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云海的媳妇怀上二胎,肚子越挺越大,等于催促杨云海出门打工挣钱,越来越急。
杨云海之前出门打过工,跟深圳一位老板当司机,干了好几年。老板生意不景气,关张不干了。杨云海才回到家里,陪儿子玩耍。
马上要生二胎,开支会大幅增加。加上父母年纪越来越大,杨云海再呆在家里躲清闲,就说不过去了。
一家人找亲戚朋友帮忙找工作,打听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头绪。
突然有一天,母亲想到一个在城里上班的远房表弟头上,兴奋得直嚷嚷:“快找电话,我记得写在一个小本本上。”
父母翻箱倒柜寻找半天,终于找出一个卷页记录本,像搜寻珍宝一样找到表弟名字。
杨云海说:“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说不定人家早换号了。”
母亲拨出号码,电话里居然传来了回音。
“通了通了,你们听,通了。”母亲激动万分,像丢了耳环又重新寻到的时刻。
“喂,哪位?”话筒里传来一位老年男人的声音。
声音虽然陌生,但母亲听出了家乡话里“弹舌头”尾音,抑制不住高兴。“表弟,是我呀,你曼子姐。”
“曼子姐?”
“是啊,想起来了吧?”
“想起来了,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还好。你也好吧?”
“还好。退休以后,吃得喝得玩得。我正要找你们呢,想去看看你们。”
“好啊,有时间就来玩,我到村口接你。”
“好,我一定来,马上就来。”
没过两天,母亲的表弟就来了,带来大包小包城里的稀罕物。母亲也早早地准备了好多乡货,大篮小坛的。
杨云海喊了一声,“表舅。”
表舅眉开眼笑,拿手比划着杨云海的身高。“这就是当年那个戴项圈推铁滚子的儿子?”
母亲脸上浮出笑容。“哦。”
“跟姨伯一个相,一表人才!”
三十几岁的人,还被表舅像小孩一样地夸奖,杨云海有点难为情,脸上微微泛红。
“现在干嘛呢?”表舅问杨云海。
“没干嘛。”
母亲接过话茬,“前几年在外面打过工,我就是想看你能不能帮他在城里找份工作。”
“可以呀。”表舅连顿都没有打一下,表现出亲戚那种特有的亲昵和担待。
母亲见情,也十分感动。“小时候,表姐没有白痛你!”
表舅问杨云海,“你会干什么?会开小车吗?”
杨云海点头。“会。”
“那就好,不用操心。我有个朋友,开出租车,正想招夜班司机。你想不想去?”
“想去。”
“夜班比白班辛苦呢!”
杨云海捶了两拳左肩。“年轻人,身体棒,吃得起苦。”
“那就好。”
表舅简直就是专门给杨云海送工作来的。
父母热情款待了表弟一桌酒席,回城塞了一满车情意。
杨云海开着表舅的车,听着表舅“这么走那么走”的指挥,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来到了城里。
杨云海以为会到表舅家住一晚上,没想到,表舅一个电话,直接来到了一辆出租车旁边。
一个粗壮男人从车里拱出来。五十多岁,头发尖挺,额头纹十分明显,给人一种粗糙棱硬的感觉。
表舅跟杨云海介绍,“这是瞿师傅,叫瞿师傅。”
“瞿师傅。”
表舅跟瞿师傅介绍,“这是我外甥,叫杨……杨什么来着?”
“杨云海。”
“噢……对,杨云海。”
瞿师傅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柳师傅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了,夜班司机。”柳师傅即表舅。
“那就上车吧。”
“上车上车。”表舅帮着杨云海把行李放到出租车上。
临走,瞿师傅对表舅说:“把钱给你吧,微信。”
表舅说:“凑齐了?”
“凑齐了,有钱就给你,不然又用了。”
两个手机二维码一扫,叮的一响,微信通知:“微信到账,2000元。”
杨云海笑了笑说:“这是打牌钱吧?”
表舅说:“千万别跟你舅妈说呢。上次跟瞿师傅一起打牌,他输了五千多元。这两千元是他还给我的。”
二
瞿师傅的出租车,原本是夫妻车。现在,妻子给儿子带小孩去了,才给杨云海腾出机会。
挑土夜班司机一般是固定给老板多少钱,多余的才是自己的收入。
瞿师傅从面相上看去,人很呆板,不好接触,其实心眼挺实诚。他知道杨云海刚来,业务不熟练,挣不了多少钱。便说:“原则上是这样,但执行上可以灵活。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交钱了你就交。”
杨云海“感激零涕”,“谢谢师父。”
一般司机只需遵守“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而出租车司机同时还要遵守“顾客是上帝”的行规。不能看导航,要快速跟客户规划出最近最快最省钱的路线。
瞿师傅带杨云海熟悉了两个星期的路况,问杨云海,“可以了吗?”
