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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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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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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饭管饱

江汉平原上的人说“三碗饭管饱”,一般不是说的字面上的意思:一餐三碗饭。而是说的三个吃饭的行当:说媒,算命,赶酒。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边缘人”,都是吃“百家饭”。

吃“百家饭”好理解。“边缘人”则是指因为身体原因,他们都不能正经正脑干活挣收入,只能生活在人群周边。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也像桃花绽放的瓣瓣叶片,多姿多彩,争尽春光。

我们老家的村子,就有这样的三种人:说媒人“金海哥”,算命人“黑哥”,赶酒人“星友哥”。至于姓什么,一概省略。至于年龄大小,一概忽略。一律以“哥”字相称,算是对“江湖人士”的一种尊称吧。

按照他们过日子的顺序,先来说说金海哥。

认真来讲,金海哥应该与“三碗饭”不相干的。他好手好脚,眼明耳聪,无病无灾。可他偏偏犯了个“人生大忌”:矮小。

一矮百歪,一歪百丑。有人说他腿子像麻杆,稍微磕一下板凳头子就会断。有人说他单薄得像纸片人儿,稍微来一阵风便会吹跑。

金海哥的母亲实在受不住人百般“幽默”,“恨恨”地说:“你长不长,老子跟你上面挂一根绳子,下面挂一根绳子,使力一拉,看你长不长得长!”

母亲说的场景好吓人哪!如果不是亲生母亲,完全可以怀疑“有人想灭口”。

那时候是在生产队干活,讲力气大,活路拿得起,才挣得工分多。

金海哥背袋子背小袋子,挑担子挑小担子。尽管这样,比正常人付出的力量要多得多。挣得工分少不说,还跟不上别人的趟,长期下去会拖垮身体的。意思是说,他干不了繁重的农活,吃不了这碗饭。

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在金海哥嘴上还有一套,能说会道。他能将人站着说得坐着,坐着说得站着。他开口可以说个不停,能将嘴里的糖腻子说得起泡泡,到处飘飞。

有人跟他说来一个媳妇。媳妇人长个大,腰粗体圆,胳膊快了有金海哥的腿子粗。金海哥哪能配得上此等女人?女人自然不干。

金海哥问她,“找男人是为了干什么?”

“过日子。”

“我不能过日子吗?”

“我想过好日子。”

金海哥一笑,“就你这模样?我们半斤对八两,好事就别想了。”

女人不漂亮是事实。其实,女人是在担心“船大橹小”,今后生活不和谐,划不动,会委屈自己。女人婉转地表达出了“中心思想”。

金海哥哈哈大笑,“放心,又不是只有一条河里可以行船。”

婚后,媳妇果然无怨无悔,不久就生了白胖小子,取名“小金子”。

村里人对金海哥说:“都说你短篙子撑大船,还蛮会搞呢,一下就挖了块‘小金子’。”

金海哥脸面蛮有光彩。“不光只有你们行,我又不输你们?”

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倔犟劲儿,金海哥干农活落下风,就会在别的方面找平衡,找“出人头地”的地方。金海哥利用会说的优势,跟人说了几次媒,居然都成了。由此,金海哥像重新打开了一道门,看见了一条阳光大道。

金海哥的老婆却持反对意见,“你知道别人把说媒人喊作什么?”

“知道,喊作‘三狗先生’。跑起路来像疯狗,等起人来像撑狗,倒起霉来像吞狗。”

“你受得了这个气?”

“你只想了一面。事情做成了,桌子上席坐起,小酒喝起,小利食(红包)拿起。是不是很有感觉?”

金海哥说得道理充分,这样不行干那样,堤内损失堤外补。所以金海哥过得并不比别人差,相反,稍微还比别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些。有时,别人请金海哥赴媒宴,他会故意说:“我正在外面忙呢,叫我老婆去代替我吧。”

由此,金海哥老婆也经常享受“有功之臣”的待遇,经常吃得红光满面,一路饱嗝儿打回家。

这种成功模式找到了,以后只剩下“坚持”就好办了。金海哥的路跑得越多,说成媒的机会就越多,生活就过得越好。

说清楚了金海哥的事情,我们就该说说黑哥的事情了。

黑哥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他一生下来,眼睛只有微光,只依稀看得见两三米远的地方,等于是个瞎子。

这样的人,在生产队肯定干不了活,几乎等于当“五保户”。黑哥不想吃白食,不想比别人差,就跟着师父学起了当“算命先生”。

黑哥聪慧,两年岀师,就算得人溜溜转。

据黑哥“剧透”,算命其实就是“察颜观色”,耳听八方,顺着人的意思“八掛”,人家愿意听,愿意出钱就行。

别的算命先生是真瞎,黑哥却留了一道“后门”。

有一次,一位妇女在屋子里洗澡,喊黑哥坐在旁边算命。

洗着洗着,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滑落在地下了。

妇女始终找不到,自言自语说,“咦,我刚才放这儿的,怎么不见了?”

黑哥说:“就在椅子后面的地下。”

“还真是的。”妇女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晓得在地下?你看得见吧?”

“这才是冤枉。”黑哥假装着急,“我这是算出来的。”

算命可以算出“毛巾在哪儿”,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管是真是假,这笑话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问黑哥:“你是不是为了做免费广告,故意这样讲的。”

黑哥说:“哪里。算命嘛,什么东西都可以算。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啦!”

