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跑死马,不是开玩笑的。
没有云雾的时候,站在屋门口看山,就在眼前。看梯田里的庄稼,可以看清长势。甚至可以看清颜色,用来判断成熟与否。但要真正上一趟山,十分不易,去来一趟,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种田,在庄稼人心里头,就是一个累。山村封闭过严,种啥子,啥子产品好销,信息不太对称。产品生长周期长,投入一大批进去,收获的时候,市场又变化了。即便实行订单农业,赚钱还好说。如果亏钱,人们也不好意思,看着签合同的老板亏一大把。赵友福种了一辈子田,到老了,碍手碍脚,还不会种了。
赵友福在外面打了二十多年工,建筑工地搅灰,高铁路上刨石子,高速公路挖沙下土……啥子脏活累活都干过。不过,女儿嫁出去,嫁妆不比别人的差。儿子大学读完,在城里找了工作。人生不比远的,就比近的。他的脸上倍儿光彩:他不输别人!
赵友福发现年纪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工地上。老板看他们头发花白,有点捱进捱出,不愿爽快接受。赵友福知趣地说:“算了,我们不为难你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赵友福领着一批工友回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老老实实盘他的农田。也是的,现在儿女都已撑头上岸,不需要他再到外面经受风吹雨打,吃苦受累了。
只是没想到,不久,儿子赵挺军也回来,蹲家里不挪窝了。
赵友福问:“我是年纪大了,你也是年纪大了?”
赵挺军说:“年纪是不大,但就业受困了。”
有些山里孩子,资金人脉背景不硬扎。读完大学,参加工作,面临起点低的问题,往往不能称心如意。开始进入社会的一段热情一过,就得转型择业。
赵挺军不是老农民,爹妈下田,他不会跟着去。再说,他从小没有摸过锄头把子,想干也干不好。有时还会帮倒忙,被爹妈嫌弃。
赵友福说:“看你这笼脚笼手的,以后连吃的都弄不上嘴。”
赵挺军只是看了爹一眼,继续玩他的手机。
赵友福日夜发愁,也不敢多说儿子不对。他害怕儿子是一颗玻璃心,受一点磕绊就会碎成一地。耳朵听说的,手机新闻看到的例子,历历在目。
第二年翻过来,赵挺军说:“今年把田交给我种吧?”
赵友福吃了一惊,“给你种?你是会耕一犁呢,还是会刨一耙?”
赵挺军说:“我是不会,但您会呀!我雇请您种,不就行了?”
赵友福说:“你说的啥子话?”
赵挺军说:“不懂,是吧?就是我当老板,您当职工。职工听老板的。”
赵友福笑起来,“这有啥子不同?”
赵挺军说:“就是有点不同呢。农活忙的时候,我可以出钱请别人帮忙。种啥子,怎么种,都听我安排。”
“你会安排吗?”
“会安排。以前在公司里,手下那么多人,都是我安排的。”
“拿人跟庄稼相比?”
“是啊。”
“你这不是瞎整吗?”
在赵友福心里,田里的收成是跟家里的生活开销挂钩的。像这梯田一样,一坎压一坎,中间不缺,才能上下自如。如果掉坎,步幅过大,那就吃力了。一缺三年空,后面赶上来,费老鼻子劲。
赵挺军说:“瞎整也只一年,不瞎整,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儿子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儿子思想活跃,有冲劲,也不能老挡在前面。没有风险,还叫找出路干事业吗?何况,听儿子的,并非不种庄稼,顶多是欠收。赵友福说:“好吧,就听你的,一年时间。”
“谢谢老爹!”赵挺军高兴得握紧双拳,做了一个起跳加健身的动作。
开春了,村里人开始做生产准备。而赵挺军没有动,还是一天到晚扒拉他的手机,聊微信,刷微博。
赵友福喊儿子,“赵老板,现在应该做啥子了?”
赵挺军从手机上抬起眼睛,“噢,您该干啥子就干啥子。”
“你这个老板当得轻松呢?”赵友福嘴里嘀咕,农活却不敢耽搁。每天早上吃完饭,都会赶牛上山,翻耕熟田,深施农家肥。
山区梯田,田块小,形状不规则,加之田间套作,不便使用机械耕种。小耕农作,一时半会还舍弃不了。
别人都开始播种下苗了,赵挺军还是没动。
赵友福急得不行。一误不是一季,而是一年哩!
赵友福问儿子:“你到底怎么办的?”
赵挺军说:“噢,从现在起,您就别下田了。在家里把您的‘三蹦子’修好。”
赵友福说:“不消修的,拖肥料管用。”
赵挺军说:“不是拖肥料,是拖人。”
“‘三蹦子’拖人?到哪里拖人?”
“到火车站。”
“有公交车不坐,坐‘三蹦子’?”
“人家喜欢坐‘三蹦子’嘛,说好了的!”
有些人真怪,真不好理解。喜欢吃鱼,不到市场上去买,非得下乡找人家的鱼池钓鱼,愿意出多的钱。有的人喜欢吃草莓,不到超市买,却喜欢到农家乐下田去摘,贵得要死。
赵友福在车厢里铺了一层稻草,赶到火车站。山里人走亲访友,不管人多人少,一个“三蹦子”全部解决,都不带板凳。几捆干净稻草铺上去,松软赛过沙发座椅,坐的人又多。
赵友福接的这批人,有十几个。人家看到“三蹦子”,居然像看到了“钢铁侠”,这里触一触,那里摸一摸。有人说: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三蹦子”。
赵友福的“三蹦子”,有点老旧。开起来,动作生硬,方向盘扳得嘎嘎响。特别是起步,要蹦三下才能正常开走,因此才叫“三蹦子”。而很多人误会成了“三个轮胎”,尽管它确实只用三个轮胎跑路。
就是这“蹦三下”,把客人蹦得东倒西歪,大呼小叫。赵友福感觉不好意思,客人却说“蹦出了新感觉”。
火车站贴在城市边沿。
赵友福的“三蹦子”属于农业机械,不能进城,只能走乡村小路。这群人竟然兴奋得嗷嗷直叫,和赵友福他们刚开始进大城市看到摩天大楼一样。
有人看到公路旁边有小路,竹林遮蔽,若隐若现,兴奋地朝赵友福喊道:“能不能将‘三蹦子’开到里面去?”
