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有一块低湖田,在垸块中间,面积不大。田亩册子上标注的是一亩七八,而实际上有两亩五六。是当年分责任田时,会计丈量到这里,是最末尾,多的没人要,所以就叮到老梁的尾巴上,送给他了。
有人说:“你要这么多死田干什么?到时候耕都难得耕,搞得不好,就要荒得长蛇呢。”
别人说得不无道理。这块田属于兜底田,冷浸田。不下雨,水泡半截秧。一下雨,就浯得头末不见。正常年份,收两颗瘪谷。不正常年份,收两颗瘪壳。总的来说,吃亏不讨好。
然而有一宗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就是这块田的泥鳅特别多,老梁蛮喜欢抓泥鳅鳝鱼。
每年到夏天,每天到太阳倒阳,老梁就急急忙忙收工上埂,提起他的篾篓,顺着秧田埂子,抓他的鳝鱼泥鳅去了。
白天主要抓鳝鱼,夜晚主要抓泥鳅。
那个时候,大片大片的水田。一抹平阳,直接连着天边的晚霞,是老梁大有作为的天地。
老梁也不带工具,连鳝鱼钩都不带,手脚就是工具。他有这个本领,捉上来的鳝鱼不会受伤,能卖好价。
秧田里,泥巴很软。老梁发现鳝鱼洞就会用中指沿着洞口掏进去,一直追踪洞穴。手指头抵着鳝鱼脑壳了,会有感觉。鳝鱼发懵时,另一只手便准确插进泥中,像鹰子老鸹在渔池叼鱼一样。一条鳝鱼露出水面,自己往篾篓里钻,看着挺喜人的。
到晚上天光麻眼,至少能捉半篾篓。提回家来,走在村路上,凡是碰到的人,少不了会要求看一看,也少不了会发出惊叹:“哇……抓这么多呀?有口福有口福!”
半夜三更,别人睡觉的时候,正是老梁头戴矿灯,脚穿套靴,身背篾篓,手执竹荚子出门的时候。
此时,鳝鱼泥鳅会出洞觅食乘凉,埋伏在浅水层里,以为很安全。其实就在老梁他们的眼皮底下,矿灯照上去,它们一动不动。所谓“土憨八”,说的就是鳝鱼泥鳅之类。
按道理说,水乡的男人,应该都会捕捉鳝鱼泥鳅。是的,都会,夜晚的田野上,灯火星星点点就是证明。但大多数没有老梁吃得起亏,没有老梁经验丰富。老梁能根据水的颜色,判断出这里的鳝鱼泥鳅多不多,能朝哪个方向走。能根据洞口的水泡泡,判断这条鳝鱼值不值得“下功夫”。所以别人只能打打牙祭,而老梁却多得能用缸养,能赶集去卖钱。
后来,感觉当季卖得有点亏,便在屋门口挖了一个鳝鱼池。将好的大的挑拣出来放进去喂养,等到第二年开春,价格翻上五番卖给鳝鱼贩子还是优惠的。
无形之中,老梁从喜欢捕捉鳝鱼泥鳅,发展成了“水产养殖户”,拓展开了一条致富门路,在周围十里八乡,名声大噪。
当年,老梁的老婆嫁给他也与此相关。不过,那个时候才刚开始,还没有赚到多的钱。应该算他老婆很有眼光,一下子就瞅准了机会。
老婆来到他们村子里相亲,经过老梁的家门口,看到了鳝鱼池,看到了老梁在往池子里倒刚刚捕捉回来的鳝鱼,也看到了老梁的小伙子长得标标致致,就不想走了。她跟媒人说:“你去问问那个小伙子,看他找到了媳妇没有?”
媒人说:“不用问,我晓得,没有找到媳妇。我跟他介绍了几个,别人都不愿意。”
“什么情况?”
“别人嫌他穷,嫌他弟兄伙儿多。”
老梁老婆笑起来,“我不嫌他穷,我不嫌他弟兄伙儿多。你去问一问,看他愿不愿跟我处对象?”
媒人愣住了,“还有这种搞法?”
老梁老婆说:“眼缘蛮好。”
“你想好呢,那一家的小伙子可是裁缝呢?”
“那一家是成,这一家也是成,少不了你的小利食(红包)。”
媒人一想,也是,便叫来老梁。“小梁子,你看看这位姑娘怎么样?”
