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春玉米棒子,是鸡冠山赐予山里人的第一口清香。像一位母亲撩起胸襟,喂给孩子的第一口奶水。
老袁自己舍不得吃,却舍得每天给进山来维修电线的工人师傅们背一篓子来。
老袁怎么也没想到,四月份还会连绵几日,下一场和六七月份梅雨季节一样的大暴雨。
如果鸡冠山还是以前的鸡冠山,黄枯枯的,光秃秃的,被雨水制造起泥石流,肯定又会将山脚下的一条河堵成堰塞湖,河边的镇子肯定又会被淹一次。
现在的鸡冠山退耕还林,像穿了一件暂新的绿颜色衣服。这场大雨只是像“跑暴”,将来不及回家的人淋了个透。不过,衣服穿久了,弄脏之后洗一遍,晾在太阳底下,颜色更为鲜亮。
只是,这场大风大雨在山上揉来揉去,还是将鸡冠山的一根筋揉痛了:一条220伏的低压电线被毁。导致老袁家里停了电;鸡冠山顶上,那个手机信号塔停了机。半个镇子里的人受到了影响。
每次风雨过后,老秦会带着电工班顺着电线检修到鸡冠山来。
这条线路自从山村里的绝大部分人搬迁以后,已经列入到拆线的名单里。是老袁还没有搬走,电管站便仍然继续维持着现状。山上的信号塔也就跟着沾光了。
这一次,老秦跟老袁说:“山上的洪水冲毁了几里路,恐怕要重新设计线路,重新布线。一时半会修不好呢。”
鸡冠山就老袁一户人家了,老秦也知道,老袁和老伴为什么不去南京的大儿子家和武汉的小儿子家。从来不多问,每个月只是进山来,检查一次安全,抄一次电表,收一次电费,一切按部就班。
可以想象,这一次整修,费用肯定大得无法预估。为了老袁一家,似乎很不划算,而且,电管站完全有理由停修。老袁为此,格外感觉到不好意思。
老袁说:“要不,就别修了。我到镇里买几斤柴油,做个柴油灯算了。”
老秦说:“那不行不行,日子不能过得倒退回去了。”
这些天,老秦天天在修电线,老袁则天天在地里扳春玉米棒子。用背篓背回家,和老伴两个人一起煮熟了,送到工地上去。
老秦的单位有规定,野外作业,不能打扰百姓。他们就地埋灶,制作工作餐,不想麻烦老袁。
老袁着起急来。“我知道你们有规矩,但你们来这里,专门为我一家人忙碌,只当喝碗茶,总可以吧?”
老秦笑起来。“好好好,盛情难却。大家过来,喝了老袁的茶再加油干,争取早日完工,好不好?”
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
可能是山上气候温和,也可能是山间富有丰富的矿物质,鸡冠山的玉米棒子,名气较大。口感绵香糯软,只要肚子装得下,多吃几个也不会腻味。有时开吃,香喷喷的,味蕾大开,想控制十分为难。
每年开春前些日子,山里人瞅准时机,用塑料薄膜覆盖,提前下苗子。两个多月之后成熟,正好是四月份,是个赶市场卖好价的好时机。许多小商贩会专门骑车进山,贩运玉米棒子到镇子里去卖,一个“连皮带包装”的玉米棒子可以卖到四五块钱一个。
有点可惜,自从鸡冠山的山村搬迁以后,“鸡冠山玉米棒子”就从“江湖隐退”了。尽管老袁还在种,也没有能力种多了,只在屋后山上一块小田里种一点,满足自己所需。
今天的一篓子玉米棒子,有点多,有点重,如果老袁年轻也不是事。老袁腿脚疏松了,力气去了一大把。背着背篓,走不了多远,就得用一根丁字拐棍撑在背篓底下,抵在路边山石上歇一阵。
老袁老俩口年近百岁,生活当中的许多事都变得为难起来。两个儿子准备一家一位老人领去养老。但南京和武汉虽说不是相隔天涯海角,但如果想再次见面,真如“天涯海角”一般的为难。
临别,老伴失声痛哭,老袁眼泪汪汪。两个儿子也是眼噙泪花,将脸掉向别处。
最后,老袁老俩口决定,不去儿子家了,就留在鸡冠山“生死相依”。
鸡冠山的老人们,有许多都是被儿女们分散接出去以后,过不了几年就“送归”到鸡冠山上的。最短的一对老人归山,只有半年时间,临终也没有再次见到面,特别遗憾。
