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厂,洪生勇和铁墩子的关系最好,可以用铁来形容。洪生勇在销售科卖铁,铁墩子在车间摸铁,连下岗两兄弟都是一块儿。
正年轻的时候,碰上铁厂效益不好,他们有力无处使。政策一来,铁厂下岗百分之五十。都是老职工,都是有功之臣,厂长不想偏心,就闭起眼睛扒堆。他俩心里开始发跳了:厂长啊……乾坤之手千万别把我们扒拉到下岗的那一堆啊……
残酷的事实是,洪生勇的名字正好贴在宣传橱窗上。红纸黑字,密密麻麻,让人眼晕。谁都不希望找到自己的名字,但又不得不挪动脚步,认认真真地搜巡完整个榜单。以至看榜之人挤成了堆,不免踩脚混乱。
橱窗前,人们的表情泾渭分明。没找到名字的人,发出的笑声都不正常。嘿嘿……嘿嘿中间断顿,一句话连不上串。这是过度忧虑之后,惊喜又乍然重现的发蒙而笑。有人攥拳起跳,嗷嗷怪叫,脸上泛红,如同醉酒一般地发疯。
倒是中榜之人,表情出奇一致,都黑着一张脸挤出人群,悄悄离去。
洪生勇推着自行车回家,在行道林荫树下,他看到铁墩子坐在花坛上面。一辆破旧自行车摆在面前,像跑累了休息一会儿,也像什么东西丢了没有找回来。刚才,洪生勇紧张兮兮,没注意看铁墩子是否在列。
洪生勇问:“铁墩子,你也落水了?”
在铁厂,铁墩子似乎只懂得在机床上“车螺丝”。又因为个头矮小,言语不多,被车间工人取了这个绰号:“铁墩子”。简单,真实,形象。
铁墩子回话:“嗯。”
在洪生勇心目中,自己属于机关科室,理所应当遭受裁撤。而铁墩子是技术能手,凤毛麟角,怎么也会遭遇厂长“乾坤之手”呢?
铁墩子苦笑,“没有订单,无米之炊,能手又如何?”
洪生勇老婆尚娟开一家房产中介信息部,家境与铁墩子相比,天壤之别。洪生勇下岗,触动有限,只是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大不了回家给老婆打个下手。而铁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婆无业,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读书,全指望铁墩子拿工资维持。这一抽撤,不是塌天了吗?铁墩子在路边停歇,是还没想好回家之后怎么跟家人交待。
洪生勇说:“既然事情已经出了,饭还是要吃,酒还是要喝的。走,我们喝酒去,庆祝我们‘光荣上榜’。”
铁墩子说:“我不去。”
洪生勇说:“一人不饮酒,两人不赌博。老规矩,我出钱,你陪我去。”
他俩来到一个街边大排档,要了几盘卤串,两瓶烧酒,也不用杯盏。老板熟悉他们,不用招呼,默默无声送上两个盅碗。
他俩用力揪下酒瓶口的木堵子,前后发出诱人的呯呯两响。紧接在后面往碗里倒酒的声音,像山间泉水奔流一样欢快。
洪生勇端起盅碗,举向铁墩子。“来,走起!”
铁墩子回碗相撞,“来,兄弟一酒碗,走起啥都有。干!”
“干!”
酒过三巡,酒瓶见底。两人都有点醉了,都亮起酒瓶倒竖起来,比在眼前拿眼瞄。
“我们回家。”
“对,我们回家。”
酒壮声色,铁墩子终于有胆量回家了。
洪生勇回家跟尚娟“汇报”了一声,心里就没印记了。尚娟说:“老呆在厂里要死不活,确实不行。下岗了也好,帮我一把,让我轻松一点。”
两夫妻都上班,常常半夜回家,还要生火做饭。有几次,儿子放学回家,丢了钥匙,坐在门口等他们,等得睡着,让尚娟心痛不已。
洪生勇环境好,下岗之后,能够迅速“再就业”。而铁墩子再就业则困难重重。
有一天,洪生勇跟尚娟送午饭来。
尚娟说:“有一个叫铁墩子的人想见你,来半天了。我让他在店里等你,他说在街对面等。”
洪生勇一看,铁墩子正注视着他。他招手让铁墩子过来,而铁墩子招手让他过去。
“啥子话,还有秘密?”洪生勇调侃了一下。
尚娟理解。“可能是男人有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喽。”
洪生勇来见铁墩子。“有啥子话,这么神神叨叨的?”
