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脾气
寒露霜降,柑橘下光。
收获季节都忙,请不到人帮忙。只能自己起早贪黑从果树上下柑橘,拖到贩子那里去卖。
大清早,门口有雾。空气湿润,清凉甘甜,像喝过一罐凉茶之后,舌头咂摸嘴唇的感觉。老秦知道,这是满山柑橘成熟时期特有的味道。
老秦从机屋里推出“三蹦子”农用车,借着晨光,整理车上的塑料筐,等待老婆忙完杂七杂八的事情,跟他一起下田去。
昨晚卖完柑橘回来,己经麻眼了,塑料筐扔得乱七八糟,没有来得及码好。
下柑橘,不是稀里糊涂乱剪一气乱放一气的。要大中小分筐装好,才能分别卖出高低价钱来,不吃冤枉亏。
老秦开始还有点儿闹不懂,为什么柑橘越大,价钱越便宜。后来联系眼前的人和事,就想明白了。如今买货卖货,不是讲堆头,讲吃饱肚子。而是讲精致,讲甜蜜度,有点儿“浓缩就是精华”的意味了。
老秦只能自我宽解:不怪我们“目光短浅”,只怪世界变化太快。
老婆出来,哗地一声,关拢铁门,手脚麻利地爬到车上,蹲好。“走吧。”
老秦中等偏上的个儿,在男人中间不显山不露水,极为普通。相对于老秦来讲,老婆的身材略显瘦小,属于“金丝麻雀”类型。
当年,媒人引荐老秦和老婆相亲,老秦见老婆如此“短小精干”,有点不乐意,有点想打退堂鼓。
老婆是个精明爽快之人,相中老秦,直接拉了老秦到避人处问他:“你哝哝唧唧个啥,不像个男子汉?”
老秦心直口快:“我不像个男子汉?我就是看你不像个女人喽!”
老婆说:“我不像个女人,是缺了哪儿吗?”
“没有缺。”
“没有缺呢,那你挑剔个啥?”
“我没有挑剔。”
老秦被老婆大方利索地俘获,点头同意了。
后来,老婆的表现确实出彩,跟老秦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身材魁梧,当兵去了,十几年没有回来。女儿加了老秦的基因,出落得高挑秀气,嫁了个好人家,子女双全。
现在,两个人一起变老,同进共出。一生相守,一生甜蜜。
老秦发动“三蹦子”,几蹦几蹦。像一个老头“干笑”两声,赶街出门了。
老婆习惯了老秦开这种“三蹦子”的“技术”,一手抓扶手,一手扶塑料筐,随车摇晃身体,“配合”得恰到好处。
他家的柑橘田在对面山上,顺着一条铁路走上两三里地,经过一溜坎田,直角拐个弯就到了。出门开车,也就根把烟的工夫。
一条乡村公路,弯弯曲曲,起起伏伏,尽在山间丘陵穿行。老秦的车跟着走势,满山遍野的,在柑橘林里时隐时现。
这条路,老秦走了半辈子,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直哪里弯,哪里上坡哪里下坡。
这条路不宽,两三米的样子,逢高见高。从泥巴路到煤渣路到石子路,再到眼下的混凝土路,老秦像看着一个人从小长到大。
老秦也看着人们从两只脚走路,到骑自行车,到骑摩托车,再到开小汽车。
唯一遗憾的,是这条路的宽度无法改变,无法弄出两车道来,人们错车时常常要“瞻前顾后”。
不过,天下事难不倒英雄汉。人们在公路旁边间隔百把米一段,见缝插针帮补一块土拱儿。像人让路一样,往旁边闪一会儿就过去了,也算通畅。
所以说,在山区公路上开车,不能急,不能快。要预防旁边拐弯的地方,突然冲出一个人或者一辆车来。
不少山区人的好脾气,似乎就是这么养成的。像老秦,不急不躁,无嘴无口,控制和隐忍的劲儿非常之大。
二、懒人打鱼
这里原本是一个寂静的小山村,以为日子会这么一直终老下去。是一条铁路穿山而来,呼呼生风,打破了一潭死水,带来了活力,带来了生机。
门口的一条公路被截断,交叉路口设立了一个道班,过人过车,过牛过马。火车来时,就会响起当当当的警铃声,路口两边就会自动落下栏杆,限制通行。
火车飞驰而过,响起咣当咣当的声音,曾经搅得村里人多少年“夜不能寐”。特别是对患有神经衰弱症的病人,损伤最大。有人曾经找道班扯过皮,虽然都不情愿看到,但至少应该分担一点医药费吧。
道班作为铁路的一分子,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但村里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默默忍受,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没有去找道班“诉苦”,找铁路的“麻烦”。
尤其老秦,屋子与铁路相挨,与道班紧邻。火车来来去去,像点燃的一串串“二踢脚”鞭炮,响彻云霄。老秦一家人适应了很长时间,从不吭声。
道班也知道,当年的铁路修建标准过低,离居民太近,噪声扰民。为了缓和矛盾,铁路上有什么需要农民工干的活,就尽量请村民上路,了作补偿。
山村田少人多,生活当中会空出一大截需要填补,年年们有不少人外出打工弄钱回来。自从有了铁路,村里人就不用外出,落在家里也能挣钱了。如此这般,村里人和道班和铁路便一直和睦相处到了现在。有些像小猪崽钻破拦网上铁路被撞之类的小问题,也能迅速商量解决。
因为是“私下交流”,因为是执行不成文的规矩,不需要村委会“官方正式”操作,道班的老万一般是找邻居老秦出面几方沟通的。
老万问:“你能不能组织一个能够下力的六七十人的施工队?”
