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武汉到宜昌,可以走三条路。急事坐飞机,从天河机场到猇亭机场。没有急事坐火车,全程从武昌火车站经汉口火车站过宜昌东站到达宜昌老站。休闲时,则可以开车沿着沪渝高速公路,三个半小时可以跑到。
三条路途几乎并行,恰好穿过江汉平原,互为起点和终点。可以沿途欣赏到由汉江和长江培育出来的平原景色,一年四季,季季不同。
贺厥兰所在的公司在武汉,业务与宜昌之间,联系紧密,需要经常出差。
同事们都知道,贺厥兰是三峡大学毕业出来的。每次出差到宜昌,都会问:“贺厥兰,这一次想起了什么好吃的吗,跟你带一份回来?”
贺厥兰会忘我回忆,如数家珍。“有重庆酸辣粉,有红油辣子面,有萝卜饺子,还有永和豆浆……”
这些都是小吃。酸辣粉酸得倒牙,仍让人不舍。红油辣子面辣得额头冒汗,让人四季错位。萝卜饺子算最为特色,方圆百里没有第二份。也最为出众,错愕得让人难以接受,一个饺子居然卖出五块钱来。但也卖出了外地人的好奇心,来宜昌不吃萝卜饺子不叫到宜昌来过,吃过之后又都会觉得不虚此行。
这一次出差,经理杨显军点到了贺厥兰和春姐。她俩一起坐火车过来的,说明事情不多也不急,就是和业务单位催催款子对对帐。
在桃花岭宾馆,贺厥兰问春姐,“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一吃宜昌著名的萝卜饺子?”
春姐说:“不去了,白天累死人,只想睡觉。我年纪大了,不能跟你们年轻人相比。回来时,跟我带一份就行了。”
贺阙兰的青春曾在这儿停歇过四年,肯定有许多“真情回顾”的地方。春姐是个聪明人,不会跟着贺厥兰一起出去凑热闹。
当着春姐的面,贺厥兰换了一身衣服。先前的一身衣服是正装,是职业装,适合出现在生意场上。
贺厥兰问春姐,“怎么样,参考一下?”
春姐说:“你穿衣服不用参考,年轻就是百搭风,穿什么都好看。”
春姐说的是实话,她们之间有年龄差异,有能力高下,生活在不同层面,感觉可能千差万别。但她们在同一个职位上,也可以说话不带任何因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以,她俩关系不错,如同姐妹,心贴得很近。
春姐提醒贺厥兰,“出门别高兴得忘乎所以,忘记了戴口罩。”
贺厥兰说:“不会的。”
这次来宜昌,她们特意买了一款最近流行的卡通口罩。粉红色罩面上,画了两只阔嘴大脸、笑意融融的小白兔。向外界表达着“虽然处于疫情期间也要热情洋溢”的乐观心态。
贺厥兰出了宾馆,春姐也悄悄跟着她出了门,远远地盯在身后。
宜昌是个地级城市,有著名的葛洲坝和显赫的三峡大坝。虽然没有修建地铁,但有一条区别于附近几个城市的快速公共交通系统BRT,串联着几大城区,带动着宜昌快速领跑。
贺厥兰进入一个灯火明亮的BRT车站,跨上了一辆有两辆大巴长的公交车,融入到车水马龙的夷陵大道。
春姐顺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就跟着这辆公交走。”
司机是个中年人,略胖,他回头看着春姐。“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需求?请您出示个证件,我好全力配合。比如,警察办案什么的……”
“没有。我喊停就停,喊走就走。”
“那就不是正常走路了,需要您包个车,才算合情合理。”
“这种公交车,全程是多长?”
“大概三十多公里吧。”
“怎么包车?”
司机很和善,“到时候再谈,只要您的事情办好了,什么都好说。”
这次出来,经理杨显军单独把春姐叫到办公室。
杨显军说:“这次到宜昌,业务主要是交给贺阙兰。你呢,除了陪伴,我还有一件私事托负给你,也可以算是公私兼顾吧。”
“什么事,经理尽管吩咐。”
“你也知道,我追求贺阙兰已经有几年了,她始终没有表态答应。我想去她的老家了解一下情况,也被她拒绝。看她的表情,又舍不得一刀两断。宜昌是她上大学的地方,离她家乡也很近。你帮我留意一下她的情况。”
“你这不是要我当间谍吗?”
“怎么说是间谍呢?你也是她的朋友,你也希望她早日成个家是不是?情况摸清楚了,才好想办法解决啊!再说,她的情况稳定了,对公司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嘛!”