老袁十分感慨:如果不出去的话,他们有可能还会活个一二十年。
这是个教训,老袁不想和老伴这么早就分手。
老袁尽其所能,在山上的地里,种上一些玉米和土豆当主粮,再种一些蔬菜瓜果。儿子们再寄一些零用钱回来,加上国家给农村老人的补贴,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
退耕还林之前,鸡冠山真的像被拔光了毛的瘦鸡公一样,条条沟壑像根根鸡肋。暴雨一来,黄汤一样的浑浆大水,倾泻而下,将鸡肋刷得光光溜溜,不见一丝血色。
每次暴雨过后,山里人会上山,顺着沟壑寻找呈现各种样式、带着各种颜色的花石头。这是鸡冠山在“一阵疼痛”之后,对山里人的格外馈赠。山里人虽然受之有愧,也是无可奈何。
老袁也会找石头。这种活,凭机会,凭眼光,凭聪明劲。年轻时,可以找大一些的石头背回家。大气,雄浑,价格也卖得高。
现在的鸡冠山,恢复了山清水秀的模样,长漂亮了。像一位少妇,害臊了,变“吝啬”了,不会轻易让人在她身上看来看去了。即便有时候能找到一些小型花石头,也像少妇遗落的“小耳环”和“小吊坠”。
老袁用泉水将花石头浸泡在一个个陶缸里,将鸡冠山的灵气和秀美浸润出颜色,浸润出形状。可以让喜欢“奇石异玉”的人,眼冒亮光,心甘情愿掏钱购买。
老袁休息了一会,感觉精神头又从身上蹿了出来。他慢慢挪开双脚,微微蹲下身,朝前躬身,嗨的一声,站立起来。丁字拐配合着双腿,嗑嗑作响,杵地有声,能够清晰地显示出一个健康老人精神矍铄。
老袁走的这条山路是一条石子路。因为走的人不多,两条车辙印迹逐渐现出锈黄色。中间略为突凸,不时地会生长出一些野草出来。老袁一有时间就会来到这条路上蹓跶,背着背篓铲子铁锹。看到野草就扯了去,看到坑洼就铲几锹土帮填。是为了他和老伴好走,也是期盼着山外有人进来。
这些年,除了来过几位野游的驴客,来得最多的就属老秦和他的电工班。
老袁感觉到,今天山下的动静比往天要大一些。因而他估计来的工人,可能要比往天多。老袁便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多背一些玉米棒子回家。
老伴在家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两口大铁锅已经斟满了井水,煮玉米棒子所需的硬柴已经搬到了灶门口。
老袁的人还没走进院门,声音就先闯进了屋子。“老伴儿,我回来了。你的锅灶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老伴应声出来,帮老袁卸下背篓,落到院子里。
他们切下高粱蒂把,绞掉穗头缨,和苞壳叶一起下锅煮,比煮裸玉米棒子味道要长得多。
他们忙碌了一阵,太阳站直,中午时分刚刚好。
老伴说:“今天有点多,我和你一块儿送过去吧。”
老袁说:“稍微有点远,那就看你愿不愿送了。”
“没事。这些日子,老秦忙得昏天黑地,我也想过去感谢他一声。”
老袁和老伴将热玉米棒子分成两份,装进背篓,用厚褥子捂好。老袁帮老伴背上肩后,才将自己的背篓挪到桌子上,然后背上了肩。
有了老伴分担,老袁轻松了许多。人老了,有时候多一斤重量,都有可能压得气喘吁吁。
老俩口相互照应,朝山下而去。
山下,老秦指挥着工人从货车上面下电器设备。半山腰,有人抬着电线杆上山,咳哟咳哟的号子声喊得震天价响。
老袁看到,有一个大圆盘转着圈,电缆线被山上几十个工人拽扯。像一条又粗又长的大银蛇,发出㗭㗭嗦嗦的爬行声音,向山头蹿上去。
今天的鸡冠山,热闹非凡。
老袁和老伴一下子愣住了: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们准备的玉米棒子哪里够吃呢?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