老秦说:“村里能够下力的人多得很,莫说六七十人,一百六七十人都有。”
老万说:“不仅仅需要下力,还要熬夜。半夜三更上路,有点扯人呢!”
老秦说:“放心,在田里盘活的人,这一点事情难不倒人。”
就这样,每天下半夜,火车休息的时候,就是老秦他们上路干活的时候。活路也不复杂,工具火车载满道渣,也就是石子,来到道班,拖上老秦他们,再驶向工段。
施工队的工作就是下道渣,塞枕木,培路基。
一个村,半夜时分,六七十人响动,也和火车过境咣当咣当响一样,有点热闹。
人们夜里辛苦了,白天睡觉时,就是在耳边“扯金钩子闪打雷”,也难以炸醒了。
村里人逐渐适应过来,怨言从此“销声匿迹”。如果有客人来到家里,肯定“失眠”。村里人也会主动帮着解释找平衡:“吃不得是没有饿得的,睡不着是没有熬得的”,致理名言。
最近几年,铁路不断升级改造,火车经过的声音才由“咣当咣当”的声音改成了柔和的“呜呜呜”的声音。听起来舒服多了,如同摇篮曲。
没有想到的是,噪音解决好了,道班却取消了。
原先的公路朝山下迂了一个“U”形弯,从铁路下面穿涵洞而过。直路被截断,被封闭。老秦和老万出现了“近在咫尺,串门却要弯岀里把路远”的情况。
更令老秦没想到的是,道班取消,老万跟着退休了。老万没有选择回城,就住着道班的老房子,继续和老秦做着邻居。
平时经常听到“老秦”“老万”的喊,将话头隔着铁栅栏丢过来丢过去。就是火车飞奔而来,也难以把他们的话头冲散。
老秦问:“你城里不是有房子吗?”
老万说:“在铁路上干了半辈子,还是有点舍不得呢!再说,这里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又宽敞又明亮,空气又好。”
老秦说:“这倒是说的实话。”
老万有一个女儿,从小就在村里小学寄读,上学下学都跟老秦的儿子在一起。有时,老万夫妻有事不在家,女儿就在老秦家吃住。
老万的老婆说:“我们还是把女儿弄回城里念书吧?”
老万问:“怎么了?”
“她跟老秦的儿子在一起,迟早会成为老秦家媳妇的。”
“老秦家有什么不好?”
“他家是农村户口呢。”
“你还不是农村户口?”