“可以了。”杨云海年纪轻,记忆好,又有从业经历。“不知道的地方再问师父。”
瞿师傅点了点头。
瞿师傅说:“夜班司机一般只需注意‘站院馆厅’就行了,不用辛苦扫街。”“站院馆厅”是:火车站,电影院,大宾馆,音乐厅。
瞿师傅的习惯,是从火车站到一个叫“红杉林”的大型宾馆,多采取时间节点蹲守的方法。杨云海老老实实地继承了下来。
这天深夜,杨云海蹲在“红杉林”门口,等待宾馆员工夜半下班。一个经常坐瞿师傅出租车的“葱经理”,看到熟悉的车牌号,向杨云海招手:“出租车。”
“葱经理”是瞿师傅喊的,杨云海听的。杨云海不便问得太清楚。
这是杨云海第一次单独接送“葱经理”。
“葱经理”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打扮精致时尚,身上有一种飒爽霸气的气息。上车只说一声“回住地”,便不再开口。全程闭目养神,也不玩手机。快到目的地时,她仿佛能自动感应,会自然睁开眼睛。
瞿师傅知道她在哪个巷口下车,到了那儿自动减速滑行。“葱经理”自动扫码付钱,无声下车,默默关门,一气呵成。
这天,“葱经理”发现只有杨云海一个人,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你师父交班了?”
杨云海没有料到“葱经理”会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慌乱地回了一句:“交班了,以后就是我在开夜班车了。”
从后视镜里,杨云海看到,“葱经理”与往日有些改变。她双手抱胸,朝后仰躺,眼睛时不时地扫一下窗外的夜色。也许是看过许多遍数,没有新鲜感,表情十分淡漠。
杨云海想打破沉闷,却始终没找到说词。
俩人都是机械动作。所不同的是,自此以后每天,“葱经理”不再保持闭目养神的形象一层不变。
杨云海感觉,身边像驮着一个充气娃娃。
对于充气娃娃,杨云海并不陌生。在深圳打工时,他买过用过。
来到这个城市,他想着“情趣用品”商店肯定也有,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买一个。
大概驮了半个月之后,杨云海在一个路口等红灯。
午夜街头,四方无人无车,只有红灯变换着秒数。
杨云海发牢骚:“鬼都看不到一个,还要等九十五秒。”
“葱经理”冷不丁开口:“师傅可以从旁边路口绕过去呢。”
从旁边绕到摄像头下面横过去,是监控盲区,不会扣分罚款。司机都晓得,但一般不会这么操作。特别是出租车司机,等个红灯,休息一会儿,很有必要。
而杨云海精力旺盛,半夜三更,路口空旷,充满诱惑,外带身边年轻女人加持。杨云海有点“把持不住”,听了“葱经理”的话,闯过“红灯盲区”。
后座上,“葱经理”不动声色,笑了一下。
下一个路口,不用“葱经理”提醒,杨云海自动执行了“绕路指令”。像重新设置过电脑程序,在某个选项上点了钩钩。
久而久之,两人开始谈话交流。杨云海知道了“葱经理”姓丛,叫丛宝姗。
杨云海傻笑了好一阵,为自己只会“音译”成“香葱”“大蒜”。
渐渐的,杨云海从丛宝姗口中探听到,丛宝姗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家里有两个孩子需要大量用钱。而老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会盘田,又挣不来多少钱,只有她出来闯了。
原来,丛宝姗“高冷”的背后,是一道矮矮的篱笆墙。
丛宝姗的坦诚,如同她脱下外套,露出女人凸拱凹陷的傲人身材,产生无穷魔力,让杨云海与丛宝姗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
丛宝姗的热情似乎被激发,从“小院闷头鸡”变成“树上阳雀子”,叽叽喳喳,话多得不得了。
杨云海呆头呆脑地问:“你以前不爱说话,为什么?”
“你一个陌生男人,我跟你说什么?”丛宝姗说:“看来,你这人还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女人不喜欢这么发问,懂吗?”
