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在她眼里,最远的是姑妈家所在的那座城市,最近的是村里的代销店。从村里到城里,是大几十公里蜿蜒曲折的大山,翻山越岭徒步行走需要一两天时间。
小时候,她随着婆婆(奶奶,鄂西的叫法)到城里看过姑妈。坐滑竿顺着长江边到过“古老背”,就是现在猇亭区的一个江边码头。再坐船逆水走上大半天,才能来到城里九码头下船。
一到城里,她就闻到了一种炸油条的香味。她们一年上头,难得吃一回,这种香味实在诱人。她忍不住发出声来,“城里好香啊!”
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大山,一路给她的感觉是开心,是好玩。开心好玩之后,又会回到大山里,做一个山里人的老婆,生几个娃,种几亩山田,用背篓背柴米油盐。
她问婆婆,“姑妈是怎么进城的?”
婆婆说:“是跟一个开船的人跑的。”
“那她是怎么认识开船的呢?”
“是跟你爷爷一起背山货进城卖,搭船认识的。”
姑妈进城,没有找到工作,就在门口的路边,用一个小炉子,一口小铁锅,炒了一辈子瓜子花生豌豆板栗带卖大碗茶。居然也是过了一生,比她山里的同伴过得要好上千至万倍。
她跟姑妈说:“姑妈,我也想到城里来。”
姑妈说:“好啊,有志气。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一个城里的家庭。”
当时,她还不知道“城里的家庭”是什么意思。只是想着像姑妈一样进城就高兴。于是,她就在家里等着盼着,等逢年过节,盼姑妈来跟婆婆拜年。
然而,一年等,落空;两年盼,失望。一等许多年,她等成了一个大姑娘。
婆婆还在世,年年念叨。“这个死丫头,再不回来看老子,老子就要死了。老子死了,就不要她回来假心假意的哭了。”
婆婆说的这话很有分量,不准做姑娘的吊孝哭逝世的母亲,会被人说闲话的。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姑妈的耳朵里,姑妈忙不迭地回来看婆婆了。
姑妈很快发现她长大了,“哟,小妮子长这么大了?”
婆婆问姑妈,“你当年跟她许下的话呢,该兑现了吧?”
姑妈说:“可以,没问题。”
姑妈这次回家,带走了她。
她出村时很兴奋。一路上碰到小伙伴,小伙伴都会问:“小妮子,你去哪里?”
她说:“我到姑妈家玩去的。”
“玩去的,还背这么大一个包。跟姑妈进城去的吧?”伙伴们说这话时,眼睛里露着羡慕。
她未置可否,只是冲着伙伴笑一笑。
出山之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每过一个山坳口,就会有一道溪涧沟。冬天里,溪涧沟干枯,上坡下岭,和路一样,没人想到会是溪涧沟。夏天里就不同了,有山里的溪水漫流而过,时大时小。除了下大雨猛涨水,大多数日子都很清亮。山里人过惯了,也没有区别。
每逢溪涧沟,她都会先把背包撂下,背姑妈过去后,再回来拿背包。姑妈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走溪涧沟了,感觉脚下硌人,感觉掌不住,有点滑溜,担心划伤。
她则不同,凉鞋一脱,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提着两个裤脚,来去自如。她反倒觉得,石头缝里出来的水,凉意十足,能够抵消一阵子的暑热。
就这样,她在城里安了家。老公是一个钢铁厂的工人,工作四平八稳,工资年年涨。对于缺乏基础的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像大多数进城的女人一样,吃得起亏,干得成事。她这二十多年来,干过不少活路。每一道活路都是一条树根,树根多了,她便挺立成一棵树,一棵绿荫满蓬的大树。
不过,她有时候也很累,累过常人。有时候,神经绷紧了,就会选择回到老家。看看山,看看树,泡一泡溪涧沟里的凉水,身心便会轻松很多。
开始是搭班车回来,抬婆婆那样的滑竿已经消失了许多年,她还要走上半天的山路。正好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回忆青春少年,也感觉不到累。
再后来,她能搭出租面包车直接到娘家门口来了。这是一大变化……就像爬一坎坎的石阶,爬上山去种梯田那样的石阶。
再后来,她有车了,回来得更勤便了。汽车加满油会无忧无虑地跑得很远。她回来一趟,也像加满了油,回去干活,精神倍儿爽。
回家的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溪涧沟还是那些溪涧沟,还是那么多道数……大山的秉性不容易改变。水还是那个清凉水,还是冬天干夏天满……水的性格也不容易改变。
她感觉变化的,是溪水的亮度。可能有平整的、稍微带白色的水泥路面做底衬,过涧之水更薄巧,更清亮,更具魅力。
这条路很长,过往的车辆不多,很从容。也可以说,山里人很忙,出来的机会不多。她喜欢将车停在溪涧沟里,泡一会儿四个轮胎,和她泡脚一样。她能从车里伸出一双脚,汆进水里,轻松自如地扑腾一会儿。享受清凉,放飞自我。
她再次回来时,发现一道道溪涧沟突然消失了,像一个时代眨眼间过去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玲珑小巧的水泥桥,一道道粗大的涵洞。她望着桥下流水和涵洞流水,连声惋惜:“再也没有溪水凉脚的感觉了!”
她曾记得,以前的山里人,修不起小桥,在繁忙的路口也曾使用过涵洞。但因为从山上冲下来杂质有点多,日积月累,便会堵死涵洞。不得不扒掉,重新做回溪涧沟。
她问老爹,“现在不会堵死涵洞了吗?”
爹说:“以前是开山劈田,造成了水土流失。现在退耕还林,山上比以前干净多了。山里流下来的溪沟水,可以直接捧起来当矿泉水喝。”
“哦……”她明白了。
不仅仅她念念不忘这座连绵不绝的大山,不忘山上有一条蜿蜒不断、从村里通往城里的道路。现在,城里人也在惦念着充满神奇色彩的大山,惦念着山上有一条从城里通往村里的道路。
村里,比以前热闹多了。
村里,有许多的“小不点”,都已经长成大姑娘大小伙子了。
她问爹,“村里的年轻人怎么都窝在家里,没有出去打工?”
爹说:“这一茬的娃儿们没有你们那一茬多,留在村里都有事做。”
“哦……”
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以前她们那样,一心一意只想往城里钻,都安心安意的留下来了,当着大山的主人。有人开农家乐,有人开果树园,有人开旅游公司……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改变。
她对爹说:“就是以前那种溪水凉脚的感觉从此消失了,有点可惜。”
爹说:“没有消失。以前的杨丝洼子沟还记得吧?”
她说:“记得,那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学校撤销并点之后,就没人走了。”
爹说:“还记得那条溪涧沟吗?被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合伙,开发出了一个漫水坡景点。还没开业就已经名声在外了。”
“怎么被人发现的,就这么容易?”
“不是被人发现的,是几个年轻人做直播,向外宣传的。”
“哦……”
大山,曾经是她熟悉的大山。光阴荏苒,大山又变得要她来重新认识了。
她决定到杨丝洼子的溪涧沟去凑凑热闹。
杨丝洼子的溪涧沟,是个几近荒废的地方。没想到深山藏瑰宝,被几个年轻人发现了它的价值。
越往前面走,路边停的车越多,前面已经听得到人声鼎沸了。
路是弯的,杨丝洼子迂过弯来,刚好展示在她的眼前。
伫足远望,溪涧沟,一股溪水缓流。溪涧沟前,有一道铺得很开的斜坡。太阳底下,溪水漫过,出现连片的鱼鳞一样的图案,光芒闪烁。
溪涧沟里,满是人群,五颜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