铁墩子笑着说:“我想请兄弟喝一顿酒。以前都是你请的,我不能忘恩负义不是?”
洪生勇不信。“在哪儿发了一笔横财吗?”
“没有。”
“没有呢,瞎称个啥子能?有啥子话,直说。”
铁墩子说:“勇啊,兄弟这回落水,呛得有点惨,你一定要救我。你这次不救,兄弟可就要淹死了。”
“说得恁嚇人,兄弟有能力的话,一定会救。”
“我想了一个门路,车螺丝没人要,送螺丝倒还可以。反正那些商户也要请车运送,请人上下货。我浑身劲栽栽的,正好可以干这个。”铁墩子双臂摇动,双脚跳动,力量突噜噜地往外泄漏。
“这倒是个门路。”洪生勇在销售科,每天接触大小商贩。商贩们为得到相对便宜的货源,都跟洪生勇把关系拉得很近。铁墩子就是冲洪生勇手里的“资源”来的。
铁墩子吞吞吐吐地问:“你能不能帮兄弟一把,将那些资料给我一份?”
“资料都在销售科的档案柜里。”
铁墩子指了指洪生勇的手机,“这里就没有装几个?”
“手机里不多,只几个个人。我平时都没有存他们的电话,都是他们找的我。”
“只要几个个就够了,多了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呢?”
“可以。待会儿我把手机里的联络方式抄给你。哦,对了,你手里的本钱够吗?铁厂就是块死铁,名副其实,它从来不对外赊帐,对事不对人。”
“就是说喽,我凑了凑,不够。还想看你能不能借个两三仟块钱给我。”
“应该可以,我来跟老婆说一声。”洪生勇连顿都没打一下。
“谢谢兄弟,谢谢谢谢……”
洪生勇回来跟尚娟说:“这个兄弟做点小生意,缺点本钱。想跟我们借三仟块钱。你有的话,就帮他一把。”
洪生勇说话,一贯口气不容商量,这是在铁厂销售科养成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也是这番模样了。尚娟容忍心好,从来不跟他计较,才没有发生争吵。
又是抄资料,又是上银行取钱,两人忙活了半天
铁墩子拿了钱,拿了客户资料,千恩万谢,正要离开。
洪生勇问:“你准备用啥子车拖?用你的自行车?”
铁墩子说:“我准备到废品站去看一看,买一辆旧自行车,加上我的那辆,改成一辆脚踏三轮车。”
“哦……那你也别买了。把我的那辆一起拖回去,做一辆三轮车还多一个轮子备换。搁在家里,绊绊索索占位子。”
铁墩子万分感谢,“谢谢兄弟,谢谢兄弟。以后,要是成了,一定接兄弟喝酒。”
洪生勇说:“好吧,我等你喊我喝酒。”
铁墩子一走,作为生意人的尚娟,看出门道。她说:“你这些宝贵资源,这么轻易送人,有点可惜。”
“不然呢?”
“你完全可以跟铁墩子合伙,搞五金水暖配送。搞好了,说不定比我这个信息部还要赚钱呢。”
“我没有这个脑壳。”
“什么事开始不都是学的?”
“让我去蹬个三轮车,满大街去跑?”
“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跑不得呢?铁墩子跑得你就跑得。”
街上车水马龙,嘀嘀嘟嘟喇叭声,满街飞扬。太阳当顶晒,热流街上滚。下力的男人们,从眼前而过,多是黑汗巴流。
洪生勇在空调房里蹲习惯了,没有勇气跨出门外。
每次看到铁墩子跟人送货,躬腰耷背,吃力地蹬车从门市部门口经过。洪生勇每次都会打招呼,“铁墩子,进来歇会儿,喝口茶。”
久而久之,两个人的形象有了很大区别。洪生勇细干白净,眼镜一戴,领带一扎,白衬衣一穿,俨然一个白领阶层。铁墩子晒得像黑泥鳅,前胸后背留下一件清晰的“肉马甲”,一看就是一个下苦力的人。
两人相视而笑,虽然笑的颜色不同,但兄弟之间的笑,依然真诚。
这些年,铁墩子每次匆匆进忙忙出。洪生勇也为兄弟高兴,因为他看到铁墩子的条件在慢慢好转。借他们的三仟块钱,三年之后就还了。铁墩子想多还五佰元利息,被洪生勇拒绝。洪生勇说:“兄弟就是兄弟,借就是借,谈利息伤人。”
铁墩子业务量逐渐增大,将人力三轮车换成电动三轮车,进而换成柴油三轮车。后来又换成了一辆小四轮货车,风不吹雨不打。车厢里还装了一台简易起重装置,每到一地,装卸方便省力快捷,代表赚钱也在加快速度。
等洪生勇慢慢发现铁墩子今非昔比时,铁墩子已经成立了一家有限公司。凭借当年洪生勇给的资源和铁厂“下岗工人的优势”,铁墩子逐步发展,囊括了半个城市的“铁”生意。从形式上看,有限公司比信息部的个体性质,上了一个档次。
尚娟说:“我当年说的啥子话?”