“好,不问了。”杨云海确实不曾用心揣摸过女人。
丛宝姗邀请杨云海进入她的寝室。
丛宝姗住的地方很宽敞,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像杨云海住的屋子像烂鸡窝。
杨云海参观整个屋子。
丛宝姗淡然一笑,“是在找烟灰缸吗?”
“我不太爱抽烟。”话一出口,杨云海就感觉“答非所问”“露出破绽”,只能尬笑。
丛宝姗显然问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是看出来了,杨云海在寻找这间屋子里,有没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
“你下次来,我一定记得买一个烟灰缸回来。这屋子也得有点男人气了。”
丛宝姗的话里,充满着很多独居女人的饱满热情。杨云海像一根电视天线,准确地接受到了电视台发射来的地面数字信号。
杨云海每次都不能呆太长时间,他要抓紧时间做生意。
他们每次都有机会进,同时又有借口出。只看哪一天,两个人绷不住,就宽衣解带了。
有一天,丛宝姗要用纸巾,拉开车上的手套箱寻找。
“哎哎哎……”杨云海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丛宝姗说:“你哎什么,里面有宝物?”
“有宝物。”
丛宝姗摸岀一盒安全套。“你用的?”
杨云海说:“才买的,没有打开。”
丛宝姗漫不经心,将安全套收进提包,一句话不说,下车走了。
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杨云海还没有傻到“连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不过,杨云海要使用安全套时,丛宝姗说:“扔了。”
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像一条围巾。挂在脖子上,只起装饰作用;如果把她围起来了,不仅好看,还可以保暖。
杨云海想到这些,没有喝酒,仍然“酩酊大醉”。
三
经常穿越红灯盲区,让杨云海养成了习惯。不管驮谁,几乎都这么操作了。
如果站在另一面说,杨云海还可以抓紧点时间做生意。生意有“赶早不赶晚”之说,有时候就凭分把钟,抢得先机,多挣钱。可以多留时间和丛宝姗呆在一起。
出租车上有行车记录仪,避免“碰瓷和吃冤枉亏”的同时,也暴露了行车轨迹。
交班时,瞿师傅发现了。“杨师傅,你在跑红灯盲区吗?”
“嗯。”
“难怪看到你这些日子瘦了呢。”
杨云海对着后视镜,触摸脸颊,手指感应到了颧骨的硬挺。
“不要舍不得吃,要把瞌睡睡好。”
“一定记住师父教诲。”
杨云海问丛宝姗,“师父说我这一段时间瘦了,你看呢?”
丛宝姗说:“天天看,没有觉得。好像是的,这怪我,是我忽略了。这样吧,今天带你出去上一回馆子。”
“出租车司机哪有生意不做,跑去上馆子的。”
“身体是本钱。这样吧,明天我跟你买一只烧鸡回来。”
什么事都是习惯,杨云海有点离不开丛宝姗了。
丛宝姗说:“没有节制可不行呢。”
“为什么?”
“你是个傻冒吧?一个月总有几天不合适的!”
杨云海明白过来。“会不会跟你造成麻烦?”
“这你放心。生过孩子的女人有经验,只要你听话,不耍横乱来。”
从此,丛宝姗经常带营养品回家,把没有吃零食习惯的杨云海,改变得喜欢吧叽吧叽吃零食了。如果不是开车受限,说不定杨云海还会喝滋补劲酒呢。
丛宝姗突然出现呕吐。
杨云海问:“中标了?”
“恐怕是的。”
“你不是说有经验吗?”
“什么事情都不可能说百分之百。”
“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抽时间去医院解决一下。”
“我陪你去。”
“不用,我不想让人看见。”
杨云海不吭声了。
“这一段时间你就不要来了,也不要在宾馆门口等我。我要回老家休年假。”
“可以。”
杨云海口里答应,但每天依然来到宾馆门口等客。果然没有看到丛宝姗出现过了。他忍不住跑到丛宝姗的住处查看,那个临巷窗口漆黑一片。
杨云海拨打丛宝姗的电话,只听得到回铃声,无人接听。
终于等到窗口重新亮起灯光,杨云海兴奋地来敲房门。“宝姗……宝姗……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呢?”
房门打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问:“叔叔,您找谁?”
杨云海愣住了。“这是……你租的?”
