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年纪小,詹纪红对于生下她们的父母,没有印象。倒是对再生父母一样的大姐和姐夫刻骨铭心。
大姐积劳成疾,她心里早有预料。只是没料到她会走得那么快,那么年轻,留下了孤伶伶的姐夫和侄女。
姐夫身上有大姐的影子,尤其侄女,活脱脱的大姐的翻版,多少给了詹纪红一点慰藉。
不过,侄女读完大学,在深圳找的工作,成了家。回来一趟,坐飞机赶动车,时间要按天数算,特别不容易。
所以,詹纪红一有时间,就来姐夫家帮忙料理生活。说是姐夫家,其实是她的娘家。她那个父母所居的家,早就破败瘫塌,只剩一堆瓦砾。
她对娘家的感情,要深于与老公生活的那个家庭,与一般人不同。
她儿媳要生小孩了。儿子找到她说:“我像不是你生的儿子?”
詹纪红说:“你有爸爸和爷爷奶奶照护,可以不需要我。”
在詹纪红心里,给予谁生命不重要,谁给予她生命是大过天的事情。
儿子央求詹纪红,“一个月,就一个月,行不行?”
儿子的要求不过分,作为母亲,一个月的情份不好拒绝。“好,就一个月。”
哪怕一个月,詹纪红也有点不放心。她托咐闺蜜回娘家经过姐夫家的“邮政快递”店时,用眼睛扫一下。
闺蜜几乎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开车带孩子回娘家蹭饭,回城时还拎走大包小袋。城里生活水平高,花销大,有一个农村的娘家“补济”瓜果蔬菜,能省不少钱。
这回,闺蜜特意找到詹纪红,“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是我姐夫那儿有情况?交给你,就是让你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的。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玻璃柜台后面。一头长发,戴一副眼镜,长得蛮漂亮。”
“会不会是侄姑娘?”
“不是,比你侄姑娘年纪要大。再说,你侄姑娘像你大姐,又不戴眼镜。”
“是不是客户在找快件。”
“找快件也不会进柜台呀,她是在帮你姐夫发放快件。”
“哦……知道了,谢你呀!”
詹纪红吩咐儿子,“去把你的奶奶喊来,照护你的老婆,我要回家了。”
詹纪红出嫁,从来没有改口。
儿子一阵失落的苦笑,“你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你爸呢?”
“在后山。”
“你去把他喊回来,送我回去。”
詹纪红老公每次送她回娘家,心里都有一种别样的痛苦。有几次,神思恍惚,差一点出事故。
詹纪红吼道:“你是不是想害我?你是不是不想送我?”
老公有嘴难辩,“不是不是。”
早年,詹纪红老公家穷,兄弟又多。几个哥哥都没有成婚,他就更没有多想。突然有一天,媒人带着詹纪红来到了家里,要他们几兄弟站在院子里让詹纪红挑选。詹纪红玩游戏般的“点兵点将”,点到了詹纪红老公。三两个月之后,便吹吹打打完了大婚。
这样的婚姻,要说有多少感情,只能捏着鼻子哄眼睛。詹纪红生下儿子之后,基本上就不在老公家里生活了。
詹纪红说:“我跟你们家生了个儿子,算对得起你们了。”
任凭老公说千般好话,无济于事。尤其大姐离世后,老公一提起这话,詹纪红就吼。要老公离婚,老公又不干,总认为,詹纪红迟早有一天会回归家庭的。正是抱着这种希望,詹纪红老公韧性十足。
二
认真梳理,按时间前后,并不是大姐先认识姐夫的。
姐夫在镇邮局上班,每天送信送报纸,都要从詹纪红家门口经过。晴天骑自行车,坐架后面一边驮一个邮袋。雨天穿一双套鞋,打一把伞,肩上一前一后背两个邮袋。
姐夫喜欢在她们家落脚,喜欢喊詹纪红,“小妹,跟我倒一碗水喝啦?”“小妹,跟我找一盒火柴点根烟。我的火柴被雨打湿了。”
詹纪红情窦初开,越来越喜欢这个背邮袋的大小伙子。每天到时间都会跑到院子门口瞄。
有一天,詹纪红因为有事,拖住了一会儿手脚,急匆匆地往家门口赶。远远地就盯着家门口那条路上看,已空无一人。
詹纪红正在懊悔,却听到屋里大姐在和谁说话。
大姐说:“你快走吧,等会纪红就回来了。”
什么事要避着我?詹纪红从门缝往屋里一瞄,看到姐夫正在穿衣服,而大姐光身躺在床上没动。
詹纪红脑袋嗡的一下傻了。原来,姐夫与她亲近,看中的是大姐。看样子,大姐顾忌到詹纪红,还没有答应姐夫。今天这样子,极有可能是姐夫”情不自禁”,大姐“犹犹豫豫”“半推半就”而成事了。
詹纪红没有责怪大姐,大姐为了她和妹妹,始终不肯答应媒人说亲。已经耽误了好长时间,快成老姑娘了。
大姐说:“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能跟纪红讲啊?”
