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人说李老贵是个邋遢鬼时,他有一套“著名的理论”回击。即“庄稼是从邋遢中来的,人也是从邋遢中来的,所以,邋遢是人的本色。”他这种“理论”,明显看出来是“歪理”,但人们却又被他的“歪理”噎得一啊一啊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老贵并非出生就不讲干净卫生。童年时,少年时,读书时,他反而是讲干净卫生的典型,是大人眼中的模范,是别的孩子学习的榜样。
开始接受邋遢,是他跟当赤脚医生的师父学医时。人在病中,控制不了自己的形象,鼻涕一把,拉撒一堆,全部暴露在医生面前。李老贵掩过鼻子,用两根手指捏过垃圾,满满的一副嫌弃和厌烦。
师父严厉指出,“当赤脚医生,首先就要过邋遢关。”
师父说的是对待病人,李老贵却由此延伸,包括对待自己了。他那件标志为医疗行业的白色长衣穿在身上,实在不能称之为医用白大褂,完全可以等同在厨房烧火做饭的白罩衣。不过,乡下穿白罩衣的人少,只有李老贵穿白大褂的机会多。
有白色长衣掩护,里面穿什么衣服没人看见。李老贵可以十天半月不换衣裤,有点溲味,都被药品气味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对老婆说,“衣服洗得遍数多了,又浪费肥皂又容易破烂。”
溲味瞒得住别人,瞒不住老婆。李老贵在家里就打赤膊,“熏”老婆时间一长,熏出“抗体”,就变得无所谓了。像家里有吸烟的男人,女人们就得接受满屋的烟味。
有一次,老岳父过生日,李老贵上门祝寿总不能穿白大褂吧。他想找一件规矩点的衣服穿出门,哟嗬,居然找不出一件好一点的外套。因为他伏案诊脉写处方时间过长,外套都是先破右肘。李老贵吩咐老婆将左右肘部都打上同样颜色的补丁。
老婆问:“为啥?”
李老贵说:“破得对称,破得好看。”
老婆说:“一惯歪嚼,穿一件破衣服走亲戚,不丑行吗?”
李老贵说:“不丑。”
那时候的衣服多为单一颜色,人们正在逐渐接受“红配绿,看不足”的概念。李老贵的“双颜色”外套很扎眼,但没有人说李老贵穿得好看或者不好看。
按照现在年轻人喜欢穿破洞衣服出门的习惯,李老贵就是穿着破洞外套走亲戚,也许不会有人说他是故意的,反而说他是“思想开放”。毕竟,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开始穿喇叭裤了,有女人打破“千百年的规矩”,开始烫头发了。
有一段时间流行穿假衣领,像农村老太太们穿的“小衣服”那样。李老贵买了两件,天天换着,只露出工整的领口,谁也不知道李老贵已经变得十分邋遢了。
衣服可以用假的代替,但“人品”在人们眼中是裸露的,是看得见的。
人们都说李老贵看病,和他名字一样,老贵老贵,贵得离谱。
李老贵叹了口气说:“不是我老贵老贵,是人们老穷老穷。”
李老贵说得似乎有点道理。钱不多的人看病,巴不得用几角钱的药就能看好。病情稍微重一点,就得几十元开外,没有一个人说不贵的。
人们说他老贵老贵,就得找理由。有说李老贵医术不高明的,有说李老贵的药品时间放长了霉变的。但有一条,人们一边说李老贵的不是,一边还是来找李老贵看病。
二
认真来讲,说李老贵邋遢鬼,有些冤枉,有些混淆。人们的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多少词汇,说人不对劲或讨厌你时,就喜欢用“邋遢鬼”这个概括性极强的中性词儿。其实有些地方,还真不能这么归纳。
村庄旁边有一条小河,上行可以通向镇子。有一艘机帆船跑航运,人们出个两角钱就可以轻轻松松搭船赶街了。而李老贵从来不搭船,两角钱都舍不得。二十几里路,不管采买什么东西都是用背篓背回来的,包括药品。冬天有风雪上冰,路上一走一滑。热天有大太阳,蒸得浑身汗透。那个走回来的样子“狼狈不堪”,人们喊他“邋遢鬼”,好像也联系得上去。
那个时候,爆炸用品管得挺松,人们动辄喜欢用雷管到河里炸鱼。李老贵下班回家,本不会从河边走,为了捡鱼,他会弯一大圈到河边,慢慢走,慢慢搜寻河面。
雷管炸鱼,是以响声震鱼。小鱼晕得快,上浮快,纷纷被人用网兜捞走。大鱼晕得慢,上浮慢,则会被李老贵这样的有心人捡到。捡鱼要下水,下水就浑身泥巴乎乎。这个时候,人们说李老贵邋遢鬼,好像也说得过去。
李老贵可不管形象好不好看,他说,形象又不能当饭吃。他提着六七斤重的大鱼走在回家的路上,得瑟得不得了,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别人羡慕得不得了。李老贵一家人要吃几天。
后来,分责任田承包,合作医疗停办了。赤脚医生都回了家,有坚持下来的,都成了单干,改换了称呼,叫“卫生员”。
李老贵本来也可以叫“卫生员”的,就是因为“看病贵”和“邋遢鬼”的名声,让他自动歇了业。
李老贵彻底变回到农民。
村里很多人种甘蔗,李老贵也种了几亩。种甘蔗有一道工序要打叶,防止疯长。因为叶子边沿有“锯齿”,为防割破皮肤,别人都紧绑紧扎,“全副武装”。他倒好,除了一条裤衩和头扎一条毛巾,其他部位全部裸露,故意让“叶刀”割身上,说是“好好的衬衣,割破了心疼。身上割破了,可以自动长拢。”。
老婆说:“你神经病吧!”
