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滨江公园那座假山上,看到那一男一女后,他就不情愿往这边来了。
以前,他就曾疑惑:城里城外的山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在江边有一块开阔地带,为什么还要费劲造一座假山呢?
那天,他顺着山路不经意走到一处拐弯,被坐在石凳上的一男一女挡住了去路。正常情况下,他可以视若无物擦身而过。但他一瞥惊鸿,看到穿连衣裙的女人,坐在男人双腿上。吓得他赶紧回闪,躲进石缝。
看两人架式,可以确定不是夫妻,也不是正常谈朋友。
男人表情僵硬,脸上有几块白癣,像戏台上表演变脸的人物,贴着一张花皮。女人激情汹涌,闭目沉醉,不停呶嘴索吻。
看到这里,本应扭头就走,他却没动。在他眼前,风过竹林,枝影摇曳。那男人逐渐演变成了他的同学,那女人慢慢替换成了他的老婆。
他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双腿突然发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由于没得选择,石头尖挺,屁股硌得齐痛。痛感神经,一路狂奔,直冲心间,引起一阵反胃,差一点呕吐。从这以后,他感觉伤了坐骨神经。在办公室坐得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感觉不舒服,就要走动锻炼,缓解痛疼。
他老婆在一家建筑总公司担任财务主管,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管着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很有成就感。她的位子特别重要,掌控着总公司资金调度大权。怎样合理缴纳各种税费,怎样风控投资,使资金造血能力最大化,公司上下都对她尊敬有加。
在大公司养成了大手笔习惯,家庭里的小资金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她时常敲着手机上可怜的一点钱数,无限感慨,“这点钱能干什么呢?”
他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资无法与她相比。
他说:“要不,我辞职出来干商业?凭我的能力,哪儿都能挣到这几千块钱。”
她说:“不用。”
她有了这种想法后,等于是在屋子里多开了一道门。他做梦都没想到,乘隙而入的竟然会是自己的同学,还是他亲自引进门的。
有了同学这层关系,同学可以随随便便在他家进进出出。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牌,搓白聊天。不分时间地点,不分他在不在家里。
同学开一家汽车经销店,街边七八个门面,员工几十人,流水每天都是大几十上百万。
她说:“你那里资金流量那么大,躺在帐面上睡懒觉,是不是有点可惜?”
同学说:“我那黄脸婆哪儿有你这般聪明?只会‘九十九元加一元’往银行里放,吃点利息。她说那样稳当,老古董一枚!”
她说:“你把它交给我,进行风投,利润三七分,你七我三,怎么样?”
同学说:“可以呀。不过,要四六开,你六我四。”
同学喝醉酒,一直为利润分配比例纠缠,就像已经得到红利一样。
他在旁边发笑,为同学的丑态,为老婆的发痴。
就这样,她和他的同学裹在了一起。他曾敲桌子提醒过她,是不是离同学远一点。
她说:“你是不是比他会挣钱些?比他会挣钱些,我就离他远一点。”
这不是明摆着说话气人吗?他说服不了她,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没事就不呆在家里,免得面对空屋,寂寞寒冷。免得面对她,空洞无物。他如同一个气球,灌多了气,绷得皮薄发亮,随时可能爆炸。
同学的“黄脸婆”曾找过他,让他到家里来。
“有事吗?”他害怕“黄脸婆”要求他一起联合“整治”同学。动一发牵动全身,他还要一张脸,这事不能公开撕扯。不然,日子会鸡飞狗跳,无法安宁。
“有事。请你帮个忙。”
“同学呢?”
“出门开订货会去了?”
“黄脸婆”是同学强加的嫌弃称呼,其实人长得不赖。只是不属于小家碧玉类型,是异样风味甜品。如果性格放开,尽情发挥,对男人极具诱惑力。
“黄脸婆”今天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身衣裙贴峰紧逼,勾勒出女人点点处处韵味。
他小时候在农村看过《鹬蚌戏》,“蚌果精”身背彩色花纹贝壳,不停歙动,撩拨“鸟人”钻进来啄食珍珠。鸟人激动得无法控制,满地打滚,总想偷袭。眼前的女人就是那热情洋溢满眼期待的“蚌果精”。
他看得出来,“黄脸婆”意图明显。她想报复同学,或是找回平衡。直接找他,是最狠的方式。
他只要恍惚一下,这个女人就会马上得手。但同时也会打开潘多拉魔盒,所有欲望跳出。他两眼茫然,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掌握。
“不行不行”。他感觉浑身像荆棘刺背一样炸炸地痛疼,大汗淋漓。他做不了那个“钻蚌鸟人”。
看他不愿配合,“黄脸婆”气愤不已。“你这人就是没有一点男子汉气量,活该被人欺负!”