小伙子说:“上午租的。”
杨云海明白过来:丛宝姗不辞而别了。
杨云海仍不死心,跑到“红杉林”宾馆打听丛宝姗。
前台的服务女生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叫丛宝姗的。要不,你把视频翻出来我们看看。”
杨云海这才想起,跟丛宝姗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不说视频,甚至连照片都没拍一张。
前台女生笑得很放肆。“帅哥,你被女生骗了。要不要留个电话,如果有消息,好通知你。”
杨云海再拨丛宝姗的电话,电脑回话:“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确正后再拨。”
丛宝姗梦一样地闯进来,又梦一样地消失。
杨云海怀疑,遇到了狐仙。
四
事有蹊跷,杨云海想不过味来,蹊跷到底从哪儿开始的?
表舅是母亲主动联系的。瞿师傅好像与这件事挂不上钩。即便怀疑那2000元钱是劳务费,也没有证据。
杨云海问母亲,“你有表舅家的地址吗?”
母亲说:“没有呢,只有电话。”
电话打过去,还好,是通的。表舅接了,“喂,哪位?”
“是我,表舅,曼子的儿子。”
“哦……外甥啦。”
“您住在哪里?我想去找您。”
“哦……我不在屋里呢,和几个朋友出来了,在武当山。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杨云海明白,表舅也玩起了“捉迷藏”,再怎么“诉说”也无济于事。
如果表舅有事,那么瞿师傅也是“关系中人”。与饭碗有关的事情,能打扰师父吗?
何况,情男怨女两相情愿,谁也说不上对错。只是“一派迷蒙”,让杨云海心有不甘,非常想弄明白。
有一次,杨云海驮一名孕妇到妇幼医院做产检。他突然发现,医院走廊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极像丛宝姗。
杨云海发疯一样地跑进去,边跑边喊:“丛宝姗……丛宝姗……”
然而,丛宝姗置之不理,转身消失在几片塑料门帘后边。
有护士拦着杨云海,“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妇幼医院,又留下一团迷云。
不久,杨云海驮着一名中年女人赶路。
中年女人一个劲儿地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杨云海以为中年女人有急事,就习惯性地穿越起“红灯盲区”来。
谁知,中年女人看到远处有车过来,吓得哇哇大叫。“你这司机,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在拿顾客的生命开玩笑,我要投诉你。”
杨云海委屈地说:“我看你挺着急的。”
中年女人说:“事情做错了,态度还不好。一定要投诉你,投诉电话是多少?”
顾客要投诉,司机是不能拒绝的,否则,“罪加一等”。杨云海只得指了指贴在计价器上面的出租车公司电话。
第二天,杨云海就接到了瞿师傅的电话。“杨师傅,你不用来接夜班了。”
杨云海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始终理不出头绪来。自从与丛宝姗相识,总有些“不明白”一连串地跟着来。总觉得一些事情是在按编排好的剧本表演,是一环套一环,照准他撒过来的。
杨云海收拾行李回家。
母亲问他:“没有去找表舅?”
“不想找他了。”
媳妇问他:“你是不是在城里惹了胡哨?”
“胡说什么!”
媳妇说:“跟你说呢,如果有女人找上门来,那就不是好玩的呢?”
“你这是睁起眼睛瞎说!”
没多长时间,媳妇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妮子。杨家几代单传儿郎,终于千金来临。
“你是我亲爱的宝贝!”杨云海高兴万分,暂时忘却了缠人的郁闷。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几年之后,杨云海听到电视上一个少儿唱歌的声音,悦耳动听,亲切无比。他被这个声音吸引,走到电视机前。
同时,媳妇也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我怎么听到了我们家小妮子的歌声呢?前几天,她们幼儿园搞庆祝表演,还上了电视吗?”
电视画面中,一对姓孙的父女在演唱《你是我亲爱的宝贝》。
那个小姑娘跟杨家小妮子,声音相貌一模一样。
“听人说,世界上总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还真神奇哩!”媳妇惊奇地睁大眼睛。时间一长,媳妇就忘记了当年的“有所怀疑”。
这一次,有名有姓,如果杨云海想找到丛宝姗,应该不难。
不过,杨行海可以把这道诱人的夜色,永久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再追问“是不是有人在表演”。因为杨行海想到了,可能没有谁在表演,除非杨行海认为自己在表演。所以,最智慧的结局,可以像一些电影电视剧里表演的结尾那样,留下一个“奔向远方”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