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旧

人老了，有念旧情结，无可厚非。但不能过，不能超出常规，否则，人们会有一句话在前面等你：越老越古怪。

老秦的老婆就是这样说老秦的。

老秦干了一辈子榨油的活儿。从手工撞榨到气缸压榨，再到大型机械流水化，老秦都在一线车间。看出油率，卡质量关。他的徒弟都当上厂长主任的，老秦始终不愿意挪窝。

徒弟说：“师傅，看您在这儿腰躬背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跟您弄间办公室坐着，让徒弟时时拿样品跟你汇报，行吧？”

老秦说：“不行。现在的车间这么大，眼睛一眨，半罐子油上去了。质量出问题，谁负责？”

老秦退休之后，实在是想念“榨油”。不缺吃不缺穿的，热天巴火，他“疯疯颠颠”，跑到农村菜田里去收“二道菜籽”。老婆心疼他被太阳晒得遭罪，说他像“神经病”都阻挡不了。

所谓“二道菜籽”，是别人用连枷敲打的田块，收获第一遍时，有些菜籽荚没有完全炸开，没时间收拾被扔掉的。老秦属于捡漏，自己找乐子。他吃得起亏，半天还能收个十多斤。

讲价值的话，肯定“入不敷出”。讲心情的话，欢乐却又无与伦比。

老秦喜欢抓着黑色的菜籽，像沙漏一样从手中往下漏。油布上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轻轻的，有高有低。老秦就爱听这种声音，像一段舒缓的音乐。

这是老秦的拿手本领，他能凭声音辨别菜籽质量好坏，比仪器分析得还准。仪器秤量标示出有多少出油量，老秦只需要拿到手上这么一过，就能说出多少来。超过了，属于次等油。没达标的，属于浪费。油量没榨出来，出售油饼的价格相对高一些。老秦亲自入手，基本上锅锅恰到好处。

老秦将收获的菜籽拿到小油坊。

别人是兑换，他却提出特殊要求，要亲自榨油，过一把瘾。

小油坊老板听说老秦是大油厂的师傅，来了兴趣。“师傅，您说，这样的菜籽能榨出多少个点来？”

“三点二五个点。”老秦的“专业口吻”不容置辩。

菜籽油的榨点，习惯上是指多少斤菜籽出一斤油，而非资料字面上的百分比，点数越低质量越好。

小油坊老板怀疑，“这种菜籽榨不出来这个点吧，顶多三点三？”

“你榨不出来，我榨得出来。”

“那就看看您的手艺。”

小油坊老板配合老秦，将老秦带来的菜籽全部榨出了油。两人上磅一称，油量还真是和老秦说的斧口不差。

老秦问：“要多少加工费？”

小油坊老板说：“还要您什么加工费？我还要请您喝酒呢！”

老秦得意忘形，将手艺人“视同生命一样的秘方”漏了。内行人眼睛一瞟，就明白什么原理，小油坊老板请客理所当然。

老秦将菜油拎回家，像捡到了宝，笑容满面。也不食用，放到冰箱顶上，进进出出用眼睛瞟着。老婆个头不高，用手轻易够不到冰箱顶部。他还交待老婆，“别给吃了啊？”

老婆说：“不吃，时间长了会麻口的。”

老秦说：“麻口再说。”

老婆揶揄老秦：“放着，还能像鸡蛋孵出崽儿来吗？”

退休之后老秦爱榨油，只能算念旧，算爱好。爱好只能时不时地去想一想，有机会才能动一动手。生活当中，念念不忘的小事，好像还有很多。

以前，老婆勤俭惯了，喜欢收拾一些过时的东西，比如旧衣服旧鞋子。

老秦不赞同。“还收拾这些东西干什么，现在又没有人‘接旧’了。”

老婆不高兴。“我收在这里，恐怕有一天能用上呢？”

老秦说：“能用上这些东西，说明日子过倒回去了，不可能的。”

老婆不悦。“我放在这里留个念想，行不行？”

旧物一多，送给别人又不要，要位子摆放。老婆明白过来，现在不是过去，该扔的东西就得扔了。

没想到，老秦退休之后，反而开始关注旧物了。不仅在屋里收拾，在外面也收捡。碰到好看的，有用的，就往屋里带。一摞摞码放，整整齐齐。

在许多家庭，好像都会出现一种性格互补此消彼长的现象，说不清理由。

虽然说，老两口住屋宽敞，但架不住当仓库使用。时间一长，屋里就堆满了。

老婆说：“能卖的就卖一些去。”

老秦说：“我怎么看这一摞摞的东西，就像仓库里码放的一摞摞菜籽包呢？”

老婆笑道：“在你眼里，什么东西都能榨出油来。”

有一天，老秦瞎逛，看到一个废品收购站门口，横躺着一辆旧电动三轮车。虽然有锈迹，但不至于当成废品。

老秦上前抚摸车把手。“这么新，睡在这儿实在可惜。”

废品站老板是个生意精，见生意就拉。“你想不想要？这家伙还能跑，换个电池就像新的，跑得挺带劲。”

老秦说：“我要它没用。”

废品站老板说：“怎么没用呢？用它收废品赚钱，没得配对的。你看他们那几个人的车，比这个旧多了。”

废品站老板一指几个收废品老头用的车，破的破，锈的锈，确实比这辆车旧太多。老秦犹豫了，“多少钱？”

废品站老板说：“不亏你，也不亏我。废铁多少钱一斤，我就多少钱一斤给你。只要你来我这儿卖废品就行，图个长远。”

废品站老板说得让人心动，老秦受不住“诱惑”，掏钱买了这辆车。

老婆责怪他说：“你这就出格了！这又不是菜籽包，还能榨出油来？”

老秦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壳。

虽然损失不算大，但老秦心有不甘，打算把损失夺回来。自此，老秦开始收废品。做生意过程中，有用的，就留下来。再利用价值不大的，就卖掉。老秦很高兴，像新拓宽了一个“捡漏”的路子。

这天，老秦收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比他的一辆还新。听说是送了三年学生上学就没用了，放在屋里生锈占位置才卖的，便宜得像白菜价。

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装着一辆大半新的三轮车，行走在人家屋前面的路上，口里喊着：收废品嘞……这情境是不是有点儿幽默？

老秦可不管这些，他尝到了甜头。退休之后的一些“挑不上筷子”的鸡毛蒜皮之事，也让老秦“榨”出了快乐与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