他并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也要食人间烟火,要想生活下去,也得找一个出口。每天下班,每次饭后,一有时间他就从家里溜出来,漫无目标地到处闲逛。他想让城市的喧闹和公园里的美景,帮他清扫心间尘埃。直至夜幕降临,路灯发黄,许久许久,他才拖着影子一起回屋。
滨江公园,顺着江边延展几十公里,他一个晚上断然走不到头。往往是一个趔趄,一步台阶,或是迎面走来一个人,提醒他应该往回走了。
后来,看到公园内镇江阁周围,游人不多,环境清静。便将其当着一个目的地,出门径直往此奔来。
离镇江阁不远,有一个渡船码头。一艘轮渡船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将江两边的人渡来渡去。江那边,是农村郊区。江这边,就是花簇锦团的江城。
他坐在镇江阁里,可以看清上上下下的人们,都是些什么表情。或兴高采烈,或郁郁寡欢,或闲情逸致……内容丰富,目不暇接。
他本以为这是一块清静之地。他后悔看到旁边的假山,后悔没有经受住假山的引诱,以至看见了使他受到刺激的一男一女。
他双手撑腰,一步一歪,挪步走下假山。不再理会林木葱郁,不再细听知了聒噪。他掺入人群,从斑马线上,一起横过车水马龙的沿江大道。
直冲沿江大道的,是环城南路街口,一条窄小的街巷。如果有小车误入,会半天开不出来。
江边码头直接与这条街对接,是一条十足的步行街。
这条街由两个大型社区相夹。一边门口挂牌子的事业单位多一点,院墙见多,门店较少。一边住户人家多一点,门面一个紧挨一个。
小巷挤满了无数小商小贩。看上去,秩序井然。卖百货的半边街,卖蔬菜的半边街,特征十分明显。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一般不会轻易过来。只是搭乘单位的车,从这里经过几次,他对这条街既熟悉又陌生。
他顺着街,慢慢一路走一路看。他不买菜,也不买日常用品,这些都由他老婆一手操持。看到有人买菜,掐头去尾择肌选肥,有些过瘾。看到有人卖菜,像护崽护女心痛肉痛,有些趣味。他站旁边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半天。
这个看完了,往前走几步,再看那个。一时间,他的心情放松,放松到忘却了所有。
他在一个卖老年人衣服的摊子前落定,看一对老夫妻与一个黑脸胖㬿的女摊主讨价还价。彼此你来我往过招,像在演一场大戏。
最后,老夫妻没有搞赢女摊主,偃旗息鼓走了。
女摊主有气,撒到了他这个旁观者身上。“看什么看?神经病!”
他看了女摊主一眼,默默无闻地离去。
他慢慢走慢慢挨,慢慢进入到了这些人的内心,与他们有了同样的呼吸,同样的喜怒哀乐。
这时,他又停在一个摊子前面。
这是一个卖衣帽鞋袜的摊子。货品本身没有突出的特色,倒是摊子后边的女摊主,长得十分俏丽,让人眼前一亮。尤其那张脸,白晰丰盈,样貌出众。
他感慨,这美女既然是出摊子,必定风吹日晒,怎么就晒不黑呢?
美女的生意不错,不断有顾客光临。甚至有顾客擦到了他的身上,把他一步一步往外挤,他只好靠近卖菜的一边。为了做得更隐蔽,他索性跨过菜摊,退到了门店台阶上。他明白自己的内心,他感觉自己不会再往别处走了。
接近傍晚,美女卖完货,收拾好货架和帐蓬,骑上三轮自行车,消失在人流之中。
他刚要离开,却听到了附近一些摊主的议论。中心意思都是说,她人长得漂亮,钱赚得比他们多出好几倍。
他听到了,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高兴,心满意足地离开。
此后,他天天来这里。每天从单位带来一张报纸,垫在两家门店中间的台阶上。只要坐下,屁股像涂了胶水,一动不动。啥也不干,就看对面的美女卖东西。
这里是个自由市场,每天抢占的位子有所不同。他每天都能很快找到美女,“跟踪追击”。
时间一长,人们发现了他,不理解他的行为,纷纷把他当成“神经有问题”。
有人喊:“小郑,这个人又来看你了呢!”
美女一笑,没有开言。
他这才知道,这位美女姓郑。
有一天双休,他出来晨跑,下意识的,他又跑到这条街上来了。
他发现,别人都开始正常营业了,而小郑面前却还是空空如也。
小郑不停地用手机催促老公赶紧把货拖过来。
他明白了,每天早晨抢摊位的,是这位小郑。他皱了皱眉头,按道理,应该是老公吃苦在先,怎么会让一个漂亮女人,半夜三更出来抢摊位呢?
当他看到姗姗来迟的小郑老公时,快要惊掉下巴:这不就是假山上的,那个“花脸”男人吗?
他的脑子一时间电石火弧,闪烁道道白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完全怔怔愣愣。
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每天跑步提前半个小时,直接跑到这里来替小郑占一个好位子。小郑来了,他再接着跑。小郑迟一点来,他就一直守着。
别人问,“这是你抢的位子吗?”
他不作声,依然蹲着不让。
小郑问:“你也是做生意的?”
他依然默不作声,站起来让开。
小郑明白了,这位大哥在默默照顾她。她再出来抢位子时,就没有以前那样慌里慌张了。
环城南路是一条老街,早已列入城市开发计划。开发商要施工,要取缔这个自由市场。通知告示贴了一段时间,到了清理阶段。
城管部门组织一批人员前来催促商贩收摊,尽管态度很温和。但这种大阵式还是引起了一片混乱。
街上出现人挤人车挤车的现象。
他看到小郑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货品,一边打电话催促老公快点来帮忙。
而他估计,小郑的老公此时可能又到滨江公园的那座假山上去了,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他没有犹豫,赶紧从台阶上爬起身,挤过来帮助小郑收拾。
“你……?”小郑看着他,怔愣半晌,举着电话一动不动。
电话里还在叽叽哇哇地响。
他说:“你不用打了,他过来不了。”
小郑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吭声。
街巷人声鼎沸,此刻不便多问。
他帮助小郑收拾完衣帽鞋袜,收拾完货架,两人又合作收拾好帐蓬。
他骑上三轮车,“你的家在哪里?”
“胜利路。”
他俩一个在前面骑,一个在后面推。
自行车没有铃铛,他不停地喊:“让一让,让一让,前面让一让……”
三轮自行车塞得满满当当,横的直的,挂的吊的,像大蓬车。想要从这条街上挤出去,特别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