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如此,老公出门到菜市场卖鳝鱼去了,娴姐在家里煮熟早餐,吃过之后也要出门。
每天早上,一个人的早餐十分简单。一碗粉条或者一碗面条,煮得快,用气少,吃得饱饱的,经得起大半天日子的饿。是娴姐这么多年来,寻找到的最便捷最实用的方式。
她感觉,她在许多方面都在寻找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她很成功,而且随着日子越过越长,这种成功越积越多。最近,她的心思又越来越强烈地集中在了学习跳广场舞上面。
娴姐出门有标准的装束和形象。一件黑灰色的剪刀花罩衣穿在身上,一顶旧草帽戴在头上。晴天遮灰遮太阳,阴雨天遮脸遮小雨。一手拿着一个叠好的蛇皮袋,一手拿着一根米把长的细木棍。木棍一端钉着一颗小铁钉,刺着尖头,好拨弄一些不用低下腰来捡拾的废品。虽然娴姐的腰身本来就很低,虽然娴姐的手一伸出去大多数就能捞到废品。
娴姐不是驼背,而是驼腰。这些年来,越驼越狠。人在街上走,有点像大写的英文字母“G”字底下出了一点头。夜晚睡觉的姿势,要么就是扁着倒地的G形,要么就是朝上窄起的S形。
前面有一段时间,娴姐没有戴草帽,在垃圾桶旁边扒拉时,吓着了一位路过的小姑娘。因为视觉方向不同,小姑娘没有看到娴姐的脑袋,只看到了人体的躯干和双臂在动。此后,娴姐加戴了一顶草帽,才有效破除了这种窘迫和误会。
捡了这么多年的废品,娴姐有经验了。她出门先兜一大圏,走到最远处,估计差不多了就停下来。一边捡废品装进蛇皮袋子,一边背上肩往家里的方向挪动。常常是袋子越变越大,越变越重,娴姐的腰也越压越低。到最后,人们只能看到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下,安着两条腿在交替前移。
娴姐开始是用长一点的小板车,继而是用短一点的三轮自行车,都因为不能及时看到两侧的路况而弃用。后来用人背负前行,才稍微灵活一点,不用那么着急了。
因为目标有点大,像蚂蚁搬运一颗泡沫粒的放大版。路人会提前主动避让,也不存在会吓着谁了。
废品都是泡货,都是些泡沫,矿泉水瓶子,少量的纸盒子。轻松,体积大,可以随时卸下肩坐在街边休息。坐在花坛墙上,或者人行道用于封堵车辆爬进来的石墩上。想继续走了,将蛇皮袋搁上花坛和石墩,也能轻松上肩。
最近,娴姐喜欢在一个公园门口停留,看一群人跳广场舞。
公园里跳广场舞的人有两拨。上午一拔,人数众多,满场满园,比一个中学做操的学生人数还多。
音乐声音高起,场面宏大,不得不让人感叹,不得不让人多看一会儿。娴姐就喜欢这样看一眼,停顿一刹那,然后再朝她想去的地方走过去。
另一拨人是在下午,人数少多了。阴天在一个圆形小舞台上,出太阳就躲到树林里去。反正树林里的空隙大,又不要求队列整齐,随意散漫正是这些人的追求。
下午聚集在一起跳舞的人,两极分化很“严重”。要么就是骨灰级的爱好,要么就是还没入门的“学徒”。“学徒”跳舞的姿势僵头僵脑,和娴姐有得一比。
娴姐听说过,“学徒”都是缴过学费的,这里是“业余培训班”。
娴姐蹲在旁边时间长了,有时还会跟着人们跟着节奏“晃几膀子”。
那个教学的老头,白头发白上衣白单裤,有点道家装束模样。娴姐称他为“白老头”。
白老头对娴姐说:“与其偷偷摸摸地瞄,不如光明正大地学。”
娴姐说:“我这个样子能跳舞吗?”
白老头说:“能。跳舞又没规定什么人能跳,什么人不能跳?”
娴姐说:“我这种人跳舞,把舞都跳丑了。”
白老头说:“广场舞是跳给自己看的,与美丑无关。”
“听说学跳舞还要缴培训费?”
“不是培训费,是电费,一个月伍块钱。”
听说只要伍块钱,娴姐心动了。伍块钱就能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诱惑力很大。
娴姐犹豫徘徊了几天,不是她拿不出这伍块钱,不是她舍不得这伍块钱。关键是她学会了,跳给谁看呢?关键是掺和到这一群人里面,会拉垮整个队伍的形象。
娴姐本不想再去看人跳舞了,但她的心里又止不住地想,双脚又止不住地往这边走过来。
娴姐又坐到了原来的位子上,又止不住地“晃几膀子”。
白老头只是看了娴姐一眼,不再言语。
就是这一眼让娴姐坐立不安,仿佛当了小偷一样,偷来了白老头的广场舞,仿佛她变成了一个有失诚信的人。
下一月,人们掏“电费”的时候,娴姐掏出伍块钱,递给白老头。“学费,缴了。”
白老头眉开眼笑。“对喽,这就对喽!”
