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和老头有一手熏制腊肉的手艺。每到十冬腊月,十里八乡杀猪宰鸡,排着队地送过来。崔老太排着号地挣钱,能挣下不少。
虽然同为一村的邻居也能熏制,但没有她家屋后的一座柴山,没有愿意出憨力砍柴的男人,没有一间满意的火笼屋。
她家的火笼屋,经久年月,烟熏火燎,已经上了厚厚的一层焦油。像防水涂料一样,把瓦缝塞得粘连在一起,滴水不漏。任凭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我自岿然不动”。
许多许多年了,崔老太把自己一起塞进火笼屋,烤出了一张黑黢麻黝的脸,烤出了一种生生不息的颜色。
老头老了,无病无灾的,离她而去。崔老太意识到,生老病死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崔老太仍然忙碌,但有一个急转弯甩得人们一愣一愣的——她熏制腊肉不再收钱。最后一年收钱的价格,是两元钱一斤,短短两个月,挣了一两万元。
顾客说:“您不收钱,我们怎么好意思送腊肉来熏呢?”
崔老太说:“你们不仅是顾客,更是邻居。我将老头留下的柴烤完了,日子也就过完了。”
崔老太想得很开,人生在世,得活明白,九个字很关键——好好活,快点死,不害人。
崔老太认为,她老头做到了,她准备向老头学习。
老头走了,没人跟她砍柴了。看着柴屋里的柴,空出一个一个窝窝。崔老太经常以此来念想,她老头陪伴了她一生的好处。
没想到,跟老头一样憨厚、一样大个儿的儿子,接着上手了。
儿子比她老头,还有“过之而不及”的做法。居然“大手笔”,请来挖掘机,将后山柴林连根一起挖了。
开始,崔老太还不高兴。“怎么连你爹的影子也挖没了呢? ”
柴山满是碗口粗的松树油杉。儿子媳妇整整忙了一个冬腊月,将柴树截出一截一截,又一劈四开。除了填平柴屋的窝窝,屋檐下也码了一壁墙,稻场旁边还码了一个小置。
儿子问:“凭您的眼光看,这能烧个多少年?”
崔老太说:“可以烧个十多年。”
“这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心?”
“十多年,您是多少岁?”
“一百零几岁。”
崔老太陡然明白了儿子的用意。人活七十古来稀,她活过了“古来稀”。“人活八十八,端座不留茶”,她活过了“不留茶”。但“百岁”是个坎,秉着“不害人”的“人生境界”,是很难跨过去的。
崔老太怜爱地说:“我的憨儿子哎……我还活得几年?你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请挖掘机呢?跟你爹一样,年年们跟我砍一点不就行了?”
儿子说:“为了让你看着满屋子柴高兴,花这笔钱不冤枉。我还可以种花生赚钱哩。”
崔老太说:“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花生又能卖几个钱?抵得过请挖掘机的钱吗?你还是憨了,我的儿子哎……”
儿子认真地说:“您精明了一生,这一次说错了哩。孝不为憨!”
崔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错了,错了!”
邻居再送腊肉来熏,崔老太则悄悄地不说“柴快要烧完了”这种有点“告别意味”的话了。
邻居来取腊肉,跟崔老太进火笼屋,第一句话,个个都是——好香啊!
火笼屋里,挂一盏黄色节能灯,崔老太进屋就打开灯。不是她眼睛老花,而是四壁、屋顶、地面都黑得异样。屋顶安的两块亮瓦,被涂上“黑漆”,只能喊作“亮瓦”,透不进一丝光亮。
屋里几横几直,安了几根粗阁线,布满了铁挂钩,专门用于挂腊肉。
屋子里的一堆火,放在正中心。也不需要太过细,团转放几块砖挡一挡白灰就够了。就是挂腊肉有点“规矩”——外圈是生肉;中圈是成品;内圈是半生半熟品,正需要加劲地熏。
熏制腊肉控制火候的诀窍,就是“随意”。直接拿人当“温度计”。天冷火小,天寒火大,人在火堆旁边能够坐定就是标准。
熏肉,主要是利用松树杉树里面的油脂烟尘,跟中草药泡酒一样的道理。取暖和烧水,就是“综合应用”了。从阁线上垂一根6公厘的钢筋下来,挂一个小磨盘一样大的炊壶,准备十几个大茶瓶,一家人的热水就不用另外再开热水器了。
更多时间,热水有富余。崔老太就让炊壶“咕嘟咕嘟”响,和自己说话不孤独。让炊壶咝咝冒热气,当着加湿器,给干燥的火笼屋补充水分。崔老太如同长时间“吸氧”,舌头牙龈嘴角,从来没有生过“火疮”。
仔细看,那根挂炊壶的钢筋,可有得一说了。那根钢筋不是普通钢筋,而是一个“简单的看不出哪里有机关”的升降器,俗称“炊吊”。急着用水时,将炊壶降到火堆里面。不着急用水时,只需将炊壶轻轻往上一提,不声不响,想吊多高就吊多高。再松手时,炊壶就不下滑了。大炊壶怎么也有个十几斤重吧,很神奇。
有人盯着“神器”观察过,控制伸缩的机关,竟然是弯曲度“不知怎样描述”的拃把长的“铁链小铁片组合”。它不规则的设计风,恐怕连一名高级工程师都很难画出相符合的图纸。这就是崔老太“简单明了而又很难总结到位”的“健康生活态”。
与崔老太相伴、懂崔老太心事的,还有一只老母鸡。她给它取名叫“大黄”。
别的母鸡孵崽鸡,都是在春天夏天。大黄却不赶这个热闹,它孵崽鸡选择到秋天冬天。
都知道秋崽鸡不好喂养,成活率低。可大黄不怕,它有崔老太照护,有火笼屋作保证。
崔老太在火笼屋一堵墙边,用带纱窗的旧门,隔出了一点地方。里面铺上稻草,三餐放饲料,时刻换温水。
大黄安逸舒服,从不着急。崔老太看它、和它说话时,它就用欢快的“咯咯”声回答。
乡村里,有许多人喜欢吃仔公鸡补身体,崔老太也不例外。如果按照仔公鸡一般的“生长周期”,春天夏天有个空档期,会硬生生地熬嘴。
大黄仿佛明白这个“人生课题”的重要性,为了不让崔老太“遗憾”,正好补上了这个空档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