贺阙兰的业务能力在公司数一数二,经理没有说假话。
二
准确地说,贺阙兰的家乡是在恩施州巴东县的官渡口镇。顺着沪渝高速过宜昌,还要前行一百七十多公里,是一个贴在长江边的小镇。小镇人出行,习惯于选择水路。游客多乘坐快艇,从葛洲坝启程,中间要穿过宏伟的三峡工程。
贺阙兰从巴东中学考入三峡大学,在大三时期,与山西来的一位同学产生恋情。由于年轻,没有做好避孕措施,导致贺阙兰怀了孩子。贺阙兰没有堕胎,而是选择退学,回到家乡,生下了孩子。这孩子就是亮亮。
一年以后,贺阙兰出钱请人做了一张假文凭,在武汉一家贸易公司找到了工作。
那个时候,杨显军就是她的人事主管经理。贺阙兰的文凭在官网上一查就露馅儿了,但杨显军对她的印象不错,一直没有吭声。
贺阙兰出发前跟母亲通过电话,要母亲带着儿子来宜昌见她。
贺阙兰来到馨韵宾馆,敲开了“206”的房门。
母亲打开门。几年不见,母亲为照顾亮亮而操劳,头上竟然有了几丝白发。
“妈……”贺阙兰的嗓子发哽。
“哎……”母亲同样思念女儿,听到贺阙兰的喊声,也是眼眶潮红。“亮亮还没有睡,还在等你。”
“亮亮……”贺阙兰急切地奔向亮亮,张开双臂要来拥抱。
正在床上玩“跳蹦床”的亮亮吓着了,急声喊:“奶奶,奶奶……”
亮亮一岁多贺阙兰出的门,对妈妈只是字面上的印象。
母亲说:“不要害怕,这是妈妈。”
亮亮仍然怯生生的,不向贺阙兰靠拢。
贺阙兰意识到可能是一身装束让亮亮感到陌生,她摘下口罩。“亮亮,来,到妈妈这儿来。”
亮亮迟迟疑疑地喊:“妈妈……”
贺阙兰搂过儿子又是拉手又是亲脸。对于亮亮来说,这份热情来得过于突然,份量过重。亮亮一边承受,一边扭头朝奶奶喊:“奶奶……”
母亲喊:“别用力不知轻重,伤着孩子。”
贺阙兰回头笑了笑。她只生下了亮亮,怎么哺育,没有经验,都是母亲在一手操持。
贺阙兰带母亲和亮亮来到大街上,找到一家饺子馆。她们坐在路边摊位上,一人点了一盘萝卜饺子,一杯“永和豆浆”。
所谓一盘萝卜饺子,顶多装两个。大人可以吃两个,小孩只能吃一个。饺子像月牙形状,也有月牙那么大,还能称为饺子,有点出人想象。饺子馅以宜昌白萝卜为主,加肉加料,可能是产地和制作上有独特优势,一直声名远扬。如果有人偷师学艺成功,跑到外地复制,远没有宜昌的味道纯正。像“永和豆浆”,江汉平原上的其他城市,心甘情愿接受它的占领,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是孩子,血浓于水,没过两个小时,亮亮就接受了贺阙兰。喜欢在贺阙兰身边挨挨擦擦,像崽鸡喜欢绊母鸡的腿。
夜深了,亮亮伏在贺阙兰的怀里睡着了。贺阙兰应该回桃花岭宾馆了。
贺阙兰轻轻将亮亮放到床上。贺阙兰说:“妈,亮亮醒了可能要吵闹的。”
母亲说:“没事。你们什么时候回公司?”
贺阙兰说:“明天下午两点。你们回程的票买了吗?”
“买了。”
零点了,贺阙兰依依不舍地离开母亲和孩子,重新融入到灯火灿烂的夷陵大道上。
在贺阙兰和母亲孩子一块儿吃萝卜饺子的时候,春姐就在不远的地方,拍下了祖孙三人其乐融融的情景。
贺阙兰回到桃花岭宾馆,用钥匙开门。春姐听到响声,主动过来扭门了。
贺阙兰问:“春姐,你怎么还没睡?”
春姐说:“心里惦记你,睡不着啊!萝卜饺子呢?”