姐夫说:“我本来喜欢的是你,跟纪红又没得关系?”
大姐说:“反正你不能说。”
大姐曾说过,詹纪红和妹妹出嫁之前,她不会离开家。
詹纪红劝大姐,“姐夫喜欢你,你就嫁了吧。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我嫁了,你们怎么办?你长大了,妹妹呢?”
“我来照顾,我也是当姐姐的。”
大姐架不住詹纪红劝说和姐夫追求,“免为其难”地嫁到了镇上。
开头几年,姐夫天天顺便到家里来,帮着詹纪红干这干那,照顾妹妹。后来,姐夫当上了邮局领导,不下乡了。家里的房子渐渐漏雨毁坏,她们就一起搬到大姐家里居住。詹纪红出嫁,这儿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娘家。
这一个月,儿媳躺在床上不能动,詹纪红忙前忙后,有点受累,正闭目养神。
老公突然将车速降了下来。“前面的龙河桥在封闭修路呢?”
詹纪红看见了告示牌,“怎么不搞半边维修,还全封闭呢?”
“全封闭,成本少些。”
“算了,你回去吧,我顺着龙河滩走回去。”
早些年,买不起自行车,詹纪红和妹妹到大姐家,都是从龙河滩上走的。两姊妹什么时候想大姐了,就什么时候去大姐家。
老公说:“我把车停在这里陪你一起去吧。”
詹纪红说:“你去干什么?”
老公说:“看有没有事,我也想出一把力。”
詹纪红说:“别说得好听,别口里不说心里话。”
老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猛烈吐了出来。男人做到这份上,怪可怜的,但也没有办法。感情这事,谁也说不准,谁也摸不透。
老公开车掉头回去了。
詹纪红转弯,直接插到了龙河堤上。
两条小山脉,夹着一长溜农田,弯弯曲曲,不见首尾。农田中间,有一条河流,如同巨龙盘踞。这就是龙河,水深堤高,滩宽树茂。灌溉两边农田,养育两山子民。
妹妹年纪小,不敢到堤上走。堤上有去去来来的自行车和人。詹纪红就陪妹妹到河滩上走。
河滩青草如茵,杨柳成排。人走上去,松软养脚。如果是夏天,一路荫凉,一路吹风,一路开开心心。
放眼望去,野花遍地,满目璨灿。一路芳香扑鼻,一路心旷神怡。
三
姐夫成为单身,有人跟姐夫介绍女朋友是避免不了的。詹纪红明面上不好反对,暗地里“修瓦屋戮漏子”,一戮一个准。
姐夫的女朋友过来了,詹纪红就蹲守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姐夫的女朋友说:“这儿有我照顾你姐夫,你可以回去了。”
詹纪红说:“这儿是我的家,我回哪里去?”
詹纪红跟脚跟手,紧盯不放。
姐夫说:“你这是要逼迫我们到外面去开房啊?”
詹纪红故意问:“开房干什么?”
姐夫说:“你说呢?”
詹纪红说:“我就是不晓得喽,屋里有一个,为什么还要到外面找一个?”
