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镇里挖了一条新西荆河,泗水村就多了一条进村的路。骑车开车走新路,端直宽敞些,远些。挑脚走路选老路,弯曲窄小些,近些。
新西荆河,河宽路大,笔直笔直。一眼望去,路望不到头;头顶被树林夹出来的天空,朝远处延展,也一眼望不到头。
新西荆河解决了十多万亩水稻良田的灌溉问题,也解决了六万多人的行路问题。但是留下了几十公里弯弯曲曲的老西荆河,暂时还没有能力将它改造成良田。
有人试图用来养鱼,但两岸树荫大,落叶多,碱水重。喂的鱼,不泛塘的话,也会僵苗,始终长不大,只好放弃。
但不久,人们发现了老西荆河有一种妙用,可以用来泡黄麻。
黄麻细长细长,巅子可以伸手触摸到屋檐。剥下来的纤维麻是制作高档棉麻衣服和麻袋的不二材料,价格很高。可它需要一片宽阔的水域浸泡脱皮,还不能污染活水源。这样,老西荆河就成了“责任担当”。两岸开始大规模的种植黄麻,不仅增加了收入,也给乡村居民的生活习惯,多多少少带来了些改变。
黄麻一种几十年,种出了感情,种出了记忆。
有一段时间,人们下早谷秧,便喜欢从老西荆河里打些塘泥上来,铺在田角落里,甚至禾场上。黑色的塘泥养分大肥料足,秧苗长得清油白花。就像人们脸上,从内心里发出来的笑容一样。
有些人连给儿女取名字都沾上了老西荆河的印记。像黑妮,像泥宝,就是爹妈一高兴,给取出来的名字。也没有考虑儿女长大后,会不会带来“负面”影响。
没想到,首先“中招”的是黑妮。她自从生下来就是一身黑,几岁了上学了还是黑的。她妈责怪她爹,“好啦,你取的好名字啦,像吃荞麦粑粑长的。再黑下去,就黑的不好看了呢!”
荞麦,开的紫色花朵,凝重好看。结的籽儿是黑壳,形状呈角锥状,抓在手里不能攥紧,否则会伤手。它一般只是用来做有机肥料沤田,想收的话,一亩田也只能收个两百斤。磨出面粉来,麸黑面黑,做出来的粑粑也黑,用漂白粉都难以漂白。小麦面则正好相反,麸黄面白,做出来的粑粑也白。所以,泗水村的人,喜欢将长得白皙好看的子女喊着“是吃小麦粑粑”长大的。长得黑的,像黑妮一样的子女就喊着“是吃荞麦粑粑”长大的。
黑妮的爹满不在乎,“放心,女大十八变。她的身材好看,脸嘴好看,肯定是个黑美人呢。”
然而,黑妮长到一二十岁了,仍然像黑色玫瑰花。在多数崇尚“一白遮百丑”的小伙子们眼里,就起不来劲了。黑妮找对象,面临着难题。父母替她担心,她却信心十足。“你们放心,你们到时痛痛快快拿嫁妆出来就行了。”
黑妮心里有底,她喜欢泥宝。
泥宝和黑妮的名字一样,出处相同,但泥宝和黑妮长的路径截然相反。泥宝长得白白清清皮薄脂嫩,脸庞棱角分明,很有几分男孩的雄气和俊俏,是泗水村许多女孩心目中的如意对象。
可惜,泥宝看中的二秀却没看上他。二秀到镇里学裁缝去了,泥宝还经常去找她,以期得到芳心,但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回来的。
黑妮看到泥宝的样子,暗暗有些开心,觉得机会始终就在眼前。没有二秀在前面噗噗地煮一锅夹生饭,她黑妮想都不敢想,和泥宝能有什么美好的故事。
那天,泥宝又进镇子了,骑着自行车从老西荆河堤上走的。黑妮急忙拿了提篮铲子从屋内出来。“妈,我去寻猪菜了。”
她妈愣着看黑妮,“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黑妮来到老西荆河堤上,半个小时寻了半篮子猪菜,早早地坐在黄麻林道路旁边,等着泥宝“夹起尾巴回来”。
有人经过,问黑妮:“你怎么坐在这里?”
黑妮说:“猪菜还没有寻满,歇一会脚再寻。”
来人一看路边的黄麻林,笑着说:“荒巴野地,小心点呢。”
黑妮一笑:“不要紧,我手里有铲子。哪个人敢瞎想,我敲掉他的门牙。”
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始终不见泥宝的影子。黑妮的猪菜这么长时间寻不满,理由太牵强了,太有点遮不住脸面了。黑妮有点焦躁,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死泥宝,还在二秀那里寻死放骗吗?”
