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后头山上,有一个“老鬼”。
在江汉平原一带,“老鬼”有两种意思。带着褒义的说法,“老鬼”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对老公的一种昵称,满含“打情骂爱”的意味。带有贬意的说法,内容就丰富啦。说你“贼精贼精”,说你“心中有鬼”,说你“花花肠子”,都可以用它来表达,就看人们在啥子场合下使用。
严佩芸就把老公喊作“老鬼”。
山上不光有老鬼,还有很多野板栗。不时有人上山捡一些回来,用砂锅炒熟,巴叽巴叽嚼得喷喷香。严佩芸家的老鬼受不住诱惑,今儿个上山去了。一直到现在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可以断定,一定是出了啥子状况。
严佩芸一个人断然不敢上山去找老鬼,虽然山不高,毕竟荒无人烟,常有野物出没。白天都怕,何况马上就要到夜晚了,还不知道月亮啥时候升起来呢。
严佩芸走出小区,望了一眼山上。整座山因为暗影重重,变成了一个巨人的囫囵身板儿,堵在面前。她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身体随即发出阵阵寒气。尽管现在的季节不热不冷,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她心里再焦急也得退回来,和门口的保安老周有心无心闲诓,眼珠子四处滴溜溜地转梳。
老周说:“你害怕的话,就找个人跟你作伴呗。上山走一趟,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我是刚上班,没得时间。如果是刚下班的话,我就陪你去了。”
“找谁呢?”
“找谁都可以,只要是老头。找女人是不行的,没这个胆量。倒还人吓人,吓死人。”
严佩芸刚刚退休,模样不显老,甚至可以说风韵犹存。她跳广场舞,舞伴排着队等候。要谁做个伴上山,还不是像中了彩票大奖?
离保安室不远,竖立着一排停放自行车电动车的雨棚子。一棚双用,背面是邮件快递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很专一很忠实地等着主人前来开启。
晚上正是取邮件的高峰期,不时有开关铁皮箱门的叭叭声响起,像孩子们逢年过节放的小鞭炮。
严佩芸站在保安室门口盯着那儿,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时,八栋的吴焕元过来了,用钥匙打开了邮箱。这是一个很和善、很热情的老头。在老头行列中,算是很年轻的那一类。
老周建议,“老吴这人可以,他平时蛮热心助人。”
严佩芸说:“我们不是太熟,只是点头之交。”
老周说:“这没啥子,找人做个伴嘛,去去就来的事情,还要蛮深的交情干啥子?”
老周不等严佩芸同意,就热情地替她邀请吴焕元。“老吴啊,老严想请你跟她做一会儿伴,到山上去找一下她老公。”
吴焕元看了一眼严佩芸,“上山捡板栗没有回来?”
“嗯。”
“真的是捡板栗?”
“真的是。”
“我怀疑是碰到山上的老鬼了。”
“他没那个胆量。”
“可是可以,就是……”吴焕元又关了邮箱门,抽出钥匙。邮件明天拿也不迟。
后山,原有名称已无人记起。因为经常发生“情男怨女”事情,便被人暗暗称为“鬼山”。山上有老鬼,是公开秘密。
老周说:“啥子可是就是的,心底坦荡,任谁咧咧都是瞎掰!”
这是一个把人架上火堆的事情。不去吧,会被人说你心里住着老鬼,挺让人瞧不起。如果和严佩芸上山吧,以后有人说开,两人在山上“闹鬼”,里外不是人。
严佩芸看吴焕元已经关闭邮箱,说明他下意识里已经开始做准备,愿意同她上山。之所以“犹犹豫豫”,只是硬嘴壳子男人在寻找合适理由而已。
“好吧,我来跟老婆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可以走了。”果然,吴焕元跟老婆说:“我在保安室,跟老周下几盘象棋了回来。”
老婆说:“可以,你下啦。别下得时间太长了,熬夜对身体不好。”
吴焕元说:“知道。”
为了跟严佩芸走,吴焕元在老婆面前扯了谎,可能是习惯性的,心里没有一点印记。而严佩芸听出来了,只是笑了笑。吴焕元心里的老鬼,已经率先在作祟了。
可以说,两人还很陌生,都不摸对方底细,更不知道心里活动。而两人心里一模一样的老鬼,还没开始动步,就都已蠢蠢欲动。只是,吴焕元不会藏,让其先跳了出来。而严佩芸慢了一步,还掖在怀里,没有露出来。
但可以明确的是,有了对方在身边,两个人胆量陡涨,都可以毫无畏惧地往山上而去。
他们顺着院墙,转到上山路口,眼前开始麻眼儿了。
山上的景色,像老电脑Xp系统的关机桌面,渐渐变成暗灰色,渐渐变成全墨黑。
此时,应该是倦鸟归巢时间,而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刚刚开始夜寻之旅。
严佩芸感觉奇怪,为啥子原本一颗恐惧之心有了吴焕元之后,会变得如此安稳呢?关健是吴焕元并不算有安全保障的男人,自己为啥子又愿意与之结伴上山呢?。
吴焕元也感觉,即使是男人,没有严佩芸相随,他也不敢夜晚上山。
意思挺明白,两人起初都心生恐惧,是依靠彼此凑合才滋生出了巨大胆量。有如数学上“负负得正”的效应,很是神奇!