“我好不容易进了城,可不想女儿返回农村。你看老秦他们吃的那个面条,有杉树叶子宽。”
“那样才饱肚子,下田干活才经得饿。”
老万终究没有犟过老婆,将女儿转到了城里的学校,悄悄切断了两个年轻人的联系。老秦的儿子后来当兵去了,更没有了消息。
不过后来,老万的女儿大学毕业,当了国家公务员。来老道班看望父母时,也经常过来老秦家问候“伯父伯母好”。曾经“不经意”想起过老秦的儿子,要过联系方式。后面的情况如何,老秦就不太清楚了。
老秦的这种心态,感觉和“懒人打鱼”差不多。
山村人打鱼,和在平原上的大河大湖里打鱼区别很大。平原上的人是积极寻找鱼讯位置,主动撒网;而山村人,因为溪沟石头多,勾挂多,不能任意四处撒网。只能蹲在一个地方,静心等候,隔好长时间重复下一网,和河道上固定的扳鱼䉕一个道理。
老秦管这种方式叫“懒人打鱼”,每一次的收获都还不错。
三、职业习惯
公路随弯就弯,顺着山梁爬行。每家每户的柑橘田基本上以公路为界,家家都有半个山头。
收获季节,站在公路上远望,满山柑橘,如同金黄色的星星闪耀。
仔细观察,柑橘的金黄,有一种由浅及深的层次感。这是一种智慧颜色,是种田农民的“灵光乍现”。
为了防止柑橘采摘时,劳力和强度跟不上,农民会采用分田块错动时间和分早熟迟熟品种,合理排布,巧妙解决。根据自己的能力,计算和衔接得如此精细,已经远远不能用“职业习惯”来马马虎虎解释了。
老秦一路路果树采摘,一车车柑橘拖岀去出售给果商贩子老何,一迭迭红钞票落进兜里,有条不紊。有一点像使力地用手在山上一把一把搂钱一样。
老婆充分发挥出“金丝麻雀”的优势,灵巧地使用架梯飞上飞下,手上的果枝剪挥洒自如。随着轻细的咔嚓咔嚓声音,柑橘接连不断地落入篮筐里。老婆的手来回晃动,大小柑橘瞬间分开放到篮筐两头。满了则下梯倒进两个塑料筐里,显得十分轻快麻利。
老婆一个人可以抵两个老秦。
老秦只能老老实实负责挑柑橘出田,封筐,装车。上满一车,用绳索一扎,马上就开车送出去了。
柑橘是时令产品,有新鲜保质期。自从有了铁路,商贩的出货周期大大缩短,有了点“时间就是金钱”的时髦感觉。
早晨刚下田,商贩老何就打来电话。“老秦呀,你今天早点来呢,我订的车皮,今天要上满,明天就要往上海拖了。中午就要装车出发,还差小半截,你最好能送两车来。”
老秦说:“哪里来得及哟,我只有两个人两双手,又请不到人。”
老何说:“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是跟几位老哥们说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
出售柑橘,随行就市,与时间相关,价格浮动较大。种田讲质量,讲产量,更讲出售时机。
老秦一担柑橘挑上公路,发现“三蹦子”旁边多出了一个人来:老万。
老秦问:“你怎么到田里来了,有事吗?”
老万笑着说:“几天没人聊天,在家里闷得慌。”
老秦说:“你也不长点眼力劲,我哪里有时间陪你聊天?”
老万说:“你这人真不经逗,我是来帮你下柑橘的。”
老秦说:“真的呢,怎么把你给忘记了呢?”
这话是老秦顺着老万的话说的。老万干不来农活,只能帮老秦递个筐,接个绳。来了也不能抹脸,情义不能不领。“那行,跟我走吧,下车要人搭把手。卖完了,快点回来赶第二趟。”
可能是排气管坏了吧,“三蹦子”噼噼叭叭的声音格外响。响声冲进山谷,被石头碰出回音,像音箱一样放大了许多倍,振聋发聩。
看老秦驾驶“三蹦子”手脚忙碌,老万一阵发笑。“平时从来没有看到你这样着急过,火烧屁股似的。”
老秦说:“这还不要看什么时候。该快就快,该慢就慢。”
老秦一阵紧赶慢赶,赶到老何的收购场。
收购场上,满是像老秦那样的“三蹦子”车。人们都在抓紧时间搬柑橘筐上磅秤。
敞棚车间里,有一台十几米长的筛选机哗啦哗啦响着。车槽内,流水一样地过着柑橘。柑橘抖抖索索蹦蹦跳跳中,分出大小,跌进各自的格仓。二十几个工人忙碌着封筐,往输送带上搁放。
输送机的那一端,一辆栅栏式大卡车,正张开着大嘴,咽吞着大塑料筐。
这种阵式,老万从来没看到过,有时盯着机器看忘形,会停下手脚。
老秦拍响车厢板提醒:“快拿过来。”
一车一结账,老秦将钱塞到座包底下,赶紧开着车往回赶。
离山梁不远,有一道山坳口,能看到那条火车道。
“三蹦子”甩过一道弯时,正好有一列火车呜呜呜地飞驰而来。这是一列货车,车厢都是封闭的。
老万问:“你说,火车上拖的是什么?”
老秦说:“说不定就是拖的一火车柑橘呢。”
老万在道班的时候,每经过一列货车,他都会猜想,火车上拖的是什么?时间一长,成为一种职业习惯,成为一种生活乐趣。
老秦也是,种了一辈子田,也有职业习惯。像刚才说的火车拖走的是一车柑橘,就是其中一例。
因为这几天,老秦心里装的满是柑橘。惦记什么说什么,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