李老贵多的是红碘酒,每天晚上,身上涂抹得红红点点,像一身迷彩衣。
李老贵的这种形象邋遢得让人无语,你不服还不行。
后来,李老贵的老婆得了病,一发现就是乳腺癌晚期。
有人问李老贵,“你不是当过医生吗,怎么会让老婆拖成癌症晚期呢?”
当时,农村人多无医保,大病小病都是拖。很多病可以依靠自身免疫力“痊愈”,但也有很多人都是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不治而亡。
李老贵的老婆也走上了这条道路。李老贵当过医生又怎样,发觉了不妥,也无能为力,没有钱看病。
老婆也知道自己的病得错了,既便倾家荡产也无济于事,只是交待李老贵,“要好好照顾他们的四个女儿”。
李老贵当初想要一个儿子,和老婆一起努力,结果生了四个女儿,负担可想而知的沉重。
李老贵含泪点头答应老婆。
没有“拉债”扔进无底洞,在李老贵来说,是明智的。而对于村里人来说,对他的评价就是:“邋遢鬼,没有一点良心。借钱都要跟老婆看病啦,老婆完全可以多活几年。”
李老贵不为自己辨白,因为他当过医生。虽然没有专家的水平,但看得清老婆的得病过程。一切符合医学规律,无法挽回。
李老贵不失悔,只怪“运气欠佳”。
三
李老贵的四个女儿,两个嫁得远,两个嫁得近。都没有举办过婚礼,都没有嫁妆,都是一个包包背起跟媒人走的。
村里人纷纷说:“邋遢鬼办事,好没得意思!”
李老贵说:“能把她们抚养到出嫁,已经蛮不容易了。”
女儿们虽然吃的没有别人好,穿的没有别人好,但毕竟以他一人之力,像燕子捕食一样,喂活了她们。
两个大女儿远了,没有重要事情,基本上不回来,像撒出去的两把菜籽。
有人问李老贵,“你不想念两个大女儿吗?”
李老贵说:“没有必要想念。女儿家,菜籽命,肥田瘠田,到哪儿都能开花结果。”
小女儿到了婚嫁年龄,迟迟不愿答应媒人出嫁,说要留在家里照顾李老贵。
李老贵说:“我好脚好手,不要你照顾,你放心去吧。”
小女儿最后选择嫁在同村,走进走出经常回来,和在家里招入赘女婿一样。李老贵生活上没有多大变化,才让女儿们放心。
后来,女儿女婿要出门打工,怕李老贵寂寞,将外孙子外孙女交给李老贵看管,李老贵乐呵呵地接受了。
女儿女婿寄的钱回来很充足,但李老贵却将外孙子外孙女,也带成了他那个邋遢样。平时,和他一样,素衣素饭。按他的说法,吃的管饱,不受冻挨饿就行了。
外孙子外孙女身上长出了虱子,很能说明李老贵的特征。课余,老师都帮忙寻找过虱子。
两个小女儿回来,却奇怪地没有责怪李老贵,因为她们就是在掐灭满身虱子中长大的。
李老贵今年六七十岁了,已经杵上了拐棍,还在用背篓背一些小菜到镇上去卖。
有人说:“你女儿又不差这几个钱?”
李老贵说:“是我欠她们的,我必须还。”
终于有一天,擦着一条拐角路边,李老贵突然脑壳一晕,身体一歪,腿子一软,脚下一溜,整个人连带背篓一起摔进了一个鱼池里。
还好,鱼池刚刚干过坑,没有水。李老贵滚得一身稀泥,糊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像个腌鸭蛋。
李老贵患高血压,中风了,半身不遂,言语不清。他被人救起,抬回家,弄得满屋都是稀泥脚印。
四个女儿赶回家,商量好要送李老贵进医院治疗。李老贵一直摆手,“不去……不去……我当过医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医院,白花钱。”
李老贵当了半辈子医生,钱没赚到多少,倒是找到理由,为儿女们节约了一大笔钱。
女儿们拗不过李老贵,只得放弃治疗。
恰好,女儿们回来的时候,正值李老贵七十大寿到了。女儿们要为他办个生日宴,李老贵同意了。
所谓生日宴,就是四个女儿家里人聚在一起吃个祝寿饭。
没想到,生日宴上,李老贵一直朝柜子方向指着,“那里……那里……”
女儿问:“那里什么?”
“梳妆盒……”
女儿从柜子里找出母亲用过的一个老式梳妆盒。
李老贵从小抽屉里拿出了四个红色包裹。看样子,像是钱。看厚度,好像还不少。
李老贵说:“你们一人一份拿着吧……八万块……四份。当年……都没有给你们置办嫁妆……心里老过意不去……”
女儿们惊呼:“您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李老贵说:“攒的。”
是的,攒的。李老贵这个“邋遢鬼”,用一辈子的时间,一分一厘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