这事,没有谁认真,一笑就过去了。

有人问黑哥,“你那么会算命,你有没有算出,你的命里有没有老婆?”

“我的命里有老婆。”

“几时能娶到手呢?”

“快了,就在这两年。”

黑哥曾经找过金海哥“要老婆”。

金海哥沉吟半晌,“这有点不好找呢,心里没得坨嘛?”

都说“媒亮”“媒量”,说媒“一马配一鞍”,成功率才高。

经过长时间地划拉,金海哥还真的帮黑哥圆了一门亲事,是个“瞎眼女人”,是黑哥的同行。他们结婚的仪式很特别,金海哥把探路杆塞到了对方手里,黑哥就把“瞎眼女人”牵进屋了。

每天早上晚上,黑哥两夫妻同进同出。黑哥一根竹杆敲路,一根竹杆牵着老婆。老婆在后面,走几步,敲一下铃铛。“叮……叮……”慢慢走,慢慢敲。

看他俩慢慢悠悠走过,让人感觉很安静,很舒心。

不久,黑哥夫妻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叫“小黑姑”。其实,“小黑姑”不黑,明眉皓齿,一笑两个酒窝。拙娘养巧女,老话说得千真万确。

说过黑哥的事情了,再来说说星友哥的事情。

星友哥是先天性全瞎,脑子又不太灵光。学黑哥“算命”,耐不住那个寂寞,学不了什么易什么经,他选择的最直接的生存方法就是“赶酒”。

别人婚丧嫁娶,只要是喜事,他就会找上门去,讨喜烟喜酒。

那个时候,“赶酒”是一种职业,是一种江湖,与沿门乞讨的“叫化子”有所区别。

他们寻上门,爬上台面就要放一架不超过十颗的小籽儿鞭,也叫“叫化子鞭”,要说上三百多句祝福语。

放鞭好说,那三百多句祝福语可就为难星友哥了。他不是脑子笨吗?三百多句肯定背不下来。好在喜气人家,并不计较他是不是在背诵“江湖本子”,只听到他在不停地说。更不管他是不是前后颠倒,只要那个热闹劲儿,差不多就行了。主家就会端来一条木板凳,炒上两个菜,倒上两杯酒。他吃饱喝足,还会带上一包烟,两块钱,心满意足地离开。

赶酒人有个明显的特征,要随手携带一个钢精锅,吊在身上甩拉甩拉,有点夸张。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告诉别人:赶酒的来了。

末了,吃不完的饭菜可以带走,给家里人打牙祭。

星友哥没有家里人,看金海哥跟黑哥找了一个老婆,他也来找金海哥“要老婆”。

金海哥说:“像你这种架势,有点难找。”

星友哥说:“不管你的,你跟我找不来老婆,我就拉你的小金子当徒弟。要你的小金子认我为干爹,跟我养老。”

赶酒,标准的是两个人一起最好,一个说唱一个和。比如,一个人喊:急急忙忙走上堂来……另一个则要跟着打节奏:席呀……有啊……跟现在的相声演出形式差不多。

金海哥笑着说:“可以,没得问题,你带着就是了。”

金海哥夫妻可以坐人家上席,却不能“打包”带回家,小金子一闹吃不到好吃的。星友哥想带小金子出门,正中下怀。

从此以后,星友哥念词,小金子帮腔。有时小金子不用心,星友哥念完了,他还在旁边“席呀”“有啊”地喊,惹出满堂笑声。

除了是同村人,他们之间的“饭碗”也还有一定联系。金海哥不管在哪里说定了媒,主人必定要“选日子格期”,这正是黑哥的活计。因为“情报准确”,黑哥夫妻朝那个村子“晃”过去,自然是“手到擒来”。黑哥遴选好日期后,告诉星友哥,星友哥便可以“广发江湖贴”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们的“产业链”相当完美。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完美了十多年后,有一件更加完美的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由于他们之间联系紧密,经常你来我往。小金子和小黑姑,不要金海哥说媒,他们自己谈成了。

金海哥说小金子,“有点板眼,以后可以接我的班,继承我的事业。”

“我才不会干你那个事呢。”小金子托母亲福分,长得人高马大,算是“挣脱了父亲的束缚”。他自从懂事后,就不再跟星友哥出门了。

金海哥的老婆骄傲地说:“怎么样,还是我的功劳大吧?”

黑哥夫妻不消说得,原本担心夫妻状况会影响女儿幸福,现在他们放心了。女儿出嫁时,别人有的嫁妆,他们同样都拿得出来。

星友哥稍微差一点,因为条件受限,他终究没有娶到老婆。但因为收了小金子为干儿子,养老问题似乎也不必操心了。

小金子娶媳妇,金海哥依往坐上席。

黑哥夫妻亲自送小黑姑过来了。

星友哥还是来赶酒了,噼哩叭啦轰,放了一架“叫化子鞭”。然后一个人分扮两种角色,说完了一句祝贺词,又跟着一阵“席呀”“有啊”。

有人问星友哥,“你这一次跟干儿子祝福,是不能偷懒的,喊全了没有?”

“喊全了。”

“喊颠倒了没有呢?”

“这个就不晓得了。”

吃酒的人,轰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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