“喏……”贺阙兰亮起手里拎着的塑料袋。
三
从宜昌回武汉,一路平原,一望无际。春天里的平原,正是油菜花的故乡。黄金大海一样辽阔的景色,令多少人向往。
火车上的人,不管男女老幼,纷纷将目光投向车窗之外。
春姐看到动人之处,情不自禁的发出呼喊:好美呀!她拿出手机,忘我拍摄。一景连着一景,不忍停下,边拍边看手机电量。“拍不得了,只有百分之二十了,马上要自动关机了。”
贺阙兰一笑,春姐是沉醉过头,忘记了旅行包里还有备用电池。
贺阙兰和春姐是在宜昌老站上的车。路过宜昌东站时,贺阙兰本来还在留恋地回望城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还在感慨地说:“不知下一次是什么过来了?”
春姐说:“你尽量跟经理多争取几回出差机会,就不用这么多愁善感了。”
这趟火车是宜昌老站始发,加上不是出行旺季,车厢里有许多空位子。
贺阙兰和春姐的车票买在一起,座位紧邻。但对面是空位,便一人坐了一个椅子,十分宽敞舒服,或躺或卧都可以。
贺阙兰掀开口罩,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了过道上,她突然看到母亲牵着亮亮的手,顺着过道走过来,在寻找座位。
贺阙兰愣住了,脸上迅速冲起一股热量,停止了拧水杯盖子的动作。按照她的安排,此时母亲和亮亮应该是在回去的火车上吗?怎么上反了方向,跑到开往武汉方向的车了?
贺阙兰急忙拉上口罩,将头压低下来。她今天穿的是职业装,戴着口罩,亮亮不一定认得出来。母亲是不用担心的,到时,她只要眨两下眼睛,精明的母亲就会明白过来的。
尽管有口罩遮挡,春姐还是从贺阙兰的眉眼间看到了异常。“怎么了?”
贺阙兰极力镇定,“没怎么,是刚倒的开水,有点烫嘴。”
春姐说:“看你这心急的,慢点喝唦。”
好在母亲并没有继续找过来,而是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了。
贺阙兰的脑子在飞快转动,想用什么方法来提醒母亲到下一站下车,及时返回。贺阙兰知道,沿途有几个小站,可以即时买票即时上车。
快要到枝江车站了,贺厥兰假装如厕,“春姐,你看一会儿我的包包,我上个洗手间。”
贺阙兰从母亲身边走过,捏了一下母亲的肩头,示意上卫生间。
母亲抬眼,看到贺阙兰,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意外,而是会意地点点头。
母女进入卫生间。
贺阙兰着急地说:“您上错车了?”
母亲笑了笑说:“没有。”
贺阙兰不解,“拿车票给我看看。”
母亲掏出车票。车票显示,到达车站是武昌车站。
贺阙兰更加疑惑,“您到武昌去干什么?”
母亲说:“我们坐火车玩儿。你到汉口下,我们到武昌下。我们溜一圈回来,不行吗?亮亮大了些,今后,你不能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到武汉来看你。”
贺阙兰问:“是不是亮亮醒了之后在闹腾?”
母亲眼圈有点红。“亮亮大了,闹得动静比以前大,硬要找妈妈。其实,我也跟亮亮一样,心里也有些想法。你说,这么多年了,你一回来就跑,连餐饭都没有一起吃过了。我们送一送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不是很正常吗?”
贺阙兰也是眼窝潮红。“可是我有同事在身边,万一亮亮看到我了怎么办?”
“我会管住亮亮,不让他乱跑。再说,万一出状况,你就装不认识就行了。”
“好吧,我会想办法到武昌火车站去接你们。”
“不用。我们自己找个宾馆住下,明天就返回了。”
“我也想和你们多呆一个晚上。”
“那行吧。”
四
火车在平原上驰骋,在花海里穿行。春光刷刷在窗外行走,带动远远近近的风景,像轮盘一样在眼前转动,呼呼生风。近大远小,一条条经线,很有规则地一晃而过。仿佛在向一个中心点聚集,那个中心点就是油菜花色的太阳。
菜花太阳催人睡意。车厢里有不少人耷拉起脑袋,鼾意醺醺。
贺阙兰的母亲没有经受住煎熬,眯眼睡着了。
亮亮试探着从对面的座椅上跨了过来,频繁地在过道上跑来跑去。调皮地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扰动了满车厢的人。
人们都很喜欢机敏碌眼的亮亮。有女人抓住亮亮的手,吓唬他说:“你为什么要打我一下,你不说清楚就不让你走。”
亮亮停住,目光直直地看着女人,口咬手指。
女人连忙说:“好好好,走吧走吧,别真的吓着了。”
亮亮伸手来揪了一下一个闭着双眼假眠男人的耳朵,揪了就跑。
男人反应也快,一把抓住小手,“咦,小朋友,看你往哪里逃?”