姐夫说:“懒得跟你说。”
詹纪红和姐夫,在一幢房子里,一同生活,她处处都能看到大姐的影子。侄女结婚,生了小孩,是她代替大姐当作母亲到深圳照顾的月子。侄孙女也继承着大姐的样款,那个神韵,有点像她们小时候。看着侄女一家人生活得开心幸福,她经常为思念大姐而悄悄流泪。
詹纪红挚爱大姐,不想让陌生人掺合进来,冲淡大姐的气息。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姐夫说过,如果想念大姐了,需要大姐了,就把她当作大姐,她无怨无悔。
然而,姐夫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很想找一个外面的女人,好好生活下去。
没想到,“篱笆扎了这么久”,姐夫还是没有死心。
詹纪红到了一个水泥渡槽下面,转弯爬坡上岭就到了大姐家,也就是回了娘家。
詹纪红没有担心,她完全可以仿照前面的样子,撵走这个“长头发戴眼镜”的女人。
詹纪红顺街直走,还走过几个门店就到家了。
这时,有邻居出来碰到詹纪红。“纪红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你到哪里去了?”
“到妹妹那里去玩了一趟。那么远,一去一来就近一个月了。”
邻居满脸狐疑,“你的妹妹?不是在家里吗?你有几个妹妹?”
詹纪红脑子反应快,“哦……是老公家里的妹妹,你不认识。”
“哦……那就对了。”
妹妹回来了?什么时候蓄了长头发?还配了眼镜?怪不得闺蜜没有认出来呢?
詹纪红停住脚步。
四
妹妹并非亲生胞妹,是詹纪红和大姐在龙河堤上捡来的。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詹纪红提着手电筒,跟大姐照明。大姐挑着两篮子在菜园子里摘的辣椒蒜苗子豆杠子赶街卖钱。詹纪红马上要上学了,半学期学费要三块六角五分钱。这几天,连续赶早,为詹纪红一分一厘地攒。
走着走着,两姊妹突然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凌晨时分,黑灯瞎火,四周不见住户人家。詹纪红吓得惊叫一声,扑向大姐。手电筒也摔下堤坡,滚进草丛,熄灭了。
大姐赶紧卸下担子,抱紧詹纪红。“别怕别怕,有大姐呢!”
两姊妹打黑摸,在草丛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了手电筒。
詹纪红不敢往前走了。
大姐说:“来,牵我的手,跟我走。”
詹纪红紧跟大姐,有时还踩着大姐脚后跟,踩掉鞋子。
前边不断传来哭声,两姊妹大起胆子往哭声跟前慢慢凑。
手电光里,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提篮,盖着一层棉袄。
大姐小心揭开棉祆。里面的孩子,闭着眼睛,一边吮吸手指,一边哇哇大哭。
大姐说:“作孽!。”
大姐犹豫了一阵子,又盖回棉袄。“我们走吧。”
两姊妹往前走了一截路,孩子的哭声,声声锥心,又留住了大姐的脚步。
大姐问詹纪红,“你喜不喜欢这孩子?”
看到是孩子,詹纪红就不害怕了。詹纪红说:“喜欢。”
大姐说:“我们把她抱回家去,你同不同意?”
“同意。”
詹纪红和大姐折转回来,将菜篮子集中一头,用另一头的扁担钩子挑起了装孩子的提篮。
可能是提篮晃动,像摇窝,孩子竟然不吵不闹,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街上,大姐卖菜,詹纪红就逗提篮里的孩子玩。回来时,大姐一头挑孩子,一头压了两块砖头。
就这样,妹妹来到了她们家,使本就贫寒的家里雪上加霜。
大姐虽然没有经验,但有细心耐心。用三石磨推细米子打糊糊吃,饥一餐饱一餐,居然喂活了妹妹。包括妹妹后来读书,大姐省吃俭用供给,达到了“完全无我”的状态。大姐营养不良,一身病就是这么得来的。
大姐没念过书,詹纪红读完小学就不肯读了,一起帮大姐干活,供养妹妹读书。后来有了姐夫加入,她们才轻松一些。
这些年,妹妹一直不在家,读书工作都在外地,忙得一直没有时间回家来看他们。一晃许多年,婚姻一直拖着,没有解决。有时候,詹纪红想起来,愁得整夜睡不着。
大姐走了,妹妹的事就应该她操心了。
詹纪红想不明白,妹妹回来,为什么不跟她打个电话。这么长时间没见面,难道不知道二姐很想念她吗?
詹纪红原地转了几个圆圈,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