

段于慧说:“我也是用一批库存货来对付邵幼娟的。她精,我比她还精!”

婚姻,一旦被人当着手段来利用,进入实质性的“算计”,则没有谁是赢家。像邵幼娟对待郭凯悦那样,关系破裂是命中注定的事。

段于慧以她的经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才想尽办法帮助郭凯悦跳脱“苦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时刻警惕,不能再次陷入“人生徒劳消耗”的怪圈。婚姻她要,爱人她要,生活她也要。她要的是削去了“繁枝冗节”的干干净净的爱情。

达到目标之前,可能会满身伤痛,就像被园林工人削剪枝丫的树一样。假以时日,伤口会痊愈,会还原生机。

两个月以后,年关到了,段于慧和郭凯悦顺利领取了结婚证。这么长长久久的奔跑,这么弯弯曲曲的风雨之路,他们终于跨过终点线,拿到了人生奖牌。

也是团年,也是结婚庆典。郭凯悦一家人,段于慧一家人,公司里的朋友,农业园里的职工和家属,还有支书……都来了。

柴山农业园热闹非凡。

段于慧和郭凯悦虽然没有着新郎新娘服,但洋溢在脸上的笑,代表他们是今天最幸福的两个人。

支书喝醉了,还“一反常态”,要新郎新娘多敬他一杯酒。

大伙儿一时愣了:为什么?

支书说:“因为今天晚上,我要为你们站屋山头,防止这些小儿子们听‘墙壁根儿’哪……”

理由充足!

这种山村陋习,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但不代表人们不会拿它在嘴巴上“快活”。

哈哈哈……来来来……敬敬敬……不醉不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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