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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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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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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颜色湛蓝湛蓝

老莫爱唱歌是出了名的,但他唱歌不好听、谁也听不懂也是出了名的。

也难怪。他每天上班,骑着一辆旧麻木车。麻木嘤嘤嗡嗡,像一位蹩脚的大提琴师,拉出来的没有旋律的低直音。如果他的歌声清晰,也会被麻木声音捂得严严实实。

老莫在一家汽车4S店维修车间当守夜员。

有比老莫小不了几岁的维修工人开玩笑说:“老莫,你唱的歌,还不如对面大狼狗吼的两句。它如果能唱歌,还好听些。”

老莫司空见惯,也不生气。老莫说:“它如果能唱歌,就不叫狗了。”

那人揪着胡子打嘴巴。“不叫狗,叫什么?叫老莫?哈哈哈……”

对面一家是卖大型农机具的,商铺兼仓库。每天夜晚关门落锁后,才将一条大狼狗放开。满仓库跑动,见人影就狂吠,经常吓得过路人惊叫而走。

大狼狗趴在栅栏门上嘶吼时,比老莫还高出一个脑壳,比老莫威武得多。

老莫曾在大狼狗面前“比优势”“比幸福”。“你比我高又怎样?你比我威武又怎样?你没得我自由,被关在栅栏里面吧?还是托人生好吧?”

“嗯……嗯……”大狼狗仿佛听得懂老莫在和它较劲,偃旗息鼓地拖着低音长腔。表示赞成,表示承认,表示要与老莫结交朋友、好好相处。

大狼狗的主人曾在老莫面前抱怨过。“这家伙太能吃了,一天要花费一百多块钱买猪肝心肺喂它,别的碰都不碰。”

老莫说:“它跟你守了夜的,花点钱不冤枉。”

老莫曾“漫不经心”地在4S店经理面前提到过:对面狼狗的开销好大哟,是他工资的两倍!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4S店请他要划算得多,他每月只需要一千多元。

不知经理是有意还是无意,也“漫不经心”地说:我这里是汽车,他那里是农机,能一样吗?

这狼狗吃了不少猪肝猪肺,但它的表现总有些“没心没肺”。老莫每天来开门时,它都要吼叫。不知是打招呼表达亲热呢,还是本性如此,把看到的人和物一律当着异己对待。

老莫不仅自己唱歌,他唱累了或者要喝水了,还有一台旧蓝光碟机帮他唱。比他唱得声音还要大,闹闹轰轰的,几乎铺满整个交易市场。他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市场大得很,除了维修车间的几辆车,没有第二种沾过人气的东西。

这台蓝光碟机的样款,有点像小了一圈的手提电脑。还是二十多年前,儿子准备扔到垃圾桶的老古董。老莫捡来,又哼哼啦啦唱了这么多年。屏幕坏了,显示不出人影来。喇叭却是好的,不影响他正常使用。像老婆离世之后,他一个人也能正常生活一样。

4S店请老莫守夜,不想让顾客看到有守夜员的痕迹。

老莫说:“这好办,我有一辆麻木车。晚上开来,早晨开出去,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老莫为此专门研究了几天。按常规做法,是将座椅放平,铺上褥子即可。但老莫睡了几夜,将老腰挺痛了,便继续改造。最后利用座椅,撑起几块窄木板,才睡得像模像样。当然比家里的床肯定是差很多的,必须看在钱的份上,才能够心甘情愿地忍受过去。

每天晚上来,用遥控钥匙打开栅栏门,钻进去。铺好床铺,把蓝光碟机插上电,就可以逍遥自在的唱歌听歌了。

那个喜欢跟老莫搭话的维修师傅说:“你怎么还有这些碟片?这些歌老得没法说!”

老莫说:“无所谓,我也是老得没法说。反正只是听个响嘛。老人听老歌,牛郎配织女。”

维修师傅说:“你的水平高呢,这事还可以扯到牛郎织女上去!”

老莫说:“我经常听‘牛郎织女’唱歌。”

老莫听的是黄梅戏《牛郎织女》。老莫永远戏曲歌曲分不开,他说反正都是一个“唱”,统统叫唱歌。

老莫一直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听歌。要是汽车能算人,就有汽车听他唱歌和陪他听歌。每天来维修的汽车不同,有增有减,就像换着一批又一批的听众一样。

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了几年。老莫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这样到他耋耄之年。然而……

然而有一天晚上,老莫如常躺在维修师傅跟顾客换下来的废旧驾驶座上,摇动蒲扇,摇头晃脑跟着蓝光碟机里的歌曲合唱对唱。

他身后的栅栏门被人拍响,哗啦哗啦,如同打雷。

“谁呀?”老莫不高兴地问。

有时候,顾客来修车取车,没有按预约的时间点来,也会拍门打户地问老莫。即便顾客是敲门,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老莫认为这是不尊重他,有些愤怒。

“是我。”回话声是一个女人。来人声音粗壮浑浊,身影也粗壮浑浊。从声音和身影里很难判断有多大年龄。

“你是谁?”

“我是我。”

“干什么?”

“开门。”

“开门干什么?”