洪生勇心里有些落寞,但嘴上仍然不服气。“我们又不比他差?”
尚娟说:“不比他差,但做得比他为难呀!”
房产中介,“捡钱”的日子,还是在千禧年左右。以后国家出台政策宏观调控,不允许吃差价之后,生意便“一落千丈”。单纯依靠信息部的收入支持家庭开支,已经捉襟见肘了。
尚娟说:“要不,你去找一找铁墩子,看他还念不念你当年的旧情,跟你谋一份差事?”
洪生勇说:“拉不下这个面子来。”
尚娟说:“啥子时候了,还死要面子?你已经为面子丢失一次机会了。是吃饭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
正在洪生勇和尚娟撇劲的时候,铁墩子来电话了。“兄弟,有时间没得,出来喝一顿酒?”
正是瞌睡来了碰上枕头,尚娟听见了,连忙怂恿,“上菜了,同意同意。”
“噢,好。我也是蛮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在哪里?”
“你想到哪里?”
“那就还到我们经常去的大排档去吧?”
“可以。”
排档还是那个排档,不过装修得漂亮了许多,差一点没找到地方了。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不过年老了些,有儿女在帮忙经营了。
卤串味道没变,烧酒味道没变。老板见到他们,笑呵呵地打招呼。“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了?”
说话间,老板依旧在洪生勇和铁墩子面前放下两个盅碗。
几年过去,两人喝酒的热情没变,闹腾没变,画风没变。
洪生勇举起碗,“来,兄弟走起,干!”
“来,兄弟一碗酒,走起啥都有。干!”
烧酒两瓶干完,还是有点劲道的。两人脸泛红光,步态轻飘。两人都在笑对方,定力不如当年。
洪生勇问:“喝好了没有?”
铁墩子说:“喝好了。”
“那好,我们回家。咦,我们怎么回家?还是骑自行车回去吗?我已经没有自行车了,你用三轮车送我回去吧。”洪生勇醉了,日子过转回去了。
“好吧,送你回去。”铁墩子朝远处招了招手,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溜了过来。
洪生勇问:“谁的车,你的?鸟枪换炮了啊?”
铁墩子把洪生勇拉到了自己的公司,就是原来铁厂的一个大仓库。
门口,竖着一块镏金匾牌,上书:铁墩子五金水暖供应有限公司。
仓库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铁器产品。有些是老铁厂生产的,洪生勇认得出来,有些铁器很陌生,肯定是从外面进回来的。
员工进进出出,车辆出出进进。上货下货,使用龙门吊。场面开阔,热热闹闹。员工里面,好多都是一起下岗的同事。
“这是你的公司?”洪生勇清醒了一些
洪生勇看电视剧,不太喜欢看“霸道总裁养成记”。而眼前的铁墩子却又是一部活灵活现的雷同剧,不是谁闭眼就能屏蔽的。
“是我的,也是你的。”
“是你的就是你的,怎么也是我的呢?酒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洪生勇没有听明白铁墩子的意思。
铁墩子说:“当初还钱给你,五百元利息你没要,加上你那辆自行车作价两佰元,还有你当年提供给我的资料,我都当成合伙本金。又做了几年,折成股权入了公司的股,百分之五。现在可不是千儿八百了。”
洪生勇云里雾里,“真有我的?我们是兄弟,什么时候变成股东了?”
铁墩子说:“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兄弟,才有了这家公司,才有了今天。”
洪生勇明白过来,他说:“我那辆自行车,新的买来都只一百多元,你太算多了吧?”
铁墩子说:“不多。在我心里,还算少了。当初应该算两仟元,真的!”
折腾了一阵,洪生勇的酒劲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