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斤尿素钱

财富水乡之田，时时孕育惊喜。老刘在一块低湖田耕冬板田，捡了很多泥鳅鳝鱼。

江汉平原，人们提到泥鳅，就会想起“鲊胡椒煮泥鳅”这道名菜大菜。七八月为当季，吃从水田里捕捉上来的。冬腊月为错峰季，吃从大棚里养殖的。如果有从田地里翻耕出来的，那才是“龙中精品，一碗难求”。

老刘舍不得吃，便跟城里的两个女儿送过来。他很想念她们，想去看看女儿一家人。给她们送一些泥鳅过来，正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

老刘每年都送，用一个脚踏三轮车，连泥鳅带水驮着两盆。

从家里到城里，一路向东，全程都是刚刚加宽过的国道。老刘习惯性地溜边走，尽管自己焊的三轮车有些不规矩，有些撇轮子直冲，有些左右摇摆。由于道路宽敞，倒是一路畅通。除了多摔几瓣汗珠，没有出现其他问题。

进得城来就不同了。感觉乡村像小池塘，起再大的风，都只是一阵小涟漪。而城里则像大海，起再小的风，都会造成狂风大浪。

虽然道路更宽了，车流量也差不多。但是，路上多出了一股人流，路旁边多出了一排停车位。往前望去，马路上，车流，人流望不到头，像把一条河流搬到了这里的陆地上。

老刘走在路上，时刻提防着撞到人或者是撞到车。加上三轮车不灵活，车笼头有点“呆板”，扳来扳去，会发出干油的咯咯声音，喜欢直着向人冲过去。加上路上有许多逆向骑来的电动车摩托车，仿佛就是照着老刘直怼过来的。吓得老刘一身身冷汗，要经常刹车高喊：“看住车看住车”，以提醒对方。

老刘喊着喊着，还是出了事故。一个年轻人边骑车边操作手机，眼睛不看前面的路。

眼看就要相撞了。

老刘喊不停年轻人，只得往右边避让。来不及刹车，三轮车直杵杵地撞到了路边的一辆汽车上，轰隆一响。老刘的三轮车翻了，人也倒了，盆子里的泥鳅也撒了。

年轻人在老刘的脚跟前刹住车，没有撞到老刘，车笼头一偏，从老刘身边绕过去，跑了，头也不回。

听到响声，路边商店的一些人纷纷出来张望。

老刘从地上爬起来。还好，冬天穿的衣服厚，老刘没有哪儿受伤。倒是撒在马路上的泥鳅，到处蹦蹦跳跳，越撒越开。

围观的人群有人说：“好多泥鳅呀，好肥的泥鳅啊！”

人群中有一个腿子好像有点瘸的男子走过来，帮着老刘扶起三轮车。

瘸男子喊：“好，车门撞了个大坑。”

老刘抬眼望了一眼车，他认为就是一辆普通车，不以为然。农村的好多车都是被撞得瘪瘪歪歪，都是便宜车，照样开得挺带劲。

老刘拿了盆子，去捉泥鳅。

泥鳅有点不好捉，滑滑溜溜，只得用双手合起来捧。

路人帮忙，围成一圈，用脚扒拉着泥鳅，缩小着圈子。

这时，瘸男子过来说：“还捉什么泥鳅，趁现在车主没来，赶紧走吧。这个车，你怕是赔不起。”

“是个什么车？”路人中有一半人去看车辆损伤情况和前后的车标了。

这辆车是一辆黑色的suv，车标是一道斜杠加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两个“三角尖符号”。

有人问：“这是不是沃尔沃？”

有人回答：“不像。”

有人问：“这好像是雷克萨斯？”

有人回答：“不是。”

有人问：“有点像劳斯莱斯。”

有人回答：“劳斯莱斯会随便停在路边吗，不怕被人刮蹭？”

反正这个车标很少见，物以稀为贵。这些见多识广的商家老板认定这是一辆豪车，都在劝老刘趁附近没有摄像头，赶紧离开。都在说老刘就是想赔也可能赔不起。

老刘没有走，只是连声谢着人们的好意。

老刘是个实诚人，觉得就这么走了，于心不安。不管赔多赔少，最起码要跟人家道个歉，说声对不起。

有一次，老刘的牛脱了绳子，跑到隔壁村里，将别人的秧苗吃了两芦席大一块。本来，老刘找到牛时，雾气弥漫，他牵走了牛，神不知鬼不觉。老刘硬是坐到田地旁边，等主人听到音讯赶来，跟人家赔不是。