“我要听歌。”

来人的行为有些“横蛮无理”,开门的理由有些“思维混乱”。

老莫凑近栅栏门细看,才看清是同一条路街的、隔壁不远的一家批发干货日杂老板的女儿芹芹。“是你呀,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爸妈会着急的。”

芹芹说:“你开门,我要进去,我要听歌。”

芹芹的情况,老莫多少知道一点,日杂店老板曾当面“诉苦”,跟他讲过几回。

芹芹本来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马上要结婚了,谁料男朋友突然提出分手。感情投入过深的芹芹,一下子得了精神分裂症,变得压抑烦燥,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啊的啊的”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像是心里憋着一团火,憋得满脸鲜红。

芹芹母亲陪她一起哭泣。“孩子,你说不出来就唱啊?”

说不出来就唱,是民间治“口吃病”的验方。幸亏她母亲急中生智,想起来了。

芹芹捶打母亲的肩膀,无可奈何。像一个热气球火力过猛,有随时被烧穿的危险。

芹芹母亲别无选择,像老师一样开始教芹芹,“跟着我来。我的娘哎……”

芹芹跟着学,“我的娘哎……”

“你是怎么这样没有良心的哎……”

芹芹跟着学,“你是怎么这样没有良心的哎……”

母女俩倒出几大盆苦水,芹芹当天的症状缓解了一点。但从此,芹芹就叮上了“唱歌”。每天不分昼夜,不分场合,动不动就唱“我的娘哎……你是怎么这样没有良心的哎……”

“这是唱的什么歌?”众人一听,都能感觉出不正常。

日杂老板送芹芹进精神病医院治疗过。钱花去一大把,效果没有一丁点。只得放弃,天天把她带在身边。精心尽意做生意,想为芹芹多攒点钱。到时候,他们老了,也有钱将芹芹送进福利院,也还有机会过上有人照护的日子,善始善终。

所以,老莫有时候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父母围绕着货车上货下货,忙得浑身是汗,而芹芹在旁边“手舞足蹈”,大声唱歌。

此时,老莫感觉跟芹芹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好拖来座椅,搬来蓝光碟机。“好,你听,你听,只要你不拍门。”

老莫没有日杂老板的电话,不能打电话告诉日杂老板,他的女儿在这里。只能等,等日杂老板发现女儿不见了,找到这里来。

老莫和芹芹隔着栅栏门,一直听着蓝光碟机唱歌,唱到深夜。两个人都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日杂老板终于循着歌声找到这里来了。原本是听到歌声,知道老莫还没睡,过来问一声,有没有看到女儿的。没想到,女儿就坐在栅栏门前,鼾声如注。

“谢谢啊,老莫。”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这个东西,没想到它还能起到作用啊?”老莫轻轻拍了拍蓝光碟机。看得出来,虽然机器老旧,老莫还是很爱惜。

只是没想到,从此以后,芹芹天天来老莫这儿,风雨无阻。日杂老板也天天来这儿寻找女儿。

时间一长,日杂老板像来幼儿园领孩子似的,成了理所当然,连谢谢都忘记说了。

老莫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芹芹再来时,他说:“蓝光碟机坏了,唱不成歌了。”

芹芹说:“这我不管,我要听歌。你给我开门,我要进去,我要听歌。”

老莫不干,芹芹就拍门。力量越来越大,发展到最后用脚踢栅栏门。哗啦哗啦,逗引得对面那条狼狗不停地汪汪叫唤。以为老莫受到了这女人欺负,想为其帮忙驱赶。

交易市场的夜晚,变得越来越不宁静。

日杂老板来接女儿时,老莫埋怨道:“能不能早一点来接?门踢坏了,经理找来,是找你呢,还是找我?”

日杂老板满脸内疚。“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忙到这时候了。明天一定早一点来,跟你带两包烟来。”

“我不抽烟。”

“不抽烟也跟你带来,可以给你家里人或亲戚抽。”日杂老板似乎有点“轴”,但实际上是没有别的好方式,可以用来表示感谢。

第二天,芹芹没有来了。老莫还在心里笑:原来,这么大的老板,也有小气的时候,也还舍不得两包烟钱。

老莫安安心心坐到他的座椅上,架起二郎腿,摇着大蒲扇,唱他的歌,听他的歌。

没过多久,又听到栅栏门响。

老莫心烦意乱地喊到:“怎么又来了?”

“是我,老莫。”是日杂老板,手里拿着两包烟。“芹芹呢?”

“今天没来呀?”老莫皱起眉头。“她没回家吗?”

“没有。”

“这就有点奇怪了?赶快到别处找找看。”

“老莫……”日杂老板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芹芹最近好像有了点改善的迹象。前两天,我算错了一笔账,就是芹芹提醒我:算错了,老爸。算错了,老爸。我当时都高兴的流泪了……”

“哦……这是好事。为你高兴!”

“她再来的时候,你就唱歌给她听……哦,不对,是放歌给她听。让她坐在这里,我明天端一个小椅子过来。”

“那倒不用,我这里多的是旧座椅。”

“那就谢了。”

“不用谢,赶紧去找芹芹吧,先找到了再说。”

这天夜里,老莫安安静静听着蓝光碟机唱歌,看着一闪一闪的蓝光,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这天夜里,老莫做了一个好梦,梦到了天上的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夜晚的天空,颜色淡蓝淡蓝;夜里的梦,颜色湛蓝湛蓝……

但梦一转头,老莫看见,对面的大狼狗咆哮着朝他这边扑过来,围绕着顾客的汽车打转……

老莫醒过来,浑身是汗。

4S店维修车间,仍旧空空荡荡,仍旧黑咕隆咚。

老莫的蓝光碟机仍然在唱。听众除了他,仍然只有顾客的车辆摆在那里。

老莫一直到天亮,再无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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