老西荆河堤弯弯曲曲,一堤黄麻林密密麻麻,两头各看不出一百米远,小路便隐进了弯弯曲曲的黄麻林里。
太阳从南边过来也好,从西边过来也好,在路上走的人都能找到黄麻林给予的荫凉,可以停在路边歇脚。
有时风来,黄麻林摇曳,还能欣赏到巅头黄麻花舞动的倩影,还能闻到黄麻浓烈的油脂香味。这是一种不停地向人们展示成熟的动作,只不过是还需要人来积极理解,需要人来深入体会。像黑妮在路上等候,期待回来的泥宝多看她一眼那样。
黑妮心急,试着往前迎了迎。刚刚迎过一个拐弯,她听到了自行车链条磕护板壳子的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就是泥宝家的自行车。因为偷偷地关注,爱屋及乌,看着泥宝的自行车在哪儿,都觉得十分亲切。
黑妮急忙坐回到路边,假装不经意地用手里的铲子玩耍着铲路边的野草。
这么显眼的位置,不愁泥宝看不到。随便一个人,泥宝都要打一声招呼。何况还是一起读书的、一起玩大的、和二秀同庚的小伙伴。
泥宝问:“黑妮,你怎么在这里?”
黑妮晃了晃提篮和铲子说:“看不到吗?”
泥宝说:“我就是看到了啰,从来没看到你寻过猪菜呢。”
泥宝也是笔直,硬撮撮地揭了黑妮的老底,连一丝遮羞布都没留剩。
黑妮的脸红了一下。不过因为面孔黝黑,一点红色一掠而过,像釉光闪亮。泥宝没有细心,根本不曾察觉。
既然泥宝把话说到嘴边了,黑妮不想再弯弯曲曲了,索性亮开了说话。“我是不在寻猪菜,是在路上专门等你。”
“等我干什么?”
“我想听听二秀是怎么说的。”
“唉……”泥宝一声长叹,“还能怎么说,还是老样子,失去信心了。”
“我就不明白,既然二秀已经明确表态了,为什么老想着去蹭小麦粑粑呢?蹭又蹭不到手?”
“小麦粑粑蹭不到手,荞麦粑粑又蹭得到手?”
“哎哎哎……”
听到黑妮反对,泥宝才意识到自己当着黑妮的面说错话了,笑着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说你。”
“没有怪你呀,黑就黑嘛,我又不护黑。我是在说,你有蹭过荞麦粑粑吗?你有把眼光放在别人身上过吗?”
“有小麦粑粑哪个不想吃呢?”
“吃到了吗?再说追二秀的人又不只你一个,哪个又能保证她还是个好吃的小麦粑粑?”
“你好像话里有话?”
“我没有。”
泥宝沉默了一阵子。“黑妮,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只是不甘心。”
“现在呢?”
“不甘心也得甘心了。”
黑妮笑起来,“终于等到你小子说实话了。”
这时,路上有人过来了,就在拐弯被黄麻林挡住的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泥宝说:“我们走吧,免得我们八字还没有一撇,被人看到了说闲话。”
“那就快进黄麻林吧。”
“进黄麻林干什么?”
“看你说干什么呢?我这篮子猪菜还没寻满。黄麻林那头背阳,黄麻还有嫩的。”哦……对,嫩黄麻叶子还可以喂猪。
泥宝将自行车往黄麻林里推了几米远,就藏得看不见了。黑妮和泥宝继续往里面走了二十几米远,两人也藏得看不见了。
泗水村年年种黄麻,年年泡黄麻。泡黄麻需要用泥块重压,沉入水里。年年取土,老西荆河快要填平了,水深有点不够了。人们担心泡不了几年,到时应该怎么办呢?
有人说:“要是有人从河里起塘泥下秧苗就好了。”
现在稻田不再采用这种古老的费工费时的方式育秧苗了。
不过,有一天,泗水村传来一个好消息:有一个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与村里签订了一份合同,要专门采购老西荆河里的塘泥。
村里的老百姓愣住了。“还有人专门采购塘泥?开天辟地第一次听说呢?”
也有人比较聪明地解释说:“你用塘泥下得了秧苗,别人用塘泥就做不了肥料吗?”
“哦……”泗水村的人如梦初醒。
这家生物技术公司透露了一下塘泥产品的用处,还真是用来制作花卉养植肥料的。
一条弯弯曲曲的黄麻堤,除了能种黄麻,每年压沉到水里的泥土,经过一年沤制,就变成了上好的塘泥。
一条弯弯曲曲的黄麻堤,体量巨大,凭泗水村的人取用,几辈子都用不完。
从此以后,泗水村的人种黄麻无忧,种得格外起劲。
这些人里面,当属黑妮和泥宝种得最用心最开心。
噢,黑妮和泥宝已经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