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正值七年。所谓七年之痒,他们也有,但意义不尽相同。他们那种痒,是伤口开始愈合时的痒。
因为白春芳有病,他们一直没要小孩。最近似乎具备了条件,白春芳准备找机会,跟老公陈泰亮商量一下这件事。
七年前,白春芳淋了一场雨,发了一场高烧。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觉睡醒,眼前的整个世界变了模样,所有的声音拒她而去。
而她的另一种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地加强:阅读唇语。她的这种能力,是平时在办公室闷得慌,好玩儿隔着玻璃看同事和领导说话时练就的。
她说:“听不见了,眼睛一闭,就是无边的森林,无穷的黑暗。”
医生怕担责任,一个劲儿地推脱。“这孩子可能是烧糊涂了,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我们已经无能为力,赶紧转送精神医院吧。”
她着急地说:“我不是精神病,我真的听不见了。”
医生紧紧抓住把柄不放,对她父母说:“你们看,我们说什么,她完全听得到。”
老实巴交的父母无言以对,搞不清楚这可能是滥用抗生素药物,产生副作用,伤了白春芳的听觉,匆忙收拾东西出院了。
至此,白春芳陷入到无垠苦海。
白春芳在一家集团公司财务部当成本核算会计。性格温和,平时不太爱说话,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业务能力顶呱呱的。
既便是得了这种病,也没有影响她的工作能力。就是同事和领导注视的目光她受不了,有人假装无意试探她的行为受不了,她只好辞职。
领导发话:“你什么时候病好了就回来上班。”
白春芳把向外伸展的触须,一根一根收了回来,形成内卷。
不是外界拒绝她,首先是她关闭了心灵之窗。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恶性循环。父母愁得一夜白头。
本来,白春芳有一个男朋友在谈。这么一病,男朋友也给吓跑得远远的。
她一个人苦苦挣扎,看不到一丝亮光。
他们到处求医问药,他们不愿相信医生下的结论:无力回天。
他们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对老天爷的信任上。他们希望在难捱的时日里,白春芳能慢慢恢复。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一旦确定下来,十分残酷。
由于长时间不能正常对话,失去了用语环境衬托,白春芳的语言出现紊乱。人们听不懂她要表达什么,只能归纳为“胡言乱语”。
白春芳心里清苦:我这不是胡言乱语。但她辩解无力,除了父母,没人相信。
白春芳渴望与人交流,但现实中没人理她。她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像一根青藤,如果附近没有大树可以攀缘而起,就只能匐地而生,迟早会被捂死于茅蒿荆棘之下。
白春芳常常盼望多做几个好梦,因为梦里,她才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和树林里的鸟叫声,能给她带来身心愉悦。每次醒来都是恋恋不舍,都是两眼含泪。
白春芳唯一的希望是接受手术,置放人工耳蜗。但人工耳蜗价格不菲,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受的。
她的父母只是一个做小吃摊生意的,虽然目标距离遥远,但没有放弃,始终拚命一分一厘地攒钱。望着父母满头白发,看着父母忙碌身影,白春芳心如刀割。
如果不是父母积极鼓励和支撑,白春芳也许早就倒下了。
一边等待,一边还要积极生活。
有人跟白春芳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公陈泰亮。
她用微信问他:“你了解我的情况吗?”
陈泰亮说:“了解。”
“你打算怎么跟我交流?”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用哑语比划,我可不会呢?”
“你会认字就行。”
“总不能人在一起,都用手机划来划去吧?”