老梁的老婆,捋捋头发,抻抻衣角,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站好,亭亭玉立。
老梁一身邋遢,站在陌生姑娘面前,闹了个大红脸。
就这样,老梁“截了别人的胡”,意外地娶了个漂亮老婆。
此事在村里闹出不小动静。那一家的父母脸面无处挂,过来老梁家“兴师问罪”。
老梁家父母说:“姻缘有一定之规,不是你跟我两个说得清楚的。”
这句话很给力,谁把婚姻说得一清二楚?那家人到老不吭声了。
老梁老婆果然没有看错。大家都晓得,后来,裁缝手艺渐渐不吃香了,最后甚至在乡里绝迹,裁缝师傅纷纷外出打工。两夫妻之中,总要有一个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便弄成了许多“半边胯子”家庭。
老梁喂鳝鱼泥鳅,赚得到钱,就不用外出打工,就不用和老婆“两地分居”了。两夫妻同进共出,齐心协力,走出了“弟兄伙儿多”的困境,走上了一条正常的人生之路。
老婆觉得唯一有点缺憾的是,连生了两个女儿。不是说重男轻女,而是谁都希望儿女双全,做人生大赢家。
那个时候,讲计划生育罚款,老梁的二女儿罚了八佰元。如果想生第三胎,按照旁人类比,可能会罚个万把元。老梁家有这个储蓄,拿得出来。
老婆说:“我们努努力,还生他一个看看?”
老梁却说:“算了,不生了,生儿生女是要讲究缘分的。我们小时候为什么穷?就是父母想多子多福,想要一个女儿,结果生了我们八九个弟兄,穷得差一点连老婆都娶不上。”
老梁说服了老婆,老婆才取消了多生的念头,主动做了绝育手术。
孩子少,资源集中,培养起孩子来,比较轻松。没有像有的家庭,为了孩子读大学,读硕读博,拉一屁股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后来,老梁的“鳝鱼养殖”也受到了影响。原因是,人们不再种水田了,稍微沥水好一点的田亩,都种上了棉花。棉花是经济作物,效果比种水稻好。
没有稻田,哪来的鳝鱼泥鳅呢?老婆说:“还好,我们已经把两个女儿扶上坡了。如果早几年这么改变,我们还没办法应对呢!”
老梁年纪上来了,花销少了些,也攒下了几个应急和养老的钱。他调整了田亩,只种口粮田了,就是那块“有很大香赢”的低湖田。
那个垸块,地势低洼,不能改着他用,人们种水稻就成了保留项目。像老梁,就将这块田种成了回忆,种成了寄托。
每年冬天,需要冬耕,需要将土壤翻过来,一犁一犁晾起来。接受冰冻,将稻草蔸里的病虫害冻死。
这个时候,是老梁最开心的。因为过冬的泥鳅鳝鱼也会被犁铧翻起来。特别是泥鳅落在犁沟里,一阵乱犟。一路看过去,让人心花怒放。
老梁会选择一个有太阳的日子下田犁地,会带一个小盆子,事先在沟渠里舀上半盆水,在太阳底下晒热乎。
老梁犁不了多远,就得“娃……”的一声停住牛,返回身来,提起小桶子捡泥鳅鳝鱼。有的泥鳅鳝鱼会潜伏在地洞里,用小铁铲掘几下就出来了。
一犁耕上头,朝盆子里倒一次。泥鳅鳝鱼一落盆,噗噗噗的,犟得水花四溅。
冬耕起田的泥鳅鳝鱼,个个肥硕硕的,干净卫生,口感新鲜。如果上到宾馆酒店,和鲊胡椒简单一煮,就是一道名菜大菜。
老梁舍不得吃,也不会卖钱,他会给两个在城里成家立业的女儿送过去。
这是他对女儿的一片想念之心,也是他想看看女儿一家人的理由。
为此,老梁专门用两个旧自行车,焊了一辆脚踏三轮车,连盆子带水一起驮着。三轮车行走得慢,几十公里路,他要骑一整天才能到。
女儿心痛老梁,“以后不要送了,这些东西菜场里买得到。”
老梁坚持说:“你们买不到,这是冬耕田里取的。野味十足,不是像别人用大棚喂养的,价格老高老高,又不好吃。”
卖茄苗包栽,老梁顺便从家里带来了半坛子鲊胡椒,亲自下厨,为女儿一家人做了一道“鲊胡椒煮泥鳅”。
女婿说:“还真是与外面的‘鲊胡椒煮泥鳅’味道不同哩。”
女儿说:“我们小时候经常吃,还是那种味道。”
得到女儿一家人的夸奖,老梁心满意足。
吃过饭,夜幕降临。老梁不顾女儿的挽留,急匆匆地下楼走了。
这个女儿看到了,还有那个女儿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