赵友福说:“不能,那是上山干活的小路。”
“我们就是想走小路呢。”
“不行,小路后面是水库。”
进山了,要爬坡了,一条直上直下的公路。
赵友福喊:“坐稳了,抓紧扶手了。”
“三蹦子”加大油门,屁股冒烟,轰隆轰隆像老虎一阵阵发吼,呼呼生威。几截路蛙跳式地上升,眼睛一眨,就来到了山顶。
可能是受到影视剧的影响,有人以为进山非得是走那弯弯曲曲的盘山之路,或者是左边峭壁右边悬崖,脚下是羊肠小道。看到这么宽的路,有人怀疑地问:“这是山路吗?”
赵友福一笑,“是山路。”
“您住在山顶?”
“是啊。”
“山顶可以摸到云彩吗?”
城里人跟山里人的思维就是不一样。
赵友福说:“可以摸到云彩呀。眼前不就是云彩吗?”
所谓云彩,在山顶上,一片一片的,就是一团一团雾气。看得见,却用手捞不着。所谓锦云,就是太阳照射在水雾上反射进人们眼睛里的光芒。
山里人生活在大山之巅,谁能否认这不是“天上人间”。
神秘之山,神秘之人,给了人们神秘之想象,神秘之魅力。
人在天上走,包括火车也在天上走,在云雾中穿行。并不是钻山沟走隧道的景象。
车上的人纷纷喊,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快要进村了。
车上有人问:“赵挺军的家在哪里?”
赵友福指了指山坡那边,“转过这个山冲就到了。”
“这山上有路吗?”
“山山有路。”
“我们几个走过去吧?”这人一号召,便有几个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赵友福急忙刹车,“别跳别跳,还蛮远呢。”
“师傅不用担心,我们几个是徒步方队的。”
“啥子叫‘徒步方队’?”
“就是经常走路搞锻炼的。”
“望山跑死马呢?”
“放心。”
这些人蛮有信心,赵友福劝说不动。只好说:“如果有啥子问题,就跟儿子打电话。”
其结果,这群人走到赵家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跛的跛脚,扯的扯腰,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个还在犟嘴地喊:酸爽酸爽!
此时正值春天,万物开始萌动复苏,也是山间起雾最浓时季。
从冬天过来,随着温度升高,慢慢地,白雾一天比一天多。
每天早晨,赵友福开门的第一眼,便是望向对面梯田。
山雾笼罩,梯田被隐进雾里。太阳一出,将白雾浸染成金黄中透红的颜色。像婚纱一样披在山上,使眼前的山变成一位待嫁新娘。
如果是秋后看梯田,云蒸霞蔚的景色更加迷人。
那时,满山成熟,梯田出云雾。一道道披挂,像黄金铠甲,尽显威武。
云雾浮在半山腰,站在山顶放眼远眺,云海起伏,颇有一种蓬勃气势。
此时,这些人到来时,云雾已收。眼前景色又是一幕。
对面山上,绿植葱郁,坎坎梯田,开满了油菜花。景色浪漫,如诗如画。
如果说,太阳落在平原之上,是一块金色绸缎,那么,太阳从山梁上披下来,就是一件光芒四射的金色缕衣。
有人放飞无人机,慢慢朝梯田推上去。随着镜头的移动,手机里的画面,如同电影大片,美仑美奂。有人随着画面节奏,触景生情,哼起了无字歌声。
这些人跑上跑下,流连往返,好不容易来到了赵挺军的田间。
赵挺军拿出一张图纸,比照着梯田,一块一块地,标上了姓名,签定了投资合同。
赵友福模模糊糊看出来了:儿子把梯田划成小块小块,一块一块租给了这些人,他们代耕代种代销。这些城里人种地,等于跟玩游戏一样。
这种农田耕作方式前所未有,打破了千百年以来的规矩。赵友福理解了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再担心儿子是“瞎整事”了。
这些人,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次。有时带朋友来,有时带家人来。回家时,还可以大一包小一包地带一些土特产回去。
田里的产品,这些城里人都在积极推销。众人听说是绿色产品,购买的积极性挺高,不愁销路。万一有剩下的,赵挺军可以包销。
赵友福明白,说的是包销,其实就是自己兜底收了。人家不图赚钱,图的是一个乐趣,图的是一个主人翁的感觉。其实,中间已经赚了一道钱,再通过直播手段卖出去,就是双倍了。
儿子的这番操作,不是赵友福能够想到的做到的。一年以后证明,收成比赵友福以前辛苦种的要多得多。
从此以后,赵友福专职开“三蹦子”接来送往。田里的活路,他反而插不上手了,是赵挺军请的年轻人和一批又一批的城里人联合在种。产品也开始五花八门,依个性而为。有的种地瓜,有的种豌豆,有的种草莓,有的甚至种起了时间有点长的冬枣。
每来一批人,赵挺军都会抓住机会开直播,据说也能赚到一笔钱。连“三蹦子”爬山路,走梯田,也有很多人看“稀奇”。
“三蹦子”,还只有赵友福他们这一辈人敢开。城里来的人,坐在车上,乐一乐可以。如果要驾驶的话,看着陡峭的山路,估计要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