他们第一次约会,陈泰亮带来了一支记号笔和一个临时制作的写字板。
白春芳很感动,一个长得标标准准的男人,愿意同一个残疾女人谈朋友,心思如此慎密,这是她此身修来的福份。
她没有理由不接受陈泰亮。
英俊虎气的陈泰亮,就是她身边的一棵大树。她这根青藤有了指望。她可以将青藤的苗秧头悄悄朝他靠拢,轻轻柔柔地缠绕上去。吸露浸雾,获取养分,茁壮生长。
陈泰亮是一名工人,积蓄半生,攒了一笔用来娶媳妇的钱。好在婚房是父母提供的,少了一大笔开支。
两个家庭齐心协力,为白春芳做了植入人工耳蜗手术。
没想到,声音是有了。但耳蜗接收的声音,完全与自然界的声音不相同。有点像老式电视机,刚开机时泛出雪花点,哧啦哧啦地作响。
白春芳失聪前,有声音记忆,两相对比,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世界。
白春芳的语言能力丧失了,听外界的声音辨别不了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这很正常,白春芳需要从零开始学习发音,如同父母教育呀呀学语的幼童。
这个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陈泰亮的肩头。
为了妻子,陈泰亮当起了“启蒙老师”。每天下班之后,他就在家里教妻子练习发音。
比如我们发“啊”音,白春芳接受的可能就是“哦”音。中间有个转换,需要镌刻在白春芳的脑海里。像录音磁带一样,需要覆盖以前的存储。这样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夫妻俩常常累得捧着书本,脑壳一歪就睡着了。
白春芳有阅读唇语的能力,为了排除混乱,彻底过关,陈泰亮每次发音都要用手捂着嘴巴。甚至他在厂里说话都有了下意识的动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春芳终于学会了说话。哪怕是夫妻,白春芳十分感谢陈泰亮的肝胆相照。哪怕是父母,她也要感谢亲人的不离不弃。
白春芳又回到了原单位上班,同事领导待她依然热情如春风。
话是会说了,与正常人无异。但像白春芳这样的病人,突破音乐的律动感,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喜马拉雅”山。
陈泰亮原本是“K歌达人”,噪音条件也不错,属于“KTV”麦霸级别,参加过多次歌咏比赛,得过大奖。但为了不让白春芳感觉“神伤”,他与“K歌”彻底决裂了。
白春芳能够感受到老公深深的爱意,为了回报,她坚定不移地练习起了唱歌。希望有一天能陪老公再次登上舞台,一展歌喉。
市电视台有一档k歌比赛综艺栏目《挑战“歌”峰》。
白春芳说:“我想去参加。”
一首歌,白春芳只有一两句旋律是准的。但陈泰亮没有说出来,他不想打击妻子的积极性。他说:“可以呀,上台的都是些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陈泰亮其实很想上这个舞台,人家电视台也是突出“重在参与”。
白春芳说:“我们俩一块儿去,你帮我。”
陈泰亮爽快答应,“行。”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
白春芳一下班就忙着在电脑上选歌,戴着耳机试听,反复适应。有时间,还和陈泰亮一起到公园里练习,信心满满。
录制时间到了,现场满满的观众。节目以歌手pk形式,直接决定淘汰和登上“霸主”位子。
不过,开唱前有一段自我介绍才是节目精华。
白春芳就是利用这段时间,与主持人互动,从从容容讲述了她和老公的这段“青藤缠树”的故事。既是爱情故事,又是人生故事,赢得现场一阵又一阵掌声。
陈泰亮此时才明白,妻子想来参加《挑战“歌”峰》的真实目的。
陈泰亮走上台来,紧紧拥抱妻子。
他俩深情演唱了一首《牵手》。尽管白春芳只演唱了其中两句,其余都是在为老公拍手助兴,还是让现场许多观众流下了热泪。
唱完歌,还有一个“说出你的心愿”环节。
主持人说:“请说出你的心愿。”
白春芳说:“我想和老公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现场一片喝采,像一阵风刮过湖面。
出了电视台大门,往南边走,“102”路公交终点站,有一座名气很大的"森林公园"。
白春芳说:“我想到森林公园去看一看。”
“想看什么?”
白春芳说:“我想再去看一眼那些青藤。”
森林公园,原始味道很浓。满园皆是江汉平原的“活化石”:古杉树。绿荫如织,树木参天。
树林里,满地奇花异草,芬芳四溢。
在公园的南端,园艺工人特意保留了一片野生青藤。青藤呈酱紫色,拇指粗细。一路青枝绿叶,一路细花嵌缀,一路环绕攀顶而去,竟然有一种誓与杉树比高低的劲头。
这片森林,既有杉树的雄浑,也有青藤的秀美。
正是这种劲头,正是这种雄浑与秀美,让“青藤缠树”成为“知名景点”,在许多人心中萦绕,让许多人流连往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