看得出来,白老头不缺这伍块钱,是为他的队伍“经久不衰”,又多了一个人在高兴。
娴姐学跳的第一个舞叫《背夕阳》。欢快,趣味,动作有点机械猫的节奏感。
别人跳得韵味十足,娴姐跳的样子,确实不能叫跳舞。
一块儿跳舞的人,开始还忍俊不住要讥笑一阵。后来看得多了,习惯了,就没听到谁的讥笑声了。
娴姐学跳舞,不可能有舞伴愿意配合,别人也不好配合。只能一个人排在队伍后面,跟着前面的人“比划”。虽然不到位的地方很多很多,但谁又能否认娴姐不是在跳广场舞呢?
娴姐以她的姿势,以她的理解学跳广场舞,能跟上音乐节奏,就是合格的广场舞。
下午四五点钟,广场舞散场了。一些人有事要做了,有人要接孙子放学,有人要回家做饭。
娴姐也背起蛇皮袋子,离开公园。
她也有一个女儿在上班,她也有一个孙子在上学。不过不在身边,而是在远方的大城市里。
女儿也需要有人帮忙。但娴姐有自知之明,她跟女儿打电话,“我不能来照顾你,我跟你岀钱请个保姆吧。”
女儿感动得泣不成声,“不用了,妈妈,我们自己来照顾。您把我养大都不容易,怎么能让您还吃苦呢?”
不管女儿怎么拒绝,娴姐还是按月将“保姆钱”打给女儿。娴姐也不是什么单位什么企业的退休职工,就是一个捡废品卖钱的女人。老公挣钱养活两口子,娴姐挣钱帮衬女儿,似乎合情合理。到时候,他们两口子老了,不行了,女儿来照顾他们也是天经地义。他们仿佛就是在为“合情合理”与“天经地义”而不停地忙碌着。
傍晚,夕阳朝西边落下,晚霞嫣红如锦。余辉落到娴姐身上,娴姐也在背着一个夕阳回家。
老公卖完鳝鱼又进完明天卖的货,回到了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院子里等娴姐回来。
娴姐走进院子。
老公急忙站起来帮娴姐卸肩。“今天又跑远了吧,这时候才回来?”
娴姐说:“没有跑远,学的跳舞去了。”
老公愣了一会儿,随后笑起来。“别逗,你,学的跳舞?”
“不信?”
“后脑壳都不相信。”
“要不要我跳给你看一下?”
老公连声发笑。“好好好,你跳给我看看。我正想看看你跳舞是个什么样子呢。”
娴姐在老公面前又不怕丑,当真将刚才学会的《背夕阳》,在院子里跳了一遍。没有音乐伴奏,但音乐在心里响起,一样地准确无误。夕阳落进院子,满处蓬荜生辉。
娴姐问老公,“我跳的好不好看?”
老公开心大笑。“好看好看,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有女人为我跳舞,当然好看!”
老公说的是大实话,理由坚强硬挺。
娴姐说:“你过来跟我搭个舞伴。”
老公说:“我不会。”
“不会我来教你,好多东西都不是我教会你的?”
这又是一句大实话。老公也有很多经验教过娴姐,只不过是没有像娴姐一样,经常挂在嘴边。
按规矩,娴姐应该将老公的手按到她的腰部。但娴姐的腰很低,只能以肩代腰。
娴姐拉起老公的手。“拉手。”
娴姐老公的个子有点高,娴姐无法将手搭到老公的肩上。老公只能以腰代肩。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娴姐老公的右胳膊右手似乎很僵硬。
仔细看,右胳膊右手有很大的毛病:胳膊是直的,不能弯曲;手腕是弯曲的,不能拉直。
这是老公长期卖鳝鱼得的职业病:勾手。顾客买完鳝鱼之后,卖鱼人有一道重要“手续”:剖开鱼腹。
卖鳝鱼的人将鳝鱼头部固定在一块小木板上,左手负责牵直鳝鱼胴体,右手持铁钉一样的尖锐物,两手一齐配合,用力从鳝头划向鳝尾。
时间一长,卖鳝鱼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出现手腕痛疼的现象。
只是,娴姐的老公卖的时间太长了,才成了这个样子。
两个人拉拉扯扯,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背夕阳”
夕阳落进小院,满处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