主人看过田里，连说：“没事没事，现在茬口还早，追施两斤尿素就解决了。”

老刘说：“那两斤尿素钱我要出啦。”

主人说：“两斤尿素要几个钱呢？算了。”

老刘说：“那这两斤尿素我来跟你补撒。”

主人看老刘确实是个本分的人，就答应了。“方便的时候，你就过来。”

老刘在马路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他估计不是来这里办事儿的车，是在附近单位上班的车。

老刘看手机的时间，五点多钟，单位里马上要下班了。

马路上的人和车，陡然间增加了很多，接二连三地从老刘面前驰过。带起的一阵阵风，像屋顶卷过的大风。

老刘怕再“惹事”，将三轮车朝路边花坛拉了拉。

这时候，老刘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老爸，您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到呢？”

老刘说：“到了到了，马上就到了。”

老刘不想跟女儿惹麻烦，不想跟女儿说这事，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其实，老刘可以从路边商店借来纸笔，写下电话号码，夹在雨刷下面。无奈，老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也就没想起来。只是和上次牛吃别人的庄稼一样，坐在这里憨憨地等。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老刘看见两个男人朝这边走过来。年纪一大一小，个子一高一矮。

老刘凭感觉，他们就是这辆车的主人。

小伙子首先发现车被撞了，“呀，张董，车门被撞瘪了。”

张董过来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口里发出咝咝声，像身上哪里突然来了一阵痛疼。“小李，还是要尽快解决车库问题，不能再放在马路边了。”

小李看到老刘坐在路边，正在朝他们望着，便问道：“老人家，您有没有看到撞了我们车的人？”

老刘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撞的。”

“哦……？”小李稍微有点吃惊。

那个叫“张董”的人，前后看了看，没看到摄像头，便问老刘：“你一直在这儿等吗？”

老刘说：“是啊，对不起啊。你们看，修这块门要多少钱，我赔给你们。”

小李说：“您认识这辆车吗？您可能赔不起。”

老刘说：“我不认识，我赔不起，还有我女儿帮我赔。她就在这个城里。”

张董问小李，“我们不是有全险吗？”

小李说：“全险也需要报警，才好定损。”

“修好这扇门，大概要多少钱？”

“十多万吧。”

老刘一听，心里一惊，浑身冷汗一炸：还真的是豪车呀！

但祸是自己闯下的，人家要得再多也得赔呀。老刘掏出手机，跟女儿通了电话，“丫头啊，我在外面闯祸了，把别人的车给挂了。挂了一辆豪车，可能要赔得不少，你快带钱过来看一看。”

老刘的女儿说：“您别急，我马上过来。您现在到了哪里？”

老刘茫然四顾，“我也不知道啊？”

小李告诉老刘，“在深河街路口。”

张董说：“算了，这位老哥。不用你赔了，我们有保险公司赔。”

小李说：“不走程序，保险公司可能会拒赔。”

张董说：“那我们就自己出了。”

小李问：“十几万呢，怎么走账？”

张董说：“再说。”

老刘感觉像上次一样，又碰到了一位好心肠的主人。老刘说：“感谢感谢，我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两斤尿素钱啦？”

张董问：“什么尿素钱？”

老刘这才发觉说“岔道”了，便讲了“两斤尿素钱”的故事。

张董听完，哈哈大笑。“可以可以，这位老哥不愧为一个实诚人。这样吧，我看你车上装的有泥鳅，就拿它当两斤尿素钱，可以吧。”

“可以可以。”

此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在旁人眼里，张董买得起豪车，就有能力承受得住一些“擦刮之类”的损失，不会“小里小气”跟人计较。老刘“闯下祸端”，就应该等在这里跟人家赔礼道歉，商讨赔偿事宜。以诚实、善良为基础的事情，都好融合，都好谈论，都好解决。

眼下，张董和老刘就是这样做的，仿佛教科书一般。

张董脸带笑容地开车走了。

老刘悬着的一颗心放回到了肚子里。

不知什么时候，附近的商户来到老刘身边，都在关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有人问：“这究竟是一辆什么车？”

但没有人回答上来。