这时,贺阙兰的母亲醒了,看到孙子在调皮,急忙走过来。“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孙子,脚不住手不住的,太调皮了,眼睛一眨就跑了。对不起对不起。”
贺阙兰看得很真切,对春姐说,“这个孩子好调皮呀?”
春姐说:“这还是好的,我那小子比他还要调皮。我算是遭了他的罪!”
本来,贺阙兰的声音很小,亮亮又隔得有点远,但还是听到了贺阙兰的声音,慢慢朝这边寻找过来。
贺阙兰有点小紧张,尽管她和母亲已经商量了对策,但心里还是扑嗵扑嗵作响。
亮亮走到贺阙兰身边,怯生生地喊到:“妈妈……”
贺阙兰没有回音,脸额发烫发红。亲情没有被一个口罩和一身没看到过的衣服遮挡,亮亮还是认出了妈妈。
对面的春姐大声笑起来。“这孩子挺有意思啊,还会拿你当妈妈!怎么样,第一次当妈妈,感觉如何?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走在街上,会被一些小孩误会当成妈妈喊。”
贺阙兰假装腼腆地笑起来。
贺阙兰的母亲急忙过来拉扯亮亮,满面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呀,影响你们出行了。”
春姐说:“没事没事,这小孩挺好玩的,就跟我们一块儿玩吧。”
亮亮真的就和春姐贺阙兰她们一起玩耍起来。春姐哺育过小孩,显得很有经验,很有耐心。
时间长了,累了,贺阙兰的母亲坐在过道的另一边座位上,放心大胆的睡着了。
时间长了,累了,亮亮躺在贺阙兰的怀里,酣然入睡。
贺阙兰的脑子里浮现出一片景色。
在春天,在乡村,在一片花海的时候,也是母鸡抱窝的时候。别看每一只母鸡咯咯咯咯,都会领着喳喳哇哇的一大群崽鸡,行走在春天里,惹人喜欢。其实,这种美好情景是农民精心“创造”出来的。
谁都知道,母鸡抱窝,出不了那么多崽鸡苗。一窝出个六七只,便皆大欢喜。但母鸡母性洋溢,热情有余,宽大的翅膀泛出多哺能力。于是,农民便买来崽鸡苗,趁母鸡打瞌睡时,悄悄混进窝里,最好是在夜里提灯进行。
母鸡再次散开翅膀时,便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养育的责任。
春姐将对着窗外的手机镜头,很自然的收了回来,对着贺阙兰和亮亮,拍摄了一张合影。
她的相机设置了静音,远近听不到拍摄照片的咔嚓响音。
五
火车到达了汉口火车站,下一站就是武昌火车站。
贺阙兰和春姐要下火车了。
贺阙兰的母亲接过熟睡中的亮亮,继续“坐火车玩儿”。
贺阙兰和春姐同路,准备坐二号地铁回家。春姐在中山公园站下地铁,贺阙兰则要到螃蟹岬站转乘公交赶往武昌火车站接母亲和亮亮,可以完美错过。
就在她们从二楼车站大厅下到地面,准备进入地铁口时,听到了有人在喊她们:“贺阙兰……春姐……”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们的经理杨显军挥动着手朝这边挤过来。
“杨显军?”贺阙兰疑惑不解,“你也要出差?”
杨显军说:“不是出差,我是来接母亲的,看到你们了。”
贺阙兰说:“你母亲来了?这么巧?”
春姐说:“我先走了。”
杨显军说:“我开车来的,一起走吧。”
春姐说:“不用了,我不远,搭你们的车转一圈还远些。”
贺阙兰要赶去武昌火车站接母亲,而杨显军和贺阙兰的住地都在光谷,她要找借口才能不一起回去。“你去接母亲吧,我还有点事。”
杨显军一笑,“别犹豫了,上车吧,我们要和火车赛跑呢?母亲和孩子都来了,迟到了,他们会着急的。”
“你有孩子了?”
“嗯。”
“多大了?”
“五岁。这么高,这么胖,名字叫亮亮。”
贺阙兰怔怔愣愣地望着杨显军……此时,她才明白,母亲和亮亮与她们同车,原来是春姐在上车之前,去找过贺阙兰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