他们没注意今晚有没有月亮,更没有关心如果有月亮的话,会是什么时候升起来。
他们望了望东方,没有一丝月亮的影子。月亮不出,西边暮光褪尽,便是一刀切的黑暗,到时连山路朝哪边弯都看不到。
吴焕元不抽烟,连一只打火机都没有。
他们走路,高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为了避免摔跤,他们只得手攥紧手往山上走。
为了克服黑暗,大白天不可能攥在一起的手,攥在了一起。彼此间成为有力支撑,且没有一丝异样感觉。
他们没有感觉害怕,没有退缩往回走。只是单纯的因为山上有严佩芸家的老鬼没有回家吗?
他们自己都感觉理由不充分。那又是什么在鼓励自己坚定不移地前行呢?恰恰,他们都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因为山上有个“老鬼”。
不经意间,经常能看到月亮。想看月亮时它又始终不肯出来。
除了头顶一丝亮迹,他们身边完全是团团黑气。
风声水声山间野物叫声,一齐混响。却又被一道黑幕阻隔,统统失去恐吓能力。他们甚至感觉“1+1”都是多余的符号,应该马上变成整数“2”。
黑夜发挥撮合作用,生灵发挥融合作用。他们身上的胆量得到源源不断地加强。
吴焕元问严佩芸,“你怕不怕老鬼?”
严佩芸说:“我不怕。你呢?”
“我也不怕。”
在这种场合,严佩芸也不再含蓄,直接双手触摸吴焕元的身体。
吴焕元身上的肌肉,疙疙瘩瘩,像一截湿槡树一样结实硬扎。
在路边草地上,两个炽热的生命体,在拚命糅合成一个坚硬的结合体。抽筋拉丝一样地缠绕粘合,破坏肌里嫁接花木一样地交错织造。
放在现实,谁都不会相信,两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女人,会突然间进入到生命缔造过程。
事情已然这样,事后叙说一概多余。他们心间的老鬼得以释放,胆量开始爆棚,身边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亮在他们做完之后,懒洋洋地探起身来想看个究竟。是吴焕元和严佩芸热烈的情绪感染了他吧?是学土地公公躲在槐荫树背后,看七仙女向董永求婚,恰到好处地现身挑媒吧?
月亮一出来,眼前什么都明亮了,什么都变成另一副模样。山间变得清新温柔,不再担心有老鬼蹲在前面吓人。薄雾轻纱,被月光浸染得透亮透亮,带着一轮轮皱褶,披到严佩芸的身上。严佩芸瞬间化身月亮仙姑,飞临吴焕元眼前,惊得他一愣一愣的。
小路变得明亮亲切,像在汽车里打开了导航屏幕。也许是山不大,整座山,上下只这一条路。弯弯绕绕,尽显美丽,凸显迷人。
在山间,严佩芸化为精灵,吴焕元化为精英。刚才没有月亮的时刻,仿佛就是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他们穿越了一阵子,瞬间又原路返回。
他们继续往前走,继续上山。
他们碰到一辆歪在路边的自行车,编织袋里的板栗摔得到处都是。
严佩芸说:“这就是我那老鬼的自行车。老公……老公……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呢……我都快要死了,你怎么才来呀?”老鬼的声音,从几米深的坎坡下传上来,显得有气无力。
老鬼摔伤了,爬不动了,连手机也不知摔到了哪里。
山间毒蛇野物众多,夜间正是它们活动觅食时间。严佩芸和吴焕元结伴上山来